1911年3月,中国辛亥革命爆发前夕,有一位青年,写下一封诀别信,投身追求共和的黄花岗起义,从容赴死。牺牲时年仅24岁,留下怀孕8个月的年轻妻子和5岁的幼子。
这位青年,就是被自己的敌人都赞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的林觉民,这封书信,就是传颂百年的《与妻书》。
“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1911年4月初,在日本留学的林觉民回到了福州杨桥巷17号的家中。这时节,窗前的腊梅早已凋谢了。
因不是假期,也未提前打招呼,父亲林可珊对于儿子的突然出现,虽惊喜,但也有些担心,一再追问。林觉民解释说,日本放樱花假,几个日本同学想来一游,请他当导游。
林可珊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林可珊其实是林觉民的叔父,因为没有子嗣,大哥林孝觊就将觉民过继给他。林可珊从小对觉民疼爱有加,但思想极其活跃的儿子却总让他操心。
林觉民自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翱翔于天地的雄心毕现。他14岁考入福建全闽大学堂,一直是这所新式学校里最活跃、耀目的学生。全闽大学堂是戊戌维新的产物,思想激进者大有人在。林觉民的老师沈学监,是清朝第一批留美生,常发表教育救国之论。
少年觉民亦觉得当前教育腐化,力赞邹容《革命军》中所提的“革命与教育并行”,与几个进步同学在福建城北找了房子,自办私学。
林觉民还在家中办女学,动员妻子陈意映、堂妹林孟瑜等亲友l0余人入学。他亲授国文课程,抨击封建礼教,并介绍欧美先进国家的社会制度和男女平等情况。在他的劝导下,家中一众女眷纷纷放脚,还有人进入福州女子师范求学,成为该校第一届毕业生。
为了激发市民的革命思想,林觉民和同学一起成立读报所,其中收纳了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等小册子,订了《民报》《苏报》《浙江潮》和秋瑾的《中国女报》等进步报刊。
才思敏捷的林觉民尤善讲演,常常宣传革命道理。有一天晚上,他在城内锦巷七星君庙参加爱国社活动,发表了一篇题为《挽救垂危之中国》的演说,拍案捶胸,声泪俱下。全闽大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事后他对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在全闽大学堂任教习的林可珊对此忧心忡忡,希望学校严格管教。总教习叶肖韩劝解说:“是儿不凡,曷少宽假,以养其浩然之气。”
更让林可珊担心的,是林觉民在日本加入中国同盟会的事。
1907年,林觉民留学日本,进入日本应庆大学学习哲学,兼修英文、德文。在这期间,他加入了同盟会,成为第14分会(福建分会)的骨干成员。
林可珊听说同盟会中有不少革命党人,十分忧虑,常写信来让他退党,说太危险。林觉民回复道:“大人所不安者,恐儿学非所用,将有杀身之祸,今习文科,文科主心理、伦理诸学,岂有学心理、伦理之人而得祸者。”以此敷衍过去。
但林觉民在大学里显然并不只是在学习心理和伦理学。他翻译了一部《六国宪法论》,康、梁在日本宣传君主立宪时,他还写出了《驳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反对君主立宪,主张革命,实行共和。
遗憾的是,林觉民的共和思想最后没有能够流传下来,为国人所知。
“意洞来,天赞我也!”
事实上,林觉民这次突然回家,正是回来游说福建革命党人响应广州起义的。
1911年1月底,中国同盟会在香港成立了统筹部,策动广州起义。赵声、黄兴分别任统筹部的正、副部长。
这已是同盟会领导的第10次武装起义。此前的起义全都失败了。
每当国内起义失败的消息传来,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们都常常抱头痛哭。一股消极颓靡的情绪开始蔓延。
在一次聚会上,林觉民忍不住道,中国危在旦夕,大丈夫当以死报国,哭泣有什么用?我们既然以革命者自许,就应当仗剑而起,同心协力解决根本问题。这样,危如累卵的局面或许还可以挽救。凡是有血气的人,谁能忍受亡国的惨痛!
所以,当1911年初春,病中的林文收到黄兴、赵声的信件,称“事大有可为,请偕同志来”时,同盟会会员们不禁大感振奋。
被称为“林大将军”的林文是福建分会的会长,身材壮实、冷静持重,比林觉民稍长,深受孙中山和黄兴等人倚重。他与林觉民、林尹民(觉民堂弟),都是福建侯官同乡,又同住一个宿舍,合称“三林”。
林文即刻召开支部会议,决定由他去香港参与起义筹备,擅讲演的林觉民回福建策动响应。
林觉民先同林文赴港总指挥部。黄兴一见他很是激动:“意洞(林觉民字)来,天赞我也!运筹帷幄,何可一日无君。”
从香港领命后,林觉民回到了福州家中。
他在家呆了10天。先到同盟会福建支会机关部,找到了同盟会控制的《建言报》的主编刘通,又约见同盟会员冯超骧、刘元栋等。
冯超骧的父亲病危,但他革命心意已决,拔剑道:“吾爱父之心,何尝不百倍于常人,顾此时当舍私从公。”其父在病榻上也劝导:“儿第去,为国努力,勿以吾为念。”
林觉民整日在外奔忙,很晚才一脸倦色回家,有时甚至通宵不归。起初,妻子陈意映并未觉察他的异样。
与妻诀别
林觉民与陈意映的婚姻是家庭包办的。林可珊在为儿子张罗亲事时,是以人品、修养为优先考虑的,家财和外貌其次。他为儿子看中的陈意映,虽有些对眼,但模样端庄。亲家公陈元凯在广州官府供职,颇为开明,因此陈意映知书识礼。
结婚一个月时,林觉民为了革命,曾留书一封出走,得知父亲遍寻厦门的旅店找他,于心不忍,三天后悄然归家。那次,新婚妻子陈意映对他说,“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
婚后,二人感情渐好。林觉民在日本留学期间,曾在文中念及妻子,称她是“天真浪漫真女子也”。
林觉民几次想要告诉妻子,跟她作别,但眼见妻子身怀8个月身孕,担心她无法承受,始终开不了口。他常常一个人对月独酌,神情凄苦怅然。
母亲想与他聊聊,他敷衍推脱。妻子也感觉到了他的压抑,但没有多问。
4月17日,林觉民带领招募的第一批志士20余人,从福建赴广州。23日,他从广州再赴香港,接回从日本回来的林尹民和郑烈。
据他们事后回忆,对于此次起义,林觉民曾说:“吾辈此举,事必败,身必死,然吾辈身死之日,距光复期必不远矣。”他还说:“今日同胞非不知革命为救国之手段,特畏首畏尾未能断绝家庭情爱耳。”他想以己之舍身家性命,感召国人。
这天晚上,他们住宿于广州滨江楼。待林尹民、郑烈入睡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父亲和妻子写诀别书,涕泪满襟,直至天亮。
在信中,他深情回忆了与妻子新婚之时:“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他倾诉了自己“日日呼酒买醉”的肝肠寸断:“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
就此,林觉民与妻诀别。
一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起义
起义原计划由一支500名的“选锋队”(即敢死队)分10路进攻两广总督署等机关,但统筹部部长赵声率领一支选锋队赶往广州时,城门已关。黄兴情急之下只得将原计划的10路进攻,改为4路进攻。
但真正行动时,其余3路的领导人陈炯明等借故逃避,实际上只有黄兴自己率领的一路参加了起义。
这是一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起义。
1911年4月27日(农历3月29日)下午5时半,广州街头出现了一批青年,臂缠白巾,脚穿黑胶鞋,手拿武器,匆匆赶往总督署。
两广总督张鸣岐早已闻风逃跑,起义者举火焚烧总督署后沖出,行至东辕门,遭遇清水师提督李準亲率的卫队。
在激烈巷战中,林觉民被一颗流弹击中腰部,满身是血,力竭被俘。林文和林尹民等都中弹牺牲。战至最后,只剩黄兴一人,断两指,改装出城。
两广总督张鸣岐和水师提督李準亲自审问林觉民。
遍体鳞伤的林觉民态度从容。他不会广东话,当时的广东官员中很多人懂英语,于是改用英语作答。后来,他索性坐在地上,侃侃而谈,纵论世界形势和革命道理,奉劝清吏革除暴政,尽早建立共和政体。
李準觉得此人了得,下令去掉镣铐,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讲,始终未有打断。后来林觉民虚弱难撑,遂向李準要了纸笔,很快写满一大张纸。在书写第二张时,林觉民情绪激烈,以手捶胸,想要呕吐。李準亲捧痰盂到他面前,林觉民起身道谢。
张鸣岐的一个幕僚见此,叹道:“惜哉!这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张鸣岐立即板起脸孔:“好人才留给革命党,为虎添翼,那还了得?”提笔判处死刑。
临刑前三天,林觉民水米未进。被害之日,他面不改色,大笑曰:“吾今日登仙矣。”引颈就戮。
“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林觉民牺牲几天后,陈意映在广州供职的父亲陈元凯得到消息,令人连夜报信,让林家赶紧避难。于是,林觉民父母、妻子、弟妹等一家七口人,以最快的速度卖掉了房产搬走。买下福州杨桥巷17号的为一户谢姓人家,谢家有女谢冰莹,即后来的作家冰心。
林家秘密迁到了福州光禄坊早题巷一处幽僻的独门院落。几天后,惊惶未定的家人发现,有人从门缝塞进来一个包裹。打开来看,是林觉民的两封遗书。一封是写给父亲林可珊的《稟父书》:“不孝儿觉民叩稟: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另一封即是写给妻子陈意映的《与妻书》。
一个月后,陈意映早产,两年后,伤悲而终,年仅22岁。
林觉民去世7个月后的1911年11月11日,福建革命***成立。据说,福州的第一面十八星旗是起义前夕,由陈意映与烈士刘元栋和冯超骧的夫人赶制出来的。
对于这次起义,孙中山1921年在《<黄花岗烈士事略>序》一文中评价道:“吾党菁华,付之一炬,其损失可谓大矣。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本文写作参考了乐宦军着《双杰传:方声洞、林觉民合传》、云北、管伯华着《闽都骄子:林觉民传》、政协福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辑、潘群主编《福州新闻史略》等书。)
与妻书(1911年)(节选)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
拿了命去拼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
林觉民牺牲的时候很年轻,才25岁。他的共和思想,实际上是用他的行动体现出来的。他拿了生命去拼搏,为的就是能推翻暴政,建立一个资产阶级的共和国。但当时他虽是革命党骨干成员,但非核心成员,所以他的思想论述很难流传下来。
邱捷(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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