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起个大早,就和妻子到住家附近爬山,舒活一下筋骨,顺便享受自然美景和清新的空气。但这也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刚开始时,对于将早上的大好时光用在爬山上,总有一种模糊的罪恶感。究其原因,大概是受到“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句格言的影响。
记得在初中时代,我每天早上都五点不到就起床,用冷水洗脸后,即坐在灯下温习功课或者背诵《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怎么可以平白浪费清晨的大好时光呢?后来虽然逐渐晚起,但偶尔起个大早,就更加珍惜,一定是做我认为有意义、重要的事。对我来说,所谓“重要、有意义”的事,也不外写作和读书。那现在又为什么一大早就去爬山,开始“享受”了呢?因为发现自己太不慈悲了,不仅对自己不慈悲,更是对时间不慈悲。
有人问爱因斯坦什么叫“相对论”?爱因斯坦开玩笑地说:“当你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坐在一起两小时,感觉上好像只有两分钟;但如果坐在热火炉上两分钟,感觉上好像有两个小时,这就是相对论。”其实,我觉得还有另一种时间“相对论”——认为某些时间(段)是重要的,而某些时间则较不重要;也就是对不同的时间给予不同的评价。“一日之计在于晨”可以说就是这种“时间相对论”的产物,虽然意在勉励,却也让人对一天的其他时间产生了差别的想法。但试问,清晨的一分钟何曾比下午的一分钟更多、更有价值?
有了“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看法,自然就有“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少”的说法。它们原本也是在劝人珍惜春天与少年时光的,殊不知这正是让很多人在迈入中年或老年后,感到郁闷不乐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觉得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已经一去不回了。但试问,老年人的一天何曾比少年人的一天更少?更没有意义?慈悲的一个意思是不要有“分别心”,晚上的时光和清晨的时光同样可贵,冬天跟春天各有佳景,老年的岁月与青春的年华同样迷人,就像文偃禅师所说的“日日是好日”,还有慧开禅师所说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它可贵、美好、值得我们欣赏与珍惜之处,这才是对时间真正“慈悲的珍惜”。
爱因斯坦另外又说:“时间存在的理由是不会让每件事都同时发生。”因为有了时间,事情的发生就有了先后顺序,像前面所说的清晨、中午、夜晚,春、夏、秋、冬,童年、青年、壮年、中年、晚年,它们的先后顺序是固定的;但有些事情,譬如个人的成败、穷达、浮沉等处境,悲欢、甘苦、毁誉等滋味,却不是“依序来报到”,它们在时间上出现的顺序又会形成另一种“相对论”,结果,就让我们对不同的顺序产生不同感受与评价的另一种差别观。
《庄子∵齐物论》里有个很有名的故事:有个养猴人给猴子吃栗子,对猴子说:“早上给你们三升而晚上给你们四升。”猴子们听了都很生气。养猴人于是改口说:“那么就早上给你们四升而晚上给你们三升。”猴子们听了都高兴起来。“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总的来说其实一样,但因早晚出现的顺序不一样,而让猴子喜怒有别。当代心理学的实验显示,实验室里的人跟庄子笔下的猴子一样:整体表现虽然一样,但“先好后坏”、“先盛后衰”、“先对后错”不仅比“先坏后好”、“先衰后盛”、“先错后对”给人较佳的整体印象,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先好”就是“真的好”。但这跟庄子提醒我们的一样,都是心理作用所产生的虚幻错觉。
人生总是有成有败、有甘有苦,而成败、甘苦在时间上也总是有先有后,在戏曲或故事里经常可见如下的样板:“好人”总是“先苦后甘”,在开始时生活艰难,尝遍了各种苦头,但后来则苦尽甘来,过着荣华富裕的生活;而“坏人”则是“先甘后苦”,在开始时过着荣华富裕的生活,但后来却甘尽苦来,生活变得艰难,而尝遍了各种苦头。这不仅在反映社会价值,同时也在反映多数人喜欢“先苦后甘”甚于“先甘后苦”,偏爱“先败后成”过于“先成后败”的心理。不过人和猴子还是有点不同,猴子会将“较好的”置于前头(朝四暮三),只顾立即的享乐;而人类则是将“较好的”放在后头(先苦后甘),看重最后的结果,希望像倒吃甘蔗般,越来越好。这虽然也有规劝世人与励志的意思,但认真说来,它们毕竟还是因时间顺序所带来的虚幻迷障。当然,这不是劝你要“先甘后苦”、“先成后败”,而是在“苦”、在“败”的时候不要忘了自己也曾经比别人“甘”过“成”过,更不要贬损自己曾经有过的“甘”和“成”,不要用现在的苦涩去扭曲过去的美好。像这样,如果能够将“先甘后苦”与“先苦后甘”视为一样好,不做差别判断,应该也是一种慈悲吧?
今天起个大早,本来想写稿,又被妻子拉去爬山。走出社区大门,神采奕奕的妻子虎虎生风地说:“是要从乐天宫上去,还是从圆通寺上去?”前一条路线上山时较陡,是“先苦后甘”;而后一条路线则是下坡不好走,是“先甘后苦”。我说:“你想怎么走,我就怎么走,对我来说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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