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北京
“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阎连科说。他受美国作家梭罗启发,三年前在北京西南四环买下了一套房子,希望在只有人与自然的世界里,“一场安静的文戏,开始了它伟大的剧情。”
过去两年间,像瓦尔登湖之于梭罗一样,711号园也是阎连科田园梦想的投射。现在阎连科坚信中国永远不可能出现梭罗和梭罗的境界。
独辟的幽静
园中的幽静和长久的思索,给他带来了一种解放之感。
2008年夏天经朋友介绍,得知北京西南四环外不远处有一处廉价而幽静的园林可以居住时,作家阎连科说:“我不相信。北京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彻底爱上了这片500亩包括林木水泽的地方,他后来称它为711号园。阎连科相信,每一个北京作家都会爱上这个地方。
上百套宅院中,被一亩小院包围的底层140平米、阁楼100平米的那套,在第二年成为了他的住所。为此他东拼西凑,在一年的时间里缴足了120万的购房费用,并花费40多万装修了这处他称为“非常桃花源,超乎想象之好”的所在。
有首都规划委员会和丰台区的各级批示,开发商提供的各种手续是齐备的。开发商承诺过产权证。园中已有近百户居民。
阎连科考察过711号园的身世:二十年前的地图上它叫花乡公园。2010年的北京地图,它更名为花乡森林公园。通信地址是北京市丰台区花乡郭公庄711号,邮政编码为100071。711号园对外的正式名称是“花乡世界名园”,与北京西南四环之间,只隔着一座世界公园。
住进园中前,这个一共写过四十多部中篇小说和多部长篇小说(两获鲁迅文学奖)的50岁作家,正处于瓶颈当中。他感觉自己在原地踏步甚至退步,空间在缩小,写作变得困难。
而园中的幽静和长久的思索,给他带来了一种解放之感。用他自己的话说,使他能从世俗和现实中逃离出来,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和更为广阔的写作之路。这是他有生以来创作最为顺畅的阶段,从2009年到2011年三年间,他的作品目录上,又增添了两部散文集(《711号园》和《我与父辈》)、一部他至为满意的长篇小说(《四书》)和两部文论(《发现小说》和《我的现实我的主义》)。总共接近100万字。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习惯于书写苦难、荒诞、现实的阎连科,在711号园中居然成了一个对自然“恬不知耻的歌颂者”,“像一个高中生一样写作”的阎连科。耕种之余,阎连科站在农具这一边、站在蔬菜这一边、站在昆虫这一边,站在小动物这一边,站在自然一边,对抗喧嚣、侵犯、速度和铁路。他还惊异地发现,柳树遭遇虫害,会发出一种气味以抵御虫害,并挥发出化合物提醒其他柳树虫害的到来。
造物主把园子里的一切生动细节,都準备熨帖了。“一只麻雀起床离窝了,它落在一棵树的断茬上,像一朵树花上结出的果。”“早上抓一把做豆浆的黄豆喂喂野麻雀;傍晚在无人的园里沿路散散步,和仅有的几户人家的主人聊聊天,然后碰到冬留鸟们停下来,你看看它,它也看看你,彼此用眼神交流一会儿,你就继续朝前走,最后转到园子那座不算高的假山上,看见西去的落日,又圆又大,朝下沉去时,如同被一个城市的楼房吸进了哪一家的房间里。”
“只有在写什么上解放了自己,才能在怎么写上面解放自己,”阎连科说,“我很感激711号园。”
所有对现实的思考,都发生在园中一种近乎出世的情境下。“北京的繁闹里,有这一处清静,正是俗世有了它的宗教。711号园子,事实上就是一个城市对大自然膜拜的教堂。”他在《711号园》中写道。
这种田园式的生活,不只是阎连科为之感动。退休医生王若玲年过八旬的父母每年在4月到10月,会到这里享受新鲜的空气,和自种的蔬菜。春天在两米之内种上十几株黄瓜苗,夏日便会有意想不到的丰富收获,有时候一天能摘到五十多根粗壮的黄瓜。
入住园中后,阎连科有时候想在这里安度晚年,有时候他觉得这想法在北京显得过于奢侈了。作家的房子里安放了6个大书架,书籍慢慢占据了它们。靠南的阳光房就是书房。面对有意前来购房的人们,开发商又获得了一个广告语:大作家阎连科也住在这里。
逼近的喧嚣
阎连科建造他的田园梦的同时,南城的建设步伐正在加速。
与北京的东四环、西四环和北四环相比,至今南四环的高层建筑依旧稀薄。北京城中和北面的繁华日渐稳固,南城则处于追赶者的角色。
阎连科搬入711号园的同时,南城的建设步伐正在加速。地铁9号线的工地日夜施工,它将在今年年底从距离711号园几百米的郭公庄站出发,经过北京西客站到达北京图书馆。另一条地铁从711号园门口处那个叫做大葆台的地铁站始发,在2010年底向房山区发出了第一班车——北京市民称呼的房山线。虽然在北京市的地铁图的西南方向上还是孤零零的一段,不过可以设想,它把偏远的房山区纳入到北京主城的“半小时经济圈”只是朝夕之事。
711号园内,发展的痕迹也非常明显。阎连科入住其中的2009年隆冬,中国出版集团宣布进驻园中,此后711号园外打上了“文化产业总部基地”的大字。剪彩之日丰台区党政领导整齐出席,正式宣布“北京市首个文化出版类的产业总部基地”的成立,“它将联合国内其他出版集团,形成中国出版业对外交流的‘航空母舰’”。
仍有一些发展规划有待实施,内中包括一条停留在图纸上的万寿路南延线公路。设计中这条公路将行经丰台直抵更南的大兴和西南方向的房山,强化北京主城与这两个偏远城区的经济联系。
阎连科还看不到上述任何一种发展会与自己南四环外的世外桃源有关。园中居民也没有。王若玲是在2006年购买了园中小院和建筑的,属于最早建成的一批。此后几年她的亲戚朋友邻居一共购买了二三十套。害怕被拆迁,购房时王若玲特意问开发商,万寿路南延线会征地吗?
开发商的回答异常确定:“永远不会征地”。为了让王若玲相信,这位张姓的开发商补充说:“花乡世界名园和北京东北郊的蟹岛一样,提供氧气,是北京的城市之肺。”
阎连科今年甚至拉作家莫言到这里看房。看到一半莫言就吓呆了,他不相信还有北京西南四环外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不过现在阎连科告诉莫言,至少眼下不能买。
田园变成了“违法建筑”
手续齐备的商品房,一夜间变成了“违法建筑”。
不能买,是因为万寿路南沿线的拆迁逼近了。
7月的天还没亮,上百个壮汉推倒了711号园二百多米的围墻,和一个试图阻止的邻居。巨大的反差呈现在阎连科面前,他承认自己也曾有瞬间的恐惧。
阎连科和他的邻居们,大多是人们眼中的中产阶级——医生,金融家,退休***官员——他们从未想过拆迁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第二天,拆迁公告就贴到了家门口。拆迁办马主任对阎连科说,每家赔50万,表现好的奖励70万,“属于国家特别的爱护”。有的居民得到了另一种答复是,每家赔70万,表现好的奖励50万,属于“特别的爱护”。阎连科更加疑惑,为什么不按照面积赔偿呢?他打电话给开发商,得到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围墻是***的,还是我们的。”
夜晚有探照灯扫入窗中,居民们一度断水断电。大批的黑衣青年开始出现在园中,居民们发现,其中有以前到这里收破烂的,被雇用后每天的工资是80元。住在这里的退休干部、医生和白领们不再享用安静的晚年。
10月,被拆迁的三十多座房子被鑒定为违法建筑,人们随之被判定为违法建筑的主人。
让阎连科不解的是,同样是园中的邻居,拆迁户的房子是违法建筑,另一部分不拆迁的则不是。他甚至发现,小区里还有新建的房子。他和莫言看的房子竟然有人在装修準备入住。
住户们每天都能收到万寿路南延拆除整治指挥部的短信。这些短信中,阎连科得到的提醒是,1.不要受个别人的蛊惑和煽动,损失自负。2.认真阅读《北京市城乡规划条例》。3.认清形势,任何与国家与人民的利益相违背的行为是行不通的。4.唯一正确的选择是赶紧搬走。
阎连科家的一个窗户被撬开了,壮汉们晃来晃去让他心烦。“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打响拆迁整治的攻坚战”的条幅让他不安。
“拆迁题材?写小说太简单化了吧。”网络上已经有人在建议阎连科将目光放在这一领域,阎连科觉得他不打算写,“里头有太多的小说情节了。如果写我会写纪实”。
推土机在前,而被拆迁困扰的人们不仅丧失了安静的生活,而且陷入了种种悖论:拆迁办和***让他们搬离违章建筑,然后向开发商维权,而开发商则向他们出示各种批复证明房子是合法的。
9月份的一个下午,阎连科目睹推土机在半小时内把邻居家的房子夷为平地。当晚他把书、家电和家具搬到邻居那里,自己则住回了城北的家中。他说自己半年一年才能缓下来,才能静心写作。而现在他就这么一天天晃着,跟园中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拆迁户一样相信法律。
“北京最后的纪念”
“我时时觉得在北京的喧嚣中,享受两年的世外桃源是非常奢侈的。”
作为作家的阎连科,已经用14万字的随笔《711号园》给曾经的田园生活留念。原来的副标题是“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阎连科将它改成了“北京最后的纪念”。
结尾之处阎连科用最浪漫的笔触勾勒了这次拆迁的结局:“在所有园里的居民都为房舍的赔偿而以死抗争并最后妥协时,我在他们的队伍中,向拆迁队提出了一个过分而可笑的要求:你们可以少赔我家一些钱,但不能伤了我家一棵树。”最终这一请求实现了,邻居家树木花草都已狼藉,而阎连科家,“葡萄树、核桃树,已经开过花的丁香和玉兰,正在盛期、满树都是火红的石榴树,还有那将近四年都受到我特殊照顾的香椿树、红楝树、老柏树和每年都要蒸吃几天榆钱儿的中年榆,它们完整无缺,除了受了独臂机隆隆噪音的干扰和机锤砸房时轰隆咚咚的惊吓,现在又都归于暂时的平安宁静了。”
作家开始预想他并不了解的公路:“按设计,会有一个立交桥的旋空转弯正在我家的房顶上和庭院的半空中。我所有的争取与努力,也无非就是可以让庭院的花草树木能安然无恙地多活两个月。当立交桥的施工开始了,这些树木花草会在壮汉和机器的咒骂声中死去或折断。原来的合约是四十年,现在只住了三年多些就一切告一段落了。我曾经设想让自己的生命和写作了结在这711号园中53号院的人生轨迹,像蚂蚁的行走路线一样,随便被一只脚和一阵风就给改变了。”
事实上直到记者采访的11月2日,阎连科的房子还矗立在那里,拆迁还未发生。房子连同草木的命运取决于公路、推土机的意志,作家只不过怀着另一种不安,依据他的职业提前书写了它。“我时时觉得在北京的喧嚣中,享受两年的世外桃源是非常奢侈的,有两套房产是非常奢侈的。”阎连科说。
但无论如何,“一生最奢侈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一切仿佛从天而降。“是零因果,”阎连科说,“一切是直接从结果开始的。”也正是在园中,他重新打量从卡夫卡开始的20世纪的灿烂文学,并第一次出版了文论集。“《变形记》是从人变成虫子开始的,《审判》是人无端遭受审判,而在《城堡》中的人进不了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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