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与全真教

河西

《文学报》1月1日发表了孟隋的文章《这个鉴赏力匮乏的时代》,对现代主义又是一顿猛批。这些年来,这样的文章我读过多少遍已经记不清了,自从先锋文学登场以来,反对的声音就从来没有停歇过,直到先锋文学成为一种历史,反对的声音也依旧没有停歇过。

其中的观点也是陈词滥调,乏善可陈,我只是想说,如果依照孟隋的意思,至少可以和《尤利西斯》打个平手的《易经》、《尚书》、《大正藏》都可以打入冷宫,那么学术也就无所谓学术,研究也毫无意义,因为小孩子一定比我们更聪明。

这里不及其余,只想谈一下《西游记》的问题。孟隋在文中引胡适的文章说:“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不太聪明,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这话确实是胡适在《西游记考证》里说的。但问题在于,胡适说的就一定对吗?《西游记》是像某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本来是按照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演义,结果给演义成了“怪力乱神”的东西吗?

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答案就在《西游记》第一回“灵根孕育源流出,心性维持大道生”中。当孙悟空在花果山称美猴王时,《西游记》的作者写诗一首,其中一句这样写道:“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什么意思?就是说这本书是假借孙悟空的故事来讲道教的炼丹术!丁福保在《佛教大辞典》中早就持这样的观点了,并对《西游记》中最后列的佛经卷目极为混乱的现象表示不满,因为有很多不明就里的人信以为真:“按西游记系丘长春借唐僧取经名相,演道家修炼内丹之术。其于经卷数目,不过借以表五千四十八黄道耳。所以任意摭拾,全未考核也。”

金末由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教是道教的一次变革。全真教宣扬炼心养气,也宣扬“三教合一”,借玄奘这个壳来谈道教之实,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王重阳的弟子丘处机写过一本书,也叫《西游记》,胡适对于那些认为丘处机是小说《西游记》作者的说法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的证据就是这本书是一本游记。留传下来的丘处机《西游记》确实是本游记,但那是丘处机弟子李志常编的《长春真人西游记》,是否另外还有一本丘处机本人写的《西游记》呢?丘处机一生着述颇丰,又散失严重,这种可能性似乎并不能完全排除。嘉庆年间道家龙门派第十一代悟元子刘一明(也就是丘处机的嫡传弟子)坚持认为丘处机是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并写了一部用《易经》、八卦和炼丹理论来阐释《西游记》的原旨的书。

当然要说一个元初的道士已经写出了这样一部成熟的小说,还为时过早,但有一点可以证明,若干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文人,至少有一位精通全真教(或者是道教南宗)的内丹心性学,并将其融入到小说之中。证据就在于大量的道教术语出现在《西游记》的回目和诗词之中。第三十三回的回目是“外道迷真性,元神助本心”,第九十三回有诗“大丹不漏要三全,苦行难成恨恶缘”。此外,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中,孙悟空得到一粒舍利子玲珑内丹(内丹为全真教术语,佛教没有内丹这样的说法),孙悟空高兴地说:“好东西耶!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魔难,配了几转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什么坐工、雌雄(也可以说是阴阳、龙虎、铅汞、坎离)都是道教术语,与道教外丹术和内丹术有着密切的关系。

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注意到,孙悟空和哪吒都是通过打败龙这种中国人心目中神圣的动物来获得自己的神力的,也就是说,当他们战胜龙的时候,他们本身成为了“龙的替代”。比较《封神演义》和《西游记》我们会发现,《封神演义》第十三回在哪吒故事中插入了一个奇怪的故事:太乙真人收伏石矶。在十三回开篇时,作者作诗一首,前两句为:“天然顽石得机先,结就灵胎已万年。吸月餐星探地窟,填离取坎伏天乾。”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时的情景。这里的“填离取坎”既与八卦有关,又是道教炼丹术的术语,和龙虎、雌雄、阴阳、铅汞一起构成了道教炼丹术中的二元对立。而哪吒所用的乾坤圈又是一个关键性的法宝。因为《周易参同契》上说:“乾坤为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一贯天机直讲》又写:“乾坤交而成大丹。”

哪吒出世时是个肉球,很像道教金丹或内丹的形状。石矶那首诗中的坎离也就是炼丹术中的龙虎,这也难怪江西的龙虎山会成为天师道的祖庭。而在《九皇丹经·龙虎铅汞论》中,张三丰认为哪吒与龙的争斗并不是个你死我活的过程,而恰恰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混合之大道。他写道:“我用一那吒金刚圈降住你,抽你筋做为一条养性接命的金带,时时系着,哪怕你不去向太极真人前,请一点真一不二法门来,与我为混合之大道也。”因为在炼丹术中,龙虎是铅汞的隐喻,哪吒和龙的争斗(正如《西游记》中孙悟空和龙的争斗),恰似铅汞(也就是坎离)还丹之术。

所以当哪吒在陈塘关“自剖其腹,剜肠剔骨”之后,《封神演义》写下了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哪吒的莲花化身就成功完成了。在这个化身中,他的脚下踩的是风火轮,手中拿的是火尖枪,恰似一个炼丹的鼎炉,在熊熊烈火中煅烧着太乙真人的这粒金丹。

在《大正藏》涉及哪吒的篇目中,哪吒是毗沙门天王的三儿子,除了向道宣送了颗佛牙之外,几乎没有让人记得起来的英雄事迹。可见哪吒这个形象进入中国之后,就迅速的被道教系统所同化,成为其秘密隐喻系统中的一部分,而这个秘密隐喻系统,很大程度上指向道教的炼丹术。

哪吒的问题似乎就是孙悟空的问题。此外,《西游记》与道教五行学说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我在论述桃子和道教关系时举过这个例子,第二十五回,唐僧师徒路经五庄观(请注意这个观名),演绎出一段脍炙人口的人参果故事。这人参果比较邪门,需一万年才得成熟三十个,可惜却有五行相畏的弱点:“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而在孙悟空收服猪八戒时,作者写下了这样一行诗:“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来表明孙悟空能够打败猪八戒是因为“金克木”的五行相生相克原理。

事实上,《西游记》和玄奘的人生以及佛教义理都没有太大的关系,有些学术说书人以为把个《大唐西域记》翻成白话就知道《西游记》以什么为本了,实在是南辕北辙。孙悟空的老师须菩提原来是如来座下弟子,如假包换的和尚,现在成了个道士。九九八十一难的“九九归真”理论完全是道教的数学游戏,在佛教中并没有什么“九九归真”的概念。李安纲教授指出,道教南宗清修派创始人石泰的《还源篇》八十一章与《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具有对应关系,似值得仔细研究,因为石泰的老师紫阳真人张伯端也出现在《西游记》里。《西游记》中大量的诗词往往为读者所忽略,其中隐藏着许多隐晦难解之处,仔细研究都与炼丹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表述在《西游记》中比比皆是,绝非“少数派报告”。

尽管人数比《红楼梦》精简了不少,但《西游记》的复杂性一点都不输给《红楼梦》,其中和全真教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我们是否能像胡适这样仅仅因为一部天启《淮安府志》中提到的“西游记”三字就判定这是吴承恩所作?

作者写的这样清楚,全中国读过《西游记》的何止千万,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除了中野美代子、李安纲等少数几位学者坚持质疑《西游记》是吴承恩所作的立场,没有几个人有中野们的求索精神,有的更多的是孟隋们的不求甚解的态度,自然了,在后者们看来,托马斯·曼也就成了“蹩脚的形上学家”了,所以只有韩寒、天下霸唱、当年明月们可以流行,这是很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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