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月诗魂

戴玉霞∵李∵旸

摘要王维之诗兼具佛家的“空”和道家的“无”。其诗静寂、壮美和幽美化合,包孕禅、诗、画三味。王维诗深契禅理,涵摄禅意,暗寓禅机,禅意宛然。因此,本文从参禅的角度着手,领略分析王维诗词翻译的三个境界。

关键词:王维与禅宗∵以我观物∵刹那顿悟∵物我同一

中图分类号:H059∵文献标识码:A

一∵王维与禅宗

禅宗是极具中国特色的文化宗教,它承袭了佛教的衣钵,同时又吸纳了道、玄思想的精髓,是中国哲学和文化的主要内容之一。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尤其唐宋时期,诗歌与禅宗结下了不解之缘,以禅作诗,以禅入诗成为一代风气,其中如孟浩然的“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常建的“山光悦鸟色,潭影空人心”,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都是深含禅理之作。就王维而言,诗人精通音律,于音律中涵摄禅韵。其诗“字字入禅”,善用淡、远、空、寂等字,强调“静美、澄旷、寂悦”,因而禅韵盎然。王维曾有诗道“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这些诗透露出诗人内心那种随缘尽化、心气容和的人生态度;平淡空澈、任运无心的情感心态;静寂宁澹、神与物游的处事与观物方式。由此可见,禅宗对其诗歌影响极为明显,其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以禅入诗和风格上的诗禅合一。

以禅入诗的表现手法,表面上根本无意表现为禅悟、禅机,绝不刻意说禅,禅意不在字面上,而在境界中,也就是所谓的“绕路说禅”的阐释方法。如他的《饭覆釜山僧》一诗所言“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文中不着禅字,但其精神意趣则是最透彻的禅,诗人已把对尘俗生活的认识和体悟提高到了“圣境”。在现实与理想的二元对立中回复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态度上来。我们再看王维禅风禅骨的体现,“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薄暮日已薄,禅寂日以固”。细细品来,其绝美的意境,寂寥的感觉,深刻的禅意,直抵人心。故有贺裳云:“唐无李、杜,摩诘便应首推”(《载酒园诗话又编》)。本文意图从参禅的角度入手,来论述王维诗词翻译中禅意之体现。

二∵王维禅诗翻译三境界

唐六祖慧能大师门下“五大宗将”之一青原行思在《五灯会元》卷十七《惟信》中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从青原的禅悟中可以得知,其参禅感悟山水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以我观物”,第二阶段“刹那顿悟”,第三阶段“物我同一”。下面从青原参禅这三个阶段,来论述王维诗词翻译的三个境界。

1∵以我观物:未参禅时,见到的山水是我们平常人眼中的山水,就是以唯物主义的眼光看山水。“我”是观察的主体,山水是观察的客体。山水有着各自本身的∵“质的规定性”,我与山水之间存在着对立。这是参禅者从“寻禅”到“悟禅”的一个过程:所谓“落叶空满山,何处寻行迹”,正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

禅宗认为,境由心生,“心生则种种法生”。认为“心”可以包万物,生万境,以“心”“自性”为世间一切所从出的根源。这就是禅宗的“自性论”。也就是说,主体不仅可对眼前景物取舍选择,而且可以通过艺术想象,凭空创造出艺术形象来。禅宗的“自性论”与翻译的“主体性”不谋而合,对艺术家创作的主观能动性影响极大,而将之与翻译活动相结合,也就是译者主体能动性发挥的一个过程。

那么,什么是译者主体性?译者主体性是指作为翻译主体的译者在尊重翻译对象的前提下,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来的主观能动性,其基本特征是翻译主体自觉的文化意识、人文品格的文化和审美创造性。它贯穿于翻译活动的全过程,具体地说,译者主体性不仅体现在译者对作品的理解、阐释和语言层面上的艺术再创造,也体现在对翻译文本的选择、翻译的文化目的、翻译策略和在译本序跋中对译作预期文化效应的操纵等方面。在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大背景下,对译者以及译者主体性的研究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译者作为一个能动的个体,其主体性贯穿于整个翻译过程。而译者的主体性又是由译者的个人生活经历、双语能力、翻译目的、时代背景等因素所决定的。因此,对译本的研究应将其放在一定的时代背景下,对译者以及译者主体性在译文中的发挥应给予足够的尊重和重视。下面以美国着名汉语言学者鲁宾逊翻译的王维《鹿柴》为例,讲述译者主体能动性发挥的过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此诗中,诗人意在写静,却摄取了两个极为细微的动态意象:空山人语和夕阳返照,遂使瞬间的动感生出无限的禅寂。它表征的正是禅境之“即世间出世间”的特征。禅境追求的是在俗常生活中的顿悟成佛,它要打破在世和出世的界限,对两者采取不即不离、不粘不弃,或超越即离、粘弃的特殊立场,而其超越也就借打破或打通两者限域而实现,其最大之奥秘正在此,正在“不见人”与“闻人语”之间,在光的“曾照”与“复照”之间,更在造成此矛盾并置关系的那个“静”的神秘的永恒本体和对之直觉性的通达、妙悟,故很明显,《鹿柴》之趣也在禅境。且看译文:

By∵G.W.∵Robinson∵(1973)

Hills∵empty,∵no∵one∵to∵be∵seen

We∵hear∵only∵voices∵echoed-

With∵light∵coming∵back∵into∵the∵deep∵wood

The∵top∵of∵the∵green∵moss∵is∵lit∵again.

译者将这首五绝诗译成了一首地道的英语自由体,失掉了格律和韵,与原诗风格大相径庭,篇幅也大大加长,原诗的简练、含蓄的效果受到了破坏。此外,译者臆造出“we”,使原诗空灵之意蕴严重减损。译文最后用“top”译出原文的“上”,译诗与原诗皮相两离,原诗之禅趣或禅寂之意已荡然无存。

由此可见,凡涉及到禅境的诗句,鲁宾逊的译本多数情况下只能苍白地表达出原诗的意思。原因何在?东方人善坐,喜静乐思,常于静思渐悟人之道,心境淡泊致远。译者虽喜爱东方文化,对王维情有独钟,但对古诗缺乏中国人独有的精细体味揣摩,难以将禅境英译出来,也只是达到了青原行思所说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地步了。

2∵刹那顿悟:参禅一段时间,悟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见到的山水不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象。达到这种境界,就会以“空”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所谓“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这就是禅悟的“入处”。关于“顿悟”,宋代诗人张方平说到“顿悟红炉一点雪,忽惊暗室千百灯”。此二句极为传神地描述了诗人顿悟的心理过程。“红炉一点雪”,比喻无常、虚幻或无迹可寻之境地。诗人自己的蒙昧在无量无边的佛法面前,顿时消解无遗,就像是一片雪花飞入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迅速融化。禅宗的“顿悟刹那”的思维方法,对诗词的创作与翻译产生了一定影响。下面以雷克思洛斯(Kenneth∵Rexroth)于1970年翻译的王维《鹿柴》为例:

Deep∵in∵the∵mountain∵wildness

Where∵nobody∵ever∵comes

Only∵once∵in∵a∵great∵while

Something∵like∵the∵sound∵of∵a∵far-off∵voice

The∵low∵rays∵of∵the∵sun

Slip∵through∵the∵dark∵forest

And∵gleam∵again∵on∵the∵shadowy∵moss.

译者将原诗的“意境”凸现于笔端,与原诗异曲同工。译文用“wildness”、“dark∵forest”、“shadowy∵moss”译出了原文中空山、深林、青苔,在由视觉意象构成的画面中,清淡浅雅的色调传达出大自然空灵恬淡的静态美,诗境在极度宁静祥和中生发,亦动亦静,动静相融,最能贴近作者洗净尘俗、性甘淡薄的禅心。第三行,用“once∵in∵a∵while”,来描述“但闻人语响”中的“一两声”,反衬出了大自然的静谧豁达,第四行用“something∵like”使读者感受到一种朦胧的意境美。“slip”一词真是神来之笔!无任何多余的笔墨,精炼隽永,正所谓“借此一字,尽得风流”,以少胜多,以不言言之,使诗歌达到一种“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境界。

3∵物我同一:彻悟之后,发现以“空”的眼光看待山水,仍然是没有彻悟的表现。面对山水,无谓空与不空,让它自然自在,我则一念不起。这就是找到了“休歇处”,这就是达到了“了”的境界,此为禅境。而对于诗歌而言,通过意象点缀,意象叠加,便意境顿生,意味无穷,由“有我之境”而入“无我之境”。即“思与境偕”,物我两忘,进入无人之境,“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与禅家的“梵我合一”毫无二致。诗人的感情寄托和精神世界同宇宙万物节律同一,我之“思”消融于物之境,达到了禅的艺术境界,也就是“了”的境界。“了”是诗悟的最高境界,达到了“自如”的程度,随手拈来,就是好诗,此乃诗之意境。意境乃诗歌之灵魂与根本。下面以王维的《辛夷坞》为例,赏析诗人如何灵感陡升,意境突成,思有所悟,悟有所得。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首诗质朴自然,表现出诗人任运自在的超然心性。花开无人欣赏,花落无人惆怅,它自适自足地依自身的生命逻辑,自然而然地在生灭演变。它是无目的,却又拥有着无限的大目的,无意却又好象有意,无为却又无不为的永恒本体的化身。它们得之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没有物我、时空之分,它的本性是寂和空。可见,诗人用短短的四句话,勾勒出超然绝尘、近于唯美的“无人之境”。下面来看一下许渊冲又是如何与诗人静默相契、心物相融,与原文相得益彰的。

The∵magnolia-tipped∵trees,

In∵mountains∵burst∵in∵flowers.

The∵mute∵brook-side∵house∵sees,

Them∵blow∵and∵fall∵in∵showers.

我们可以从许渊冲的译文中看到译者精到的选词、工整规律的韵脚。该诗翻译得紧密严谨,天衣无缝,层次错落有致,韵脚起伏跌宕。一、三行与二、四行的尾韵,使译文对仗工整,音律和谐,琅琅上口。后两句译文,译者将原文的“寂”译为“mute”,同时,译者通过“妙悟”,颇具匠心地创造了虽然无人,但却能“看”的独特的动态笔触,以逆笔得趣,达到了与原文境界上的高度一致。这种“以物观物”、“心凝神释,与万物冥合”的物我两忘境界,正与佛家所追求的“禅定”境界达到了天然的默契与冥合。“mute”与“see”两个词,一静一动,以静喻动,以虚生实,在极度宁静祥和中生发,亦动亦静,动为静用,终为静,此为静寂空灵之境。

三∵结语

所谓“行也禅,坐也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诗悦宛然,禅悦宛然。诗人以禅心禅境入诗,另辟蹊径,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因此,我们在翻译王维禅诗的过程中,应该与诗人共同进入禅的境界,体悟禅家的定会不二,性相一体,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真谛,从而澄观一心,腾挪万象,而后才能使译文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齐鲁书社,1986年版。

[2]∵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

[3]∵姜剑云:《禅诗百首》,中华书局,2008年版。

[4]∵查建明、田雨:《论译者主体性》,《中国翻译》,2003年第1期。

[5]∵鸠摩罗什译:《金刚般若菠罗蜜经》,《大正藏》(第8册)。

[6]∵北京大学古代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7]∵姜剑云:《禅诗百首》,中华书局,2008年版。

作者简介:

戴玉霞,女,1971—,湖北武汉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语语言学、应用语言学,工作单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李,女,1974—,陕西西安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工作单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出自:∵《作家·下半月∵》∵201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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