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慈恩寺与唐诗的因缘
石云涛
大慈恩寺是唐代长安四大佛经译场之一,佛教法相宗祖庭,在中国佛教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佛教对于唐代文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佛寺与唐诗便结下不解之缘。唐代文士和僧人所写与佛教寺院相关诗作数量庞大,据统计约占《全唐诗》所收作品近五分之一[①]。长安是唐诗中心,大慈恩寺是长安最着名的寺院,诗人云集长安,慈恩寺是诗人必游之地,于是诗咏慈恩寺成为唐代近三百年持续不衰的诗的题材,着名诗人皆有与慈恩寺相关的诗作。本文拟从皇家诗会、高僧大德、节日游赏、名刹风物、雁塔登临、旧游追忆等方面探讨长安大慈恩寺与唐诗的因缘,从一个侧面说明唐代佛教文化的兴盛对唐诗繁荣的促进作用。
一、皇家诗会,君臣唱和
慈恩寺与唐诗的因缘,首先在于慈恩寺乃皇家寺院,是皇帝礼佛和游幸之所。而唐朝统治者好诗,宫廷组织的大型诗会常在此举办。
大慈恩寺是皇室敕令修建的,是为宫室成员祈福所建。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皇太子李治(即后来的唐高宗)为已故的母后文德皇后祈福,报答生母慈恩,奏请父皇敕建佛寺,赐名“慈恩寺”。着名高僧玄奘奉敕由弘福寺移居此寺为上座,并主持翻经院。慈恩寺成为唐长安城内最宏丽的佛寺。显庆元年(656年),唐高宗御书《大慈恩寺碑记》,从此称为“大慈恩寺”。当时寺院规模巨大,占地三百多亩,重楼复殿,计有房屋1897间。殿堂内金佛趺坐,名家壁画布列其中,帷幡高悬,香烟缭绕,是当时最大的国立译场之一。
唐朝统治者大都爱好文学艺术,尤其是诗。大慈恩寺为皇家寺院,帝王率后妃百官经常到此拜佛、游赏,不免赋诗以畅雅兴。唐初,诗歌的主流在宫廷,皇帝或赋诗令手下答和,称为“奉和”,或命群臣赋诗,称为“应制”。臣下们借此机会显示自己的才华,讨皇上的欢心,于是造成盛大的诗宴活动。这种活动是从唐高宗李治开始的。高宗驾临慈恩寺,亲自作诗,有作品传世,其《谒大慈恩寺》诗(《全唐诗》卷2)云:
日宫开万仞,月殿耸千寻。花盖飞团影,幡虹曳曲阴。
绮霞遥笼帐,丛珠细网林。寥廓烟云表,超然物外心。
当时大臣许敬宗有《奉和过慈恩寺应制》(《全唐诗》卷35)一首传世:
凤阙邻金地,龙旗拂宝台。云楣将叶并,风牖送花来。
月宫清晚桂,虹梁绚早梅。梵境留宸瞩,掞发丽天才。
高宗君臣的唱和之作,开了帝王于大慈恩寺赋诗群臣奉和的先河。在唐代帝王中,中宗李显也是好诗的皇帝之一,他在位时恢复了大慈恩寺诗会活动。景龙二年(708年)四月,中宗依照四时、八节、十二月的规制,在修文馆增置大学士四员、学士八员、直学士十二员[②]。“凡天子飨会游豫,唯宰相、直学士得从”。而皇帝游幸随季节不同而不同,“秋登慈恩浮图,献菊花酒称寿”[③]。于是学士随从皇帝游览佛寺,继承高宗时的传统应制赋诗,形成定制。今传世的士大夫应制游览佛寺诗有50多首。景龙二年“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赋诗”。上官昭容献诗云:“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御昭回。”[④]同去的修文馆四名大学士、八名学士、十二名直学士等都献上了自己的作品[⑤]。这些诗保存在《全唐诗》第105卷,共12首,辛替否、王景、毕乾泰、麹瞻、樊忱、孙佺、李从远、周利用、张景源、李恒、张锡、解琬各一首;第46卷崔日用一首;第52卷宋之问一首;第58卷李峤一首;第70卷李适一首;第71卷刘宪一首;第92卷李乂一首;第93卷四首,卢藏用、岑羲、马怀素、薛稷各一首;第103卷赵彦昭(一作赵彦伯)一首;第104卷三首,萧至忠、李迥秀、杨廉各一首;第105卷辛替否一首;第106卷郑愔一首。
唐玄宗也是一位好诗的皇帝,与他有关的游慈恩寺应制诗有张说《奉和圣制同皇太子过慈恩寺应制》二首(《全唐诗》卷87)[⑥]:
翼翼宸恩永,煌煌福地开。离光升宝殿,震气绕香台。
上界幡花合,中天伎乐来。愿君无量寿,仙乐屡徘徊。
朗朗神居峻,轩轩瑞象威。圣君成愿果,太子拂天衣。
至乐三灵会,深仁四皓归。还闻涡水曲,更绕白云飞。
沈佺期《奉和圣制同皇太子游慈恩寺应制》(《全唐诗》卷96)一首:
肃肃莲花界,荧荧贝叶宫。金人来梦里,白马出城中。
涌塔初从地,焚香欲遍空。天歌应春龠,非是为春风。
这些诗过去都不受文学史研究者重视,其原因一是内容歌功颂德,或者颂圣即颂扬皇上,宣扬歌舞升平;或者赞佛,歌诵佛法力无力;二是艺术性差,无病呻吟。其中有的人传留至今的作品仅此一篇,说明他们并没有诗歌才华,都是应景之作,甚至有人代笔。但如果从文化史角度考察,却是一个有价值的文学现象。首先,这种文学活动和诗歌作品是盛世反映。高宗至玄宗时唐朝国力日益强盛,统治者爱好文学,君臣暇日游览佛寺,奉觞唱和;中宗时在慈恩寺举行大规模的诗歌竞赛活动,都是文坛盛事,文化繁荣的表现。其次,这种文学活动和诗歌作品反映了一代诗风。唐初诗歌创作的主流在宫廷,太宗和高宗时盛行上官体,以典雅工丽、“绮错婉媚”见长。此类君臣唱和诗最早的作品,即高宗《谒大慈恩寺》便突出表现出这种典丽的特色。诗注意选用极其文雅的词汇,写见闻感受。而许敬宗的奉和诗便是绮错婉媚的代表,只是把对皇上的歌功颂德扩大到对佛教的赞美上。后来的谒寺诗大体上都表现出这一共同的倾向。第三,这种文学活动和诗歌作品反映了那一个时代弥漫于社会上层的崇佛风气。樊忱《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把唐代中国称为“十地”,“三天”,简直就是一个佛教世界。第四,这些诗还表现出当时士大夫对佛教领会的程度,因此,这些诗有重要的认识价值。虽然整个社会佛教盛行,士大夫们迎合皇上的心理逢场作戏,吟诗颂圣赞佛,但他们诗中流于对佛教的一般赞美,使用的佛教典故或词语有时并不准确,如所谓“十地”,“三天”等。第五,从文学发展角度看,皇家诗会对推动整个社会对诗歌的爱好起了重要作用,君臣皆以能诗为荣耀,剌激了社会上对诗歌的研讨和和兴趣;游寺赋诗启发了后来诗人文士的游览诗。宫廷诗人也有有才情的,慈恩寺登临赋诗者有的也写出一些好的句子,如萧至忠《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登高凌宝塔,极目遍王城”(《全唐诗》卷104)便被评为豪迈。高宗以后,诗歌从宫廷走向了社会,科举制度造成一代才华横溢之诗人,大慈恩寺是长安游览胜地,诗人们来到这里,登临咏怀,便产生了后来许多优秀的作品。
二、高僧大德,诗人钦仰
唐代儒道佛三家并举,佛教受到整个社会的崇奉,因此高僧大德往往成为人们仰慕的对象,喜欢与之交游。《旧唐书·玄奘传》:“高宗在东宫,为文德皇后追福,造慈恩寺及翻经院,……送玄奘及所翻经像、诸高僧等入住慈恩寺。”[⑦]寺院落成,高僧玄奘便受命为上座住持,并在此翻译佛经10余年。此后,慈恩寺多高僧大德,仅见于《续高僧传》、《宋高僧传》便有梵僧那提、释延洪、释义褒,寂默,窥基、普光、法宝、嘉尚、彦悰、义忠、义福、明慧等慈恩寺名僧。唐代是崇佛的时代,又是崇尚诗歌的时代,诗人与僧人交往,用诗赞美高僧大德是诗坛一时风气。诗赞大慈恩寺高僧,成为大慈恩寺与唐诗的一段重要因缘。我们首先读到的是唐高宗写给玄奘的两首诗。高宗《谒慈恩寺题奘法师房》(《全唐诗》卷2)云:
停轩观福殿,游目眺皇畿。***含日转,花盖接云飞。
翠烟香绮阁,丹霞光宝衣。幡虹遥合彩,定水迥分晖。
萧然登十地,自得会三归。
又《九月九日谒慈恩寺题奘法师房》云:
端居临玉扆,初律启金商。凤阙澄秋色,龙闱引夕凉。
野净山气敛,林疏风露长。砌兰亏半影,岩桂发全香。
满盖荷凋翠,圆花菊散黄。挥鞭争电烈,飞羽乱星光。
柳空穿石碎,弦虚侧月张。怯猿啼落岫,惊雁断分行。
斜轮低夕景,归旆拥通庄。
与唐代皇帝其他即景赋诗题目常用“临”、“幸”不同,这两首诗都用的是“谒”,以皇帝之尊,“谒”见玄奘,足见玄奘在皇帝心目的地位之尊。玄奘是佛教的代表,一字之用显示了统治者对佛教的崇奉的态度。不仅皇帝至大慈恩寺,诗赞高僧大德,其他诗人也不例外。江满昌有《大唐大慈恩寺大师画赞》诗一首[⑧],云:
慈恩大师尉迟氏,讳大乘基长安人。族贵五陵光三辅,鄂公敬德是其亲。
智勇冠世超卫霍,李唐之初大功臣。文皇崇师称大圣,生立碑文垂丝纶。
羯罗蓝位多正梦,汉月入口母方娠。金人持神珠宝杵,托干胎中吉兆频。
身相圆满载诞育,彤云成盖覆果唇。眼浮紫电夏天影,面驻素娥秋夜轮。
少少之时早拔萃,龆龀之间含慈惇。依止三藏学性相,三千徒里绝等伦。
七十达者四贤圣,就中大师深入神。亚圣具体比颜子,穷源尽性同大钧。
三性五重唯识义,博涉学海到要津。百部疏主五明祖,着述以来谁得均?
字字句句不空置,皆有证据永因循。伯牙响琴徒秘典,卞和泣玉独沾巾。
论鼓一振疑关破,他宗望风自委尘。对龙象众能降伏,升师子座檀嚬伸。
每月必造慈氏像,一生偏慕兜率身。每日必诵菩萨戒,唯杖木叉制波旬。
一时高楼秋灯下,有人窥见偷逡巡。大光普照观自在,金手染翰显其真。
不图汉土化等觉,开甘露门利兆民。自书般若何所至,清凉山晓五台春。
瑞光赫赫庆云起,文殊正现示宿因。游博陵原制玄赞,法华颐旨传远宾。
当宝塔品人有梦,诸佛证明遍照邻。二十八字一挑句,文章微婉柢获麟。
传导大师以此偈,千佛灭度赞大仁。不嫌暗漏作章疏,齿牙焕炳光曜新。
咫尺龙颜奉凤诏,出入金殿陪紫宸。天不与善化缘尽,岁五十三俄已泯。
永淳二年十一月,仲旬三日为忌辰。先师墓侧行祔礼,风悲云愁惨松筠。
本愿不回奉弥勒,生第四天奉华茵。名垂万古涉五竺,玄踪虽多难尽陈。
玄奘弟子窥基,姓尉迟,字洪道,长安人。入慈恩寺随师译经,着作甚多,世称慈恩大师。这首诗就是歌咏窥基的[⑨]。来到大慈恩寺的诗人,常常写诗赞美慈恩寺高僧和他们居住的环境。唐代僧人不少人懂诗、擅诗,喜欢交接士大夫,喜欢向诗人名士索诗。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不免奉迎捧场,正如李益《赠宣大师》诗说:“一国沙弥独解诗,人人道胜惠休师……因论佛地求心地,只说常吟是住持。”(《全唐诗》卷283)诗人名士的诗文,会抬高僧人的身价,扩大寺院的影响,所以僧人很注意与诗人名士打交道,乞请写诗。冯贽《云仙杂记》卷二记载,“李白游慈恩寺,寺僧用水松牌,刷以吴胶粉,捧乞新诗。”诗人游览佛寺,多有诗作传世,这些诗要么赞美僧人,要么赞美寺院的环境。
韩翃《题慈恩寺振上人院》(一作《题僧房》,《全唐诗》卷244):
披衣闻客至,关锁此时开。鸣磬夕阳尽,滪帘秋色来。
名香连竹径,清梵出花台。身在心无往,他方到几回。
李频《秋宿慈恩寺遂上人院》(《全唐诗》卷588):
满阁终南色,清宵独倚栏。风高斜汉动,叶下曲江寒。
帝里求名老,空门见性难。吾师无一事,不似在长安。
李端《慈恩寺暕上人房招耿拾遗》(《全唐诗》卷285):
悠然对惠远,共结故山期。汲井树阴下,闭门亭午时。
地闲花落厚,石浅水流迟。愿与神仙客,同来事本师。
许浑《晚投慈恩寺呈俊上人》(《全唐诗》卷532):
双岩泻一川,十里绝人烟。古庙阴风地,寒钟暮雨天。
沙虚留虎并,水滑带龙涎。不及曹溪侣,空林已夜禅。
刘得仁《晚步曲江因谒慈恩寺恭上人》(《全唐诗》卷544):
岂曰趣名者,年年待命通。坐令青嶂上,兴起白云中。
岸浸如天水,林含似雨风。南宗犹有碍,西寺问恭公。
贾岛《慈恩寺上座院》(《全唐诗》卷573):
未委衡山色,何如对塔峰。曩宵曾宿此,今夕值秋浓。
羽族笔烟竹,寒流带月钟。井甘源起异,泉涌渍苔封。
贾岛《宿慈恩寺郁公房》(《全唐诗》卷573):
病身来寄宿,自扫一床闲。反照临江磬,新秋过雨山。
竹阴移冷月,荷气带禅关。独住天台意,方从内请还。
贾岛《寄慈恩寺郁上人》(《全唐诗》卷573):
中秋期夕望,虚室省相容。北斗生清漏,南山出碧重。
露寒鸠宿竹,鸿过月圆钟。此夜情应切,衡阳旧住峰。
贾岛《酬慈恩寺文郁上人》(《全唐诗》卷574):
袈裟影入禁池清,犹忆乡山近赤城。篱落罅间寒蟹过,莓苔石上晚蛩行。
期登野阁闲应甚,阻宿山房疾未平。闻说又寻南岳去,无端诗思忽然生。
贾岛《送慈恩寺霄韵法师谒太原李司空》(《全唐诗》卷572):
何故谒司空,云山知几重。碛遥来雁尽,雪急去僧逢。
清磬先寒角,禅灯彻晓烽。旧房闲片石,倚着最高松。
武元衡《慈恩寺起上人院》(《全唐诗》卷316):
禅堂支许同,清论道源穷。起灭秋云尽,虚无夕霭空。
池澄山倒影,材动叶翻风。他日焚香待,还来礼惠聪。
许棠《题慈恩寺元遂上人院》(《全唐诗》卷604):
竹槛匝回廊,城中似外方。月云开作片,枝鸟立成行。
径接河源润,庭容塔影凉。天台频去说,谁占最高房。
郑谷《题慈恩寺默公院》(《全唐诗》卷675):
虽近曲江居古寺,旧山终忆九华峰。春来老病厌迎送,翦却牡丹栽野松。
曹松《慈恩寺贻楚霄上人》(《全唐诗》卷716):
在秦生楚思,波浪接禅关。塔碍高林鸟,窗开白日山。
树阴移草上,岸色透庭间。入内谈经彻,空携讲疏还。
李洞《秋日同觉公上人眺慈恩塔六韵》(《全唐诗》卷722):
九级耸莲宫,晴登袖拂虹。房廊窥井底,世界出笼中。
照牖三山火,吹铃八极风。细闻槎客语,遥辨海鱼冲。
禁静声连北,江寒影在东。谒师开膀锁,尘日闭虚空。
这些诗有的写得清新可喜,含蓄蕴藉。今人黄海棠网上连载《南山樵隐丛话》论诗词蕴藉含情,便以贾岛诗为例,云:“清王渔洋云:‘唐诗主情,故多蕴藉。’纵观历朝诗者,多是言之有尽而意无穷。故余愚断,无诗词不含情,无诗词不蕴藉。蕴藉以情思为主,以物象为辅。情思在内,物象在外。所谓物象,诗者所见所闻所思所忆之事物。所谓情思,是诗者喜怒哀乐志趣兴叹之感知。物象庞杂,情思细微。二者相合,方能成诗。时人谓之灵感,实乃内心之情思,巧合足以寄寓之物象,激发诗者深潜之诗思也。如唐贾浪仙《酬慈恩寺文郁上人》云:‘闻说又寻南岳去,无端诗思忽然生。’”[⑩]
在唐代诗歌兴盛的时代里,涌现出一批诗僧,大慈恩寺僧人有能诗者。有唱便有和。皇帝赋诗,高僧唱和,我们看到高宗时慈恩寺沙门有《和御制游慈恩寺》(《全唐诗》卷851)诗一首:
皇风扇只树,至德茂禅林。仙华曜日彩,神幡曳远阴。
绮殿笼霞影,飞阁出云心。细草希慈泽,恩光重更深。
窥基能诗,今传其《出家箴》一首:
舍家出家何所以,稽首空王求出离。三师七证定初机,剃发染衣发弘誓。去贪嗔,除鄙吝,十二时中须谨慎。炼磨真性若虚空,自然战退魔军阵。勤学业,寻师匠,说与行人堪倚仗。莫教心地乱如麻,百岁光阴等闲丧。踵前贤,效先圣,尽假闻思修所证。行住坐卧要真专,念念无差始相应。佛真经,十二部,纵横指示菩提路。不习不学不依行,问君何日心开悟。速须救,似头燃,莫待明年与后年。一息不来即后世,谁能保得此身坚。不蚕衣,不田食,织妇耕夫汗血力。为成道果施将来,道果未成争消得。哀哀父,哀哀母,咽苦吐甘大辛苦。就湿回干养育成,要袭门风继先祖。一旦中,求剃落,八十九十无倚托。若不超凡越圣流,向此因循全大错。福田衣,降龙说,受用一身求解脱。若将小利系心怀,彼岸涅盘争得达。善男子,汝须知,修行难得似今时。若得出家披缕褐,犹如浮木值盲龟。大丈夫,须猛利,紧束身心莫容易。倘能行愿力相扶,决定龙华亲授记。[?]
诗用歌行体形式,表达了对佛教的倾心信仰,并把佛教道理讲得浅显易懂。
三、名刹风物,文士题咏
大慈恩寺既是皇室敕修营建,又有玄奘法师住此译经,因此成为当时最着名的寺院。它不仅因其众多名僧大德吸引诗人文士与之交游,其内外环境、风物名胜也是诗人喜欢吟咏的题材。大慈恩寺地处长安城南风景秀丽的晋昌坊,是着名的曲江风景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南望南山,北对大明宫含元殿,东南与烟水明媚的曲江相望,西南和景色旖旎的杏园毗邻,清澈的浐河黄渠从寺前潺潺流过,“挟带林泉,各尽形胜”。据《太平广记》卷251载,曲江池“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南即紫云楼、芙蓉苑,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是长安城中第一盛景。
唐代游赏之风甚盛,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朝廷鼓励官员游赏。《资治通鉴》卷213记载,玄宗开元十八年(730年)二月,“癸酉,初令百官于春月旬休,选胜行乐,自宰相至员外郎,凡十二筵,各赐钱五千缗。”唐代有各种各样的节日,除了传统的节日外,皇帝的生日也令庶民百官庆祝。尤其每年中和(二月初一)、上巳(三月初三)、“重阳”(九月初九)等节日,最受重视,自帝王将相至商贾庶民,皆喜宴集曲江。
大慈恩寺位于曲江池西北,始建于唐贞观十二年(658年)。依据文献记载和考古实证,唐代慈恩寺兴盛时,占地300多亩,由大殿、大佛殿、塔北殿、翻经院、元果院、太真院、东院、西院、浴室院等10余个院落组成,有殿房1897间,敕度僧三百[?],香火旺盛,园林静雅,吸引了众多达官显贵、士庶百姓和诗人寻幽赏景,“长安士庶每岁春秋游者,道路相属”[?]。有一则传说说明曲江一带,特别是慈恩寺风景之美:“唐太和二年,长安城南韦曲慈恩寺塔院,月夕,忽见一美妇人从三、四青衣来,绕佛塔言笑,甚有风味。回顾侍婢曰:‘白院主,借笔砚来。’乃于北廊柱上题诗……。题讫,院主执烛将视之,悉变为白鹤,冲天而去”[?]。这就是慈恩塔院女仙《题寺廊柱》(《全唐诗》卷863)诗:
皇子陂头好月明,忘却华筵到晓行。烟收山低翠黛横,折得荷花远恨生。
湖水团团夜如镜,碧树红花相掩映。北斗阑干移晓柄,有似佳期常不定。
这当然还是唐人写的诗,传说和诗的内容都意在赞美慈恩寺周围美景。有唐200多年中,慈恩寺始终是诗人们喜欢游赏之地,四季代序,岁岁年年,都留下了诗人们的足迹,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篇。正如李洞《题慈恩友人房》诗云:“贾生耽此寺,胜事入诗多。”(《全唐诗》卷722)这些诗是唐诗中与慈恩寺有关的诗作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部分。春暖花开,诗人们到此享受风和日丽、花开水远的怡人风光。苏颋《慈恩寺二月半寓言》(《全唐诗》卷74)云:
二月韶春半,三空霁景初。献来应有受,灭尽竟无馀。
化迹传官寺,归诚谒梵居。殿堂花覆席,观阁柳垂疏。
共命枝间鸟,长生水上鱼。问津窥彼岸,迷路得真车。
行密幽关静,谈精俗态祛。稻麻欣所遇,蓬箨怆焉如。
不驻秦京陌,还题蜀郡舆。爱离方自此,回望独蹰躇。
苏颋在开元年间曾任检校益州大都督长史,按察节度剑南诸州[?]。这是他自蜀入京行将返蜀时作,诗表达了他对帝京的留恋,他把这种留恋之情寄寓在对慈恩寺周围美景的描写中,并把对佛理的体会巧妙地融入对景物的刻划和感悟中。此后,唐诗中不少写春游慈恩寺的诗。这些诗常常写到慈恩寺的花,可是春天的花却不能逗起诗人的愉悦,我们读到的诗常常表达的是诗人惆怅莫名年华流逝的伤感。如姚合《春日游慈恩寺》(《全唐诗》卷500):
年长归何处,青山未有家。赏春无酒饮,多看寺中花。
这首诗大概写在仲春花盛之时,他一遍又一遍的观赏“寺中花”,却排解不去年华流逝、心无着落、穷困潦倒的愁苦。其他写到花的诗,大多写的是暮春晚景,如耿湋《慈恩寺残春》:“双林花已尽,叶色占残芳。若问同游客,高年最断肠。”(《全唐诗》卷269)卢纶《同钱郎中晚春过慈恩寺》:“不见僧中旧,仍逢雨后春。惜花将爱寺,俱是白头人。”(《全唐诗》卷297)赵嘏《春尽独游慈恩寺南池》:“竹外池塘烟雨收,送春无伴亦迟留。秦城马上半年客,潘鬓水边今日愁。气变晚云红映阙,风含高树碧遮楼。杏园花落游人尽,独为圭峰一举头。”(《全唐诗》卷549)白居易《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表达了强烈的惜春之情:“慈恩****今朝尽,尽日裴回倚寺门。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全唐诗》卷436)
除了写到花,有的诗则写鸟。春天是花开鸟鸣的季节,本来都是美景,但鸟和花一样勾起的是诗人的惆怅和伤感。司空曙《早春游慈恩南池》是写早春的诗:“山寺临池水,春愁望远生。蹋桥逢鹤起,寻竹值泉横。新柳丝犹短,轻苹叶未成。还如虎溪上,日暮伴僧行。”(《全唐诗》卷292)这首诗写到鹤,诗的基调已经在第二句中定下:“春愁”。司空曙另一首则写黄莺,《残莺百啭歌同王员外耿拾遗吉中孚李端游慈恩各赋一物》云:
残莺一何怨,百啭相寻续。始辨下将高,稍分长复促。绵蛮巧状语,机节终如曲。野客赏应迟,幽僧闻讵足。禅斋深树夏阴清,雨落空余三两声。金谷筝中传不似,山阳笛里写难成。意昨乱啼无远近,晴宫晓色偏相引。送暖初随柳色来,辞芳暗逐花枝尽。歌残莺,歌残莺,悠然万感生。谢朓羁怀方一听,何郎闲吟本多情。乃知众鸟非俦比,暮噪晨鸣倦人耳。共爱奇音那可亲,年年出谷待新春。此时断绝为君惜,明日玄蝉催发白。(《全唐诗》卷293)
诗写得深情绵邈,黄莺的歌唱,没有让诗人感到优美动听,心旷神怡,却让诗人产生“明日玄蝉催发白”的惆怅。
既然来到佛寺,诗人们吟咏中不免流露出对佛理的体会和对人生的感悟。耿湋《春日游慈恩寺寄畅当》云:“浮世今何事,空门此谛真。死生俱是梦,哀乐讵关身。远草光连水,春篁色离尘。当从庚中庶,诗客更何人。”(《全唐诗》卷268)施肩吾《观花后游慈恩寺》云:“世事知难了,应须问苦空。羞将看花眼,来入梵王宫。”(《全唐诗》卷494)前者直接接宣讲人生若梦的佛理,后者则对佛祖、佛理的倾慕。“文变染乎世情”(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上述这些诗人都活动在安史之乱后,社会的巨大变迁给诗人心灵以深刻影响,盛世不再,前途迷茫,令诗人们难以产生赏心悦目的感觉,即便面对慈恩寺周围的良辰美景。刘得仁《晚游慈恩寺》(《全唐诗》卷544):
寺去幽居近,每来因鲍薇。伴僧行不困,临水语忘归。
磬动青林晚,人惊白鹭飞。堪嗟浮俗事,皆与道相违。
这首诗应该说写得比较愉快,但结尾仍流露出极大的遗憾。这里的“道”指的就是佛教义理,诗人春游大慈恩寺,对比寺内外不同的环境,感到寺外的一切,皆与佛理不合。郑谷《慈恩寺偶题》(《全唐诗》卷676):
往事悠悠添浩叹,劳生扰扰竟何能。故山岁晚不归去,高塔晴来独自登。
林下听经秋苑鹿,江边扫叶夕阳僧。吟余却起双峰念,曾看庵西瀑布冰。
游大慈恩寺,令诗人感到“劳生扰扰”,产生了对世俗的厌憎,因而对往事的追悔,向往出家离俗的念头油然而起。
大慈恩寺是佛家胜地,一到夏日,树木茂郁,深邃清幽;池荷新发,清香沁脾;清风徐来,凉爽宜人,因此吸引众多游人到此纳凉避暑。李远《慈恩寺避暑》诗云:“香荷疑散麝,风铎似调琴。不觉清凉晚,归人满柳阴。”(《全唐诗》卷519)说明到此纳凉人数之众。有时文人相邀,相聚寺中,举行诗会。韦应物有《慈恩伽蓝清会》(《全唐诗》卷186)一诗:
素友俱薄世,屡招清景赏。鸣钟悟音闻,宿昔心已往。
重门相洞达,高宇亦遐朗。岚岭晓城分,清音夏条长。
氲氛芳台馥,萧散竹池广。平荷随波泛,回飙激林响。
蔬食遵道侣,泊怀遗滞想。何彼尘昏人,区区在天让。
夏日相聚寺中,避暑纳凉成为诗人吟咏大慈恩寺的题材。在这些诗中,诗人们常常表达对大慈恩寺清凉环境的享受。刘得仁《慈恩寺塔下避暑》诗云:“古松凌巨塔,修竹映空廊。竟日闻虚籁,深山只此凉。僧真生我静,水淡发茶香。坐久东楼望,钟声振夕阳。”(《全唐诗》卷544)诗用“凉”字,表达了盛夏酷暑时享受到的难得的清凉。诗人身处佛寺,写夏景也能巧妙地与佛理联系起来。卢纶《同崔峒补阙慈恩寺避暑》(《全唐诗》卷279)诗云:
寺凉高树合,卧石绿阴中。伴鹤惭仙侣,依僧学老翁。
鱼沉荷叶露,鸟散竹林风。始悟尘居者,应将火宅同。
“尘居者”,世俗之人;“火宅”,佛教比喻烦恼的俗界,言人有情爱纠葛,如居大火燃烧的宅院之中[?]。诗人在畅享大慈恩寺内绿树环合的清凉时,想到那些在酷暑中遭受煎熬的人们,明白了佛教“火宅”之喻,不能离俗者恰似那些酷暑中人。诗最后两句表达了自己愿意出离苦海的迫切心情。刘沧《夏日登慈恩寺》(《全唐诗》卷586):
金界时来一访僧,∵天香飘翠琐窗凝。
碧池静照寒松影,∵清昼深悬古殿灯。
晚景风蝉催节候,∵高空云鸟度轩层。
尘机消尽话玄理,∵暮磬出林疏韵澄。
“尘机”,尘世机缘;“玄理”,幽深微妙的义理,指佛教经义。“磐”,佛寺中敲击以集僧众的鸣器。诗人在享受寺院里的清凉的同时,又有机会与僧人共话梵理,耳闻清扬悠远的磬鸣,于是产生了消除一切尘念的感受。李端《∵同苗发慈恩寺避暑》(《全唐诗》卷285):
追凉寻宝刹,畏日望璇题。卧草同鸳侣,临池似虎溪。
树闲人并外,山晚鸟行西。若问无心法,莲花隔淤泥。
末二句表达了对佛法的领悟,以为佛法与尘世恰如莲花和淤泥之比。刘得仁《夏日游慈恩寺》诗(《全唐诗》卷544)云:
何处消长日,慈恩精舍频。僧高容野客,树密绝嚣尘。
闲上凌虚塔,相逢避暑人。却愁归去路,马迹并车轮。
诗人在大慈恩寺避暑一日,产生了一种远离尘嚣之感。及至日晚欲归时,对这种清静的佛教境界产生强烈的眷恋不舍之情,面对道路上的车辙蹄印,仿佛有一种重新回归俗界尘世的感觉,不想踏上归途了。
秋日清爽,亦出游佳时。秋天最重要的节日是重阳节。唐代对九月九日的重阳节非常重视,其俗有登高、佩茱萸、饮菊花酒和赏菊等,意在驱邪避祸,延年增寿,欣赏秋景,与前代比较亦无二致。明胡震亨《唐诗谈丛》卷三云:“唐时风习豪奢,如上元山棚,诞节舞马,赐酺纵观,万众同乐。更民间爱重节序,好修故事,彩缕达於王公,粔籹不废俚贱,文人纪赏年华,概入歌咏。……遇逢诸节,尤以晦日、上巳、重阳为重,后改晦日立二月朔为中和节,并称三大节。……凡此三节,百官游讌,……朝士词人有赋,异日即流传京师。当时唱酬之多,诗篇之盛,此亦其一助也。”
皇帝过重阳节,见于《全唐诗》的最早者是中宗。上官昭容等陪驾登慈恩寺塔,饮菊花酒,昭容有诗记其事,诗题为《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酒》。之后,唐睿宗、玄宗也曾在重阳日登慈恩寺塔行庆。当时诗人应制奉和,已如上述。大约在唐玄宗以前,皇帝过重阳节的地点多在大慈恩寺,例为登塔、饮菊花酒。在这些皇家诗会上写的诗,不免充满吉利祥和歌功颂德的句子,如“却邪萸结佩,献寿菊传杯”,“萸房陈宝席,菊蕊散花台”,“兹辰采仙菊,荐寿庆重阳”。
然而自古文人悲秋,所谓“秋则悲之为气也”。诗人秋游大慈恩寺,也常生悲秋之思。我们读到了一首秋游大慈恩寺的诗,即欧阳詹《早秋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349)就是一例:
宝塔过千仞,登临尽四维。毫端分马颊,墨点辨峨眉。
地迥风弥紧,天长日久迟。因高欲有赋,远意惨生悲。
欧阳詹是一位不幸的诗人,生活在安史之乱后的中唐,家境穷困。虽然作为泉州第一位赴京参加进士考试的学子,应举及第,但他没有靠山,没有援引,一生没有离开国子监四门助教这个卑微的官职。所以当他登上大雁塔,举目远望,面对繁荣的京城,想到远方的家乡,不禁悲从中来。
大慈恩寺的冬天可能是比较冷清的,冬游大慈恩寺的诗较少,岑参《雪后与群公过慈恩寺》(《全唐诗》卷200):
乘兴忽相招,僧房暮与朝。雪融双树湿,沙暗一灯烧。
竹外山低塔,藤间院隔桥。归家如欲懒,俗虑向来销。
大慈恩寺的冬景,令诗人流连忘返。一日的游览也让诗人生俗虑销尽一身轻松之感。
诗人们来到大慈恩寺,寺内的花木、楼阁、禅房、竹院、钟磬、荷池无不引起诗人们吟咏的兴趣,形之于诗。
大慈恩寺牡丹∵在吟咏大慈恩寺风物的诗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对牡丹的吟咏。
大约从隋代起,牡丹进入长安,至唐开元年间而达于全盛。唐中叶以后,长安掀起了牡丹花热,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中“京师尚牡丹”条记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馀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唐王叡《牡丹》诗云:“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全唐诗》卷505)唐人观念中,牡丹是国花。刘禹锡《赏牡丹》云:“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全唐诗》卷365)牡丹是花中之王,徐夤《牡丹花》二首其二称赞牡丹,“万万花中第一流”(《全唐诗》卷708)。长安城内从皇宫到平民家中,包括寺观在内几乎无处不植牡丹。大慈恩寺内多植名贵花草,因而常有王公贵族、诗人文士到寺院进香赏花。寺中牡丹花以“早、新、奇、多”闻名长安,这里培育的紫牡丹、白牡丹、浑红牡丹、姚黄牡丹、魏紫牡丹都是花之珍品。康骈《剧谈录》卷下“慈恩寺牡丹”条载一故事,说明大慈恩寺牡丹之受人喜爱:
京国花卉之晨,尤以牡丹为上。至于佛宇道观,游览者罕不经历。慈恩浴堂院有花两丛,每开及五六百朵,繁艳芬馥,近少伦比。有僧思振常话:会昌中,朝士数人寻芳,遍诣僧室,时东廊院有白花可爱,相与倾酒而坐,因云牡丹之盛,盖亦奇矣。然世之所玩者,但浅红深紫而已,竟未识红之深者。院主老僧微笑曰:“安得无之,但诸贤未见尔。”于是从而诘之,经宿不去,云:“上人向来之言,当是曾有所见,必希相引,寓目春游之愿足矣。”僧但云“昔于他处一逢,盖非辇彀所见”。及旦,求之不已,僧方露言曰:“众君子好尚如此,贫道又安得藏之。今欲同看此花,但未知不泄于人否?”朝士作礼而誓云:“终身不复言之。”僧乃自开一房,其间施设幡像,有板壁遮以旧幕,幕下启开而入,至一院,有小堂两间,颇甚华洁,轩无栏槛,皆是柏材。有殷红牡丹一窠,婆娑几及千朵。初旭才照,露华半杯,浓姿半开,炫耀心目,朝士惊赏留恋,及暮而去。僧曰:“予保惜栽培近二十年矣,无端出语,使人见之,从今已往,未知何如耳。”信宿,有权要子弟,与亲友数人同来,入寺至有花僧院,从容良久,引僧至曲江闲步,将出门,令小仆寄安茶笈,裹以黄帕,于曲江岸藉草而坐。忽有弟子奔走而来云:“有数十人入院掘花,禁之不止。”僧喊首无言,唯自吁叹。坐中但相践而笑。既而却归至寺门,见以大畚盛花,舁而去。取花者因谓僧曰:“窃知贵院旧有名花,宅中咸欲一看,不敢预有相告,盖恐难於见荙。适所寄笼子中有金三十两,蜀茶二斤,以为酬赠。”[?]
故事着意渲染了慈恩寺特丹之美、品种之多,长安人爱花心情之强烈。
唐人重上巳节,上巳是长安人出游玩赏的重要节日。三月上巳,已值暮春,长安城牡丹盛开,赏牡丹成为长安人一大雅事。暮春三月是赏牡丹的最佳时节,大慈恩寺是人群聚集之处。钱易《南部新书》丁部记载:“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奔走车马。慈恩寺、元果院牡丹先于诸牡丹半月开,太真院牡丹后于诸牡丹半月开”[?]。此时长安城里车水马龙,人们争相观赏。唐诗中以牡丹为题的诗作不胜枚举,其中与大慈恩寺有关的,最有名的就是裴潾作《白牡丹》(一作《长安牡丹》,《全唐诗》卷507),云[?]: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计有功《唐诗纪事》卷52记载:“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甚盛。慈恩寺元果院花最先开,太平院开最后。(裴)潾作《白牡丹》诗题壁间。大和中,(文宗)驾幸此寺,吟玩久之,因令宫嫔讽念。及暮归,则此诗满六宫矣”。”大慈恩寺白牡丹是本寺僧人培植的,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六记载,慈恩寺白牡丹“是法力上人手植”[21]。裴潾,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文宗大和中官至刑部、兵部侍郎。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裴潾赋《白牡丹》,题于佛殿东颊唇壁之上。”∵佛殿东颊唇壁是比较偏僻的所在,此诗当是裴潾贫贱时所写。白牡丹为牡丹中品格低贱者,诗人以白牡丹自喻其操持的洁白无暇,如玉杯承白露。而云月光下白牡丹无人欣赏,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深意。无独有偶,白居易也有《白牡丹》一首,可能也是咏大慈恩寺白牡丹而作,诗云:“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全唐诗》卷438)表达的也是遭受冷落仕途失意的情怀。权德舆作有《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全唐诗》卷327)也托物寓意,以花喻人:
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占春风。时过宝地寻香径,已见新花采故丛。
曲水亭西杏园北,浓芳深院红霞色。擢秀全胜珠树林,结根幸在春莲城。
艳蕊鲜房次第开,含烟洗露照苍苔。庞眉依林禅僧起,轻翅萦枝舞蝶来。
独坐南台时共美,闲行古刹情何已。花间一曲奏阳春,应为芬芳比君子。
诗并不刻意刻划牡丹之美,而是着力咏叹其芬芳品格,以喻君子。与后世咏花喜歌咏“岁寒三友”、“四君子”不同,唐人赞美牡丹,取其芬香馥郁,象征君子品格的高尚。
大慈恩寺南池荷花∵荷花是佛教中圣物,佛寺中多有种植,从唐诗中可知大慈恩寺南池种植有荷花。韦应物《慈恩寺南池秋荷咏》(《全唐诗》卷193)写秋天衰荷,云:
对殿含凉气,裁规覆清沼。衰红受露多,馀馥依人少。
萧萧远尘迹,飒飒凌秋晓。节谢客来稀,回塘方独绕。
韦应物《慈恩精舍南池作》(《全唐诗》卷192)云:
清境岂云远,炎氛忽如遗。重门布绿荫,菡萏满广池。
石发散清浅,林光动涟漪。缘崖摘紫房,扣槛集灵龟。
积喧忻物旷,耽玩觉景驰。明晨复趋府,幽赏当反思。
其中有“菡萏满广池”之句,池即南池,菡萏即荷花。贾岛曾住宿慈恩寺,其《宿慈恩寺郁公房》诗云:“病身来寄宿,自扫一床闲。反照临江磬,新秋过雨山。竹阴移冷月,荷气带禅关。独住天台意,方从内请还。”(《全唐诗》卷573)其中写到“荷气”,说明时值秋天,大慈恩寺南池的荷香依然飘至室内,沁人心脾。
大慈恩寺杏花∵大慈恩寺有杏园,杏树花开时节,如雪如云的杏花特别惹人喜爱。权德舆《奉和许阁老霁后慈恩寺杏园看花同用花字口号》(《全唐诗》卷326)云:
杏林微雨霁,灼灼满瑶华。左掖期先至,中园景未斜。
含毫歌白雪,藉草醉流霞。独限金闺籍,支颐啜茗花。
德宗贞元四年(788年)试进士,以《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为题,可见慈恩寺杏园和杏花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这一年应进士举者皆以此为题赋诗,检索得如下作品:
李君何《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全唐诗》卷466):
春晴凭水轩,仙杏发南园。开蕊风初晓,浮香景欲暄。
光华临御陌,色相封空门。野雪遥添净,山烟近借繁。
地闲分鹿苑,景胜类桃源。况值新晴日,芳枝度彩鸳。
周弘亮《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全唐诗》卷466):
江亭闲望处,远近见秦源。古寺迟春景,新花发杏园。
萼中轻蕊密,枝上素姿繁。拂雨云初起,含风雪欲翻。
容辉明十地,香气遍千门。愿莫随桃李,芳菲不为言。
陈翥《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全唐诗》卷466):
曲江晴望好,近接梵王家。十亩开金地,千林发杏花。
映云犹误雪,煦日欲成霞。紫陌传香远,红泉落影斜。
园中春尚早,亭上路非赊。芳景堪游处,其如惜物华。
曹着《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全唐诗》卷466):
渚亭临净域,凭望一开轩。晚日分初地,东风发杏园。
异香飘九陌,丽色映千门。照灼瑶华散,葳蕤玉露繁。
未教游妓折,乍听早莺喧。谁复争桃李,含芳自不言。
沈亚之《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园花发》(《全唐诗》卷493):
曲台晴好望,近接梵王家。十亩开金地,千株发杏花。
带云犹误雪,映日欲欺霞。紫陌传香远,红泉落影斜。
园中春尚早,亭上路非赊。芳景偏堪赏,其如积岁华。
这些临场发挥的应试诗,未必有真情实感,但也能看出唐人对杏花的审美感受和诗人咏物写景的才情。
大慈恩寺柿树:大慈恩寺里柿树,法力上人手植[22]。唐人认为,“柿有七德:一寿,二多阴(荫),三无鸟窠,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23]。柿树不仅具有观赏价值,而且有实用价值,因此种植量很大。当柿叶落地时,僧人便将其收集起来,集中堆放,时间一久,竟填满了数间房屋。大慈恩寺柿树,还留下郑虔以叶代纸的佳话。据《尚书故实》记载,为了利用这些柿叶,书法家郑虔曾借居慈恩寺,“郑广文(郑虔为广文馆博士)学书而病无纸,知慈恩寺有柿树叶数间屋,遂借僧房居止。日取红叶学书,岁久殆遍。”[24]白居易《慈恩寺有感》(《全唐诗》卷442):
自问有何惆怅事,寺门临入却徘徊。李家哭泣元家病,柿叶红时独自来。
当年,白居易曾与好友李杓直、元居敬往大慈恩寺游赏,寺内柿树红叶给诗人留下深刻印象。此后,白居易因武元衡事件被贬江州,转忠州刺史。元和末年由贬地回到长安,李杓直已去世,元居敬卧病,当诗人单独到慈恩寺时,又看到鲜艳的柿叶,不禁感慨今昔,怅然独悲。
大慈恩寺东楼、石磬、竹院、禅院∵歌咏大慈恩寺风物的还有曹松《慈恩寺东楼》(《全唐诗》卷716):
寺楼凉出竹,非与曲江赊。野水流穿苑,秦山叠入巴。
风梢离众叶,岸角积虚沙。此地钟声近,令人思未涯。
卢纶《慈恩寺石磬歌》(《全唐诗》卷277):
灵山石磬生海西,海涛平处与山齐。长眉老僧同佛力,咒使鲛人往求得。
珠穴沈成绿浪痕,天衣拂尽苍苔色。星汉徘徊山有风,禅翁静和月明中。
群仙下云龙出水,鸾鹤交飞半空里。山精木魅不可听,落叶秋砧一时起。
花宫杳杳响泠泠,无数沙门昏梦醒。古廊灯下见行道,疏林池边闻诵经。
徒壮洪钟秘高阁,万金费尽工雕凿。岂如全质挂青松,数叶残云一片峰。
吾师宝之寿中国,顾同劫石无终极。
韩翃《题慈恩寺竹院》(《全唐诗》卷244):
千峰对古寺,何异到西林。幽磬蝉声下,闲窗竹翠阴。
诗人谢客兴,法侣远公心。寂寂炉烟里,香花欲暮深。
杨巨源《和郑少师相公题慈恩寺禅院》(《全唐诗》卷333):
旧寺长桐孙,朝天是圣恩。谢公诗更老,萧傅道方尊。
白法知深得,苍生要重论。若为将此望,心地向空门。
这些诗让人感到,大慈恩寺的一切都令人喜爱,都能惹起诗人的情思。寺楼、竹院、远山、近水、钟磬、蝉鸣,……所见所闻,与寺里浓厚的宗教气氛融为一片,叫人流连忘返,诗从心生。
四、雁塔登临,赋诗咏怀
大慈恩寺是日常游乐与度假休闲胜处,寺中大雁塔是长安城中最高建筑,天下名塔,当然成为诗人们最喜欢的登临之处。大雁塔晚于大慈恩寺14年建造,永徽三年(652年),为了保存从印度取回的经像,玄奘奏请于寺内建贮存佛经的大雁塔。对于文人墨客来说,大雁塔是凭栏远眺的游览胜地,登上塔顶,纵目远眺,长安风貌尽收眼底。登临赋咏,文人积习,诗人们在此吟咏长安美景,抒发登临时的感受,留下许多着名的诗篇。这些诗也是唐诗中与大慈恩寺有关作品中最优秀的一部分。天宝十一载(752年),杜甫、高适、岑参、薛据、储光羲等到慈恩寺登塔游玩,除薛据外都有《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同题诗作流传后世,成为千古传唱的名篇。
(一)唐代诗人登临大雁塔的诗作,有的着重描写登临所见景物。其中尤以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全唐诗》卷198)最着名: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峰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此诗入选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诗造意奇特,历来受到好评。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评此诗:“登慈恩寺塔,少陵下应推此作,高达夫、储太祝皆不及也。”又说:“参诗能作奇语,尤长于边塞。”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岑参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陈绎《唐音癸签》云:“岑参诗尚巧主景。”胡应麟《诗薮》认为岑参的诗“清新奇逸”;翁方纲《石洲诗话》称:“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这首诗语多夸张,奇思妙语,表现出岑诗这种造奇的特点。沈德潜以为这一组登临慈恩寺的诗以杜甫诗最好,岑诗次之。登大雁塔以写景着称的诗,还有后来章八元的《题慈恩寺塔》(《全唐诗》卷281):
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
章八元,唐睦州桐庐(今属浙江)人。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进士,卒于句容主薄任上。这首诗起首极有气势,接着惊叹雁塔之高耸,末二句写长安春晚雨景作结,含蓄蕴藉,耐人寻味,有语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这首诗曾受到白居易的赞叹。何光远《鉴戒录》卷七记载:“长安慈恩寺浮图起开元,至太和之岁,举子前名登游题纪者众矣。文宗朝,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唱和千百首,传于京师,诵者称美,凡所至寺观、台阁、林亭或歌或咏之处,向来名公诗板潜自撤之,盖有愧于数公之诗也。会元、白因传香于慈恩寺塔下,忽视章先辈八元所留诗,白命僧抹去埃尘,二公移时吟咏,尽日不厌,悉全除去诸家之诗,惟留章公一首而已。乐天曰:‘不谓严维出此弟子!’由是,二公竟不为之诗,流自慈恩息笔矣。”[25]许玫《题雁塔》(《全唐诗》卷516)也是一首写景好诗:
宝轮金地压人寰,独坐苍冥启玉关。
北岭风烟开魏阙,南轩气象镇商山。
灞陵车马垂杨里,∵京国城池落照间。
暂放尘心游物外,六街钟鼓又催还。
许玫是唐文宗太和元年(827年)进士。中间四句写从大雁塔上看到的景色:北边是高高的原岭和成群的官殿,南边是巍峨高大的南山。远望是车马穿梭的灞陵,近看是夕阳残照的帝京∵。末两句写流连难舍这迷人的景色,诗人不忍下塔归去,因为身临这高塔之上,可以让人暂时放下尘俗之念,可是京城内响起了报晚的钟声,催人返回。
(二)唐代诗人登临大雁塔的诗作,有的着重抒写登临所感。这种感受有的着眼于国家兴衰,世移事变,其中杜甫诗最为着名,其《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216)云: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梁谋。
如果说岑诗优点在于艺术风格方面的造奇,杜诗长处在于思想情感方面的伤时忧世。这首诗以“百忧”领起全篇,表达了诗人强烈的忧患意识。虞舜,上古时之贤君,此处用以比唐太宗。唐高祖号神尧皇帝,唐太宗受内禅,故以虞舜比之。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引朱鹤龄注:“《西京新记》载,慈恩寺浮屠前阶,立太宗《三藏圣教序》碑。‘回首叫舜’,寓意在太宗。”“苍梧”,《山海经》载:“南方苍梧之丘中有九嶷山,舜葬于此。”这里用以比唐太宗的葬地九嵕山。杜甫有感于当时的政治黑暗,追怀太宗时的修明政治。“瑶池饮”,据《列子》载,周穆王到昆仑之丘,西王母在瑶池设宴款待。这里借以讥刺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的唐玄宗。“黄鹄去不息”,以黄鹄比喻贤人,亦以自比,言贤人被斥逐而去。《韩诗外传》记载:田饶谓鲁哀公曰:“夫黄鹄一举千里,止君园池,啄君稻粱,君犹贵之,以其从来远也。故臣将去君,黄鹄举矣。”“随阳雁”比喻趋炎附势之辈,稻粱谋,本指鸟觅食,后比喻人谋求衣食。末二句讽刺那些钻营禄位,自私自利的小人,只知一味迎合皇帝,谋一己之私利,根本不为国家前途忧虑。杜诗原注云:“时高适、薛据先有作。”可见杜甫、岑参都是后来居上。荆叔《题慈恩塔》(《全唐诗》卷774):
汉国山河在,秦陵草树深。暮云千里色,无处不伤心。
荆叔,爵里世次、生卒年代皆无考。揆其诗意,大约生活在晚唐时代。诗写秦汉兴亡,寄寓的是对现实的感伤。面对国家的衰乱,五代时杨玢《登慈恩寺塔》又有“紫云楼下曲江平,鸦噪残阳麦垅青。莫上慈恩最高处,不堪看又不堪听”(《全唐诗》卷760)的慨叹。
有的诗抒发登临的感受,侧重于表达个人失意情怀,或归乡的情思。如高适《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全唐诗》卷212):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
官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
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渐阮步,末宦知周防。
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高诗更多佛理意味。“香界”,佛家称佛地有众香国,楼阁园囿皆香,香气周流十方无量世界,故曰香界,后泛指寺院。“浮图”,梵文“窣堵波”(佛塔)音译。“诸相”,即诸色相,佛教指各种事物的外观现象。前二句极言寺与塔之罕见。接下来极言塔之高耸,“言是”二句两句意为:登临塔上,仿佛身生羽翼,飞临天空。“顿疑”二句说,身在塔上,顿时疑心此身已脱离尘世,感到精神健旺。以下写塔上俯视所见,关中古时为秦国之地,东西南北各有关塞,故称秦塞。极目远望,清静而辽远。“盛时”二句是说,太平盛世我却逐渐象阮籍那样不问政事,只能象周防一样做个卑微小官。末二句意为,没有机会报效君王,在这里倒可以悠游自适。诗表达了怀才不遇时的自怨自嘲。他以登塔为题,实则在抒发自己对人生的感受,借佛教之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又如张乔《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638):
窗户几层风,清凉碧落中。世人来往别,烟景古今同。
列岫横秦断,长河极塞空。斜阳越乡思,天末见归鸿。
张乔,池洲(今安徽贵池县)人,唐懿宗咸通间进士,后隐居九华山。三、四句是说,来往登塔的游人世世不同,但风烟缭绕的景色从古到今都依然如故。末两句意思是,夕阳西下之时,人们最容易生起思乡之情,而在遥远的天边,又看到了归飞的鸿雁,更触动游子的归思。这首诗写出张乔身在长安,但归心已萌,这种归心在他登上大雁塔远望家乡,看到一群归飞的大雁时顿然强烈,最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归隐之梦。又如卢宗回《登长安慈恩寺塔》(《全唐诗》卷490):
东方晓日上翔鸾,西转苍龙拂露盘。
渭水寒光摇藻井,玉峰晴色上朱阑。
九重宫阙参差见,百二河山表里观。
暂辍去篷悲不定,一凭金界望长安。
卢宗回,南海郡(今广州)人,元和十年(815年)及进士第,终集贤校理。这首诗中间四句写景非常精采,“九重”二句是传诵名句。末二句写登大雁塔流连忘返,其原因是“悲不定”,诗人想凭高临远,暂时排解这心中之悲。卢宗回悲从何来呢?俯瞰繁华的京城,远望雄壮的山河,诗人大概也以位卑不遇而伤感。又如前引欧阳詹《早秋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349)表达的也是身处卑微怀才不遇的伤感。
(三)因为是登临佛塔,有的诗在写所见所感时,融入了对佛教义理的领会。如储光羲《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全唐诗》卷138)云: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
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谁道天汉高,逍遥方在兹。
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雷雨傍杳冥,鬼神中巙屔。
灵变在倏忽,莫能穷天涯。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
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
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
诗人一边惊叹大雁塔高耸入云,一边表达了归依佛教的心理诉求。又如解彦融《雁塔》(《全唐诗》卷769):
峥嵘彻倒景,刻峭俯无地。勇进攀有缘,即险恐迷坠。
利然丧五蕴,蠢尔怀万类。实际罔他寻,波罗必可致。
南山缭上苑,祗树连岩翠。北斗临帝城,扶宫切太清。
餐和裨日用,味道懿天明。绿野冷风浃,紫微佳气晶。
驯禽演法要,忍草藉经行。本愿从兹适,方知物世轻。
这首诗中“五蕴”、“波罗”、“驯禽演法要,忍草藉经行”云云,都是用佛教词语或用佛典。
(四)大雁塔与唐诗的一个特殊因缘是新进士的曲江宴与雁塔题名。唐代实行科举取仕制度,科举以进士科最难,也最荣耀。在长安新及第的进士,不但举办曲江宴,还有慈恩寺游赏,并在大雁塔塔砖上题写自己的姓名,以表达春风得意的心情。这就是有名的“雁塔题名”。《新唐书·选举志》云:“举人既及第,又有曲江会题名席。”李肇《国史补》卷下记载:“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进士及第后题名在塔壁上,墨书。他年若升为将相,则朱书之。题名之后如授官或升迁者,或有人再来雁塔,在旧题名处添一“前”字,叫作“曾题名处添前字”[26]。
唐代进士放榜的时间在二月,正是杏花盛开的时节,新进士的曲江宴又叫杏花宴。杏花宴后设题名席,新进士一齐前往慈恩寺题名于塔壁,在同年中选出善书者书之。雁塔题名在唐中宗神龙年(705-707年)后,成为一种惯例,也成为盛极一时的诗坛集会,与“杏园宴”同为科考盛事。开元、天宝时,唐玄宗常率百官参加宴庆活动,与士子同乐。并按古人“曲水流觞”的习俗,置杯酒于曲江水流之中,随水而漂流,流止谁前则罚谁饮酒赋诗,称为“曲江流饮”。
据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记载,白居易27岁及第,高兴地吟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刘沧《及第后宴曲江》诗云:“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豪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玉楼。”(《全唐诗》卷586)一位得意于及第者中最年少,一位把雁塔题名与登仙并提,可见其春风得意的喜悦心情。徐夤及第在慈恩寺塔上题名后,高兴地写下《依韵答黄校书》(《全唐诗》卷711)一诗,云:
慈恩雁塔参差榜,杏苑莺花次第游。白日有愁犹可散,青山高卧况无愁。
诗人们对于大雁塔塔院的各种题名都极感兴趣,徐夤有《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因成四韵》(《全唐诗》卷709)一诗,云:
雁塔搀空映九衢,每看华宇每踟蹰。题名尽是台衡迹,满壁堪为宰辅图。
鸾风岂巢荆棘树,虬龙多螫帝王都。谁知远客思归梦,夜夜无船自过湖。
因为慈恩寺大雁塔久负盛名,是游人必至之处,留名大雁塔是扩大名声的极佳途径;科举登第,乃一生最大的转折点,题名大雁塔是最好的纪念;大慈恩寺僧也以此为荣,新进士游大慈恩寺,并题名大雁塔,可以提高寺院的知名度。于是有唐一代,雁塔题名长盛不衰。
五、触景生情,忆旧怀友
大慈恩寺既然成为诗人文士欢聚之所,那里必然留下许多令人追忆的往事,大慈恩寺旧游成为诗人们美好的回忆。在遭受了仕途的坎坷和人生的波折之后,旧地重游时,便不免触景生情,感慨今昔。元稹有《元和五年予官不了罚俸西归三月六日至陕府与吴十一兄端公、崔二十一院长思怆旧游因投五十韵》长诗一首,诗里回忆了与朋友们“闲行曲江岸,便宿慈恩寺”的往事(《全唐诗》卷400),昔游大慈恩寺的情景历历在目,成为诗人心中永久的记忆。元稹与白居易之间有关慈恩寺旧游的回忆,更是文学史上的佳话。元稹有《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诗相寄,追怀与白居易游慈恩寺的经历,白居易作《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全唐诗》卷439):
怅望慈恩三月尽,紫桐花落鸟关关。诚知曲水春相忆,其奈长沙老未还。
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谁言南国无霜雪,尽在愁人鬓发间。
白居易与元稹自青年时代在长安相识,直到元稹去世,近30年心心相印,情同手足。元稹任监察御史,到剑南道梓潼郡(在今四川三台)理案。其时白居易在长安,一日与时辈到慈恩寺游玩,在花木间设宴小酌。此时好友惟元稹不在,白居易触景生情,作《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诗,寄给元稹,诗云:“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全唐诗》卷437)这时元稹果然正走到属于梁州的褒城县(今陕西褒城),梦及故人,也写下寄给白居易的《梦游诗》:“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驿吏唤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白居易和元稹一道在京为官时,朝夕相处,往往同游共吟,曲江池和慈恩寺之游成为两人共同系念的情结。白居易诗集中有不少关于曲江、慈恩寺旧游的诗。上引白居易《慈恩寺有感》:“自问有何惆怅事,寺门临入却徘徊。李家哭泣元家病,柿叶红时独自来。”(《全唐诗》卷442)乃元和末年由贬地回到长安,因李杓直去世、元居敬老病而单独到慈恩寺出游时所作。
李端有《慈恩寺怀旧》一诗怀念诗友,诗云:
去者不可忆,旧游相见时。凌霄徒更发,非是看花期。
倚玉交文友,登龙年月久。东阁许联床,西效亦携手。
彼苍何暧昧,薄劣翻居后。重入远师溪,谁尝陶令酒。
伊昔会禅宫,容辉在眼中。篮舆来问道,玉柄解谈空。
孔席亡颜子,僧堂失谢公。遗文一书壁,新竹再移丛。
始聚终成散,朝欢暮不同。春霞方照日,夜烛忽迎风。
蚁斗声犹在,鸮灾道已穷。问天应默默,归宅太匆匆。
凄其履还路,莽苍云林暮。九陌似无人,五陵空有雾。
缅怀山阳笛,永恨平原赋。错莫过门栏,分明识行路。
上智本全真,郄公况重臣。唯应抚灵运,暂是忆嘉宾。
存信松犹小,缄哀草尚新。鲤庭埋玉树,那忍见门人。
据此诗序云:“余去夏五月,与耿湋、司空文明、吉中孚同陪故考功王员外,来游此寺。员外,相国之子,雅有才称,遂赋五物,俾君子射而歌之。其一曰凌霄花,公实赋焉,因次诸屋壁以识其会。今夏,又与二三子游集于斯,流涕语旧。既而携手入院,值凌霄更花,遗文在目,良友逝矣,伤心如何。陆机所谓‘同宴一室’,盖痛此也。观者必不以秩位不侔,则契分曾(一作甚)厚,词理不至,则悲哀在中,因赋首篇,故书之”。(《全唐诗》卷284)序与诗共同表达了对亡友的怀念和痛悼之情。
总之,唐代长安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是佛教中心,也是诗歌中心,大慈恩寺与佛教文化和诗歌都结下不解之缘。唐代着名诗人不是从长安走向各地,就是从各地汇集长安,那些闪耀在唐代诗坛上的明星皆与长安大慈恩寺结下不解之缘。大慈恩寺成为诗人游赏的胜地,歌咏的对象,大慈恩寺的自然人文景观时时激发人们的诗兴,为后人留下大量优美的诗篇,吟咏大慈恩寺的诗折射出大唐文化、诗人心态的方方面面。从这个小小的角度可以见出佛教文化对唐代诗歌繁荣所产生的极大的促进作用。
[①]李芳民:《水亭山寺长年吟:唐代诗人寺院之游与诗歌创作》,《唐五代佛寺辑考》,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29页。
[②]最初设置的大学士有李峤、宗楚客、赵彦昭、韦嗣立;学士有李适、刘宪、崔湜、郑愔、卢藏用、李乂、岑羲、刘知几;直学士有薛稷、马怀素、宋之问、武平一、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韦安石、徐坚、韦元旦、徐彦伯、刘允济等。见《唐会要》卷六十四《史馆》下“弘文馆”条、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九、两唐书诸人传记等。
[③]∵[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4页。
[④]∵[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页。
[⑤]∵[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九“李适”条云:“(景龙二年)九月,幸慈恩寺塔,上官氏献诗,群臣并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4页。
[⑥]此“太子”应是唐玄宗李隆基,“圣制”应是唐睿宗的诗。李隆基铲除太平公主势力以后,以皇太子监国,实际掌握了最高权力。张说、沈佺期的诗当作于此时。
[⑦]《旧唐书》卷一九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109页。
[⑧]《全唐诗》无江满昌诗,《大唐大慈恩寺大师画赞》见日本《卍续藏经》本《玄奘三藏师资丛书》卷下,原署“特进、行门下侍郎兼镇西员外都督江满昌文”,卷首目录署“唐江满昌文撰”。
[⑨]据《宋高僧传》卷四《窥基传》记载,窥基于永淳元年(682年)十一月卒,年五十一。与江满昌赞不同,当以江赞为是。
[⑩]∵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poem/1/123607.shtml。
[?]日本《卍续藏经》第116册,宋释子升、如佑编《禅门诸祖师偈颂》卷下之下;《大正藏》本明祩宏《缁门警训》卷二。二书皆称作者为“慈恩大师”,字句有不同。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之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2页。
[?]∵[清]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七,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6页。
[?]《太平广记》卷六九《慈恩塔院女仙》,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32页。
[?]《新唐书》卷一二五《苏颋传》。
[?]《法华经·譬喻品第三》。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5页。
[?]《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1-1482页。
[?]∵[宋]钱易《南部新书》丁部,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19页。
[?]此诗一作卢纶诗,见《全唐诗》卷二八O,第3188页。
[21]∵[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3页。
[22]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3页。
[23]《太平广记》卷四一一《柿》,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3337页。
[24]《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0页。
[25]∵[后蜀]何光远《鉴戒录》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l987年版,第135页。
[26]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纪》载,进士及第后,“神龙已来,杏园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题名。同年中推一善书者纪之,他时有将相,则朱书之。及第后知闻,或遇未及第时题名处,则为添“前”字。或诗曰:“曾题名处添前字,送出城人乞旧诗。”《太平广记》卷一七八“题名”条引《唐摭言》这段话云:“及第后知闻,或遇未及第时题名处,则为添前进士字。故昔人有诗云:‘会题名处添前字,游出城人乞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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