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寓禅证大全
◎∵陈挺
偈原来是印度的文学形式之一,随着佛教传入中国,逐渐与汉语的近体诗结合,成为佛禅中常见的诗偈,字句整齐,韵律和谐。特别在禅学兴盛的唐宋时期,禅诗融合更臻完美,留下大量传诵千古的佳章妙篇,是佛教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佛禅属于宗教,诗词属于文学。范围、内容及作用各有差别,但同样可以借具象表现抽象,藉特殊表现普遍;以有限表现无限,由现象发露本体。虽然禅家以“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为宗风,但修道者在证悟后或接引时,为显示所得及得到别人体认,在不得不说的情况下,通过诗偈形式,借诗喻禅。为了求得不背不触,不粘不脱,往往藉用比兴寓托的手法阐明禅理,所以也称为绕路说禅。
僧人以释家的空观修养,体察宇宙万物,群生动态,所作诗偈每每能包罗禅理,暗寓禅机,蕴涵禅趣。既有佛理义蕴,又具有声韵美感;既有宗教的教化功能,又具有文字的欣赏价值。
近蒙王勇诗长推荐唯慈法师《浮云集》第五篇诗词选,拜读再三,果然满纸文字般若,禅理诗情,直追古德。其诗“或托事以伸机,或顺理以谈真,或逆事以矫俗。虽则趣向有异,其奈发兴有殊,总扬一大事之因缘,共赞诸佛之三味。”(法眼文益禅师语)篇中无论是示法诗或禅迹诗,及至沙门唱酬,纪游记事,一机一境皆含禅理机趣。同样为了不涉于理路,落入言诠,也每每寄以比兴象征,文质双美。如七言《登山之一》:
策杖登山入翠微,
俯看鸟与白云飞。
峰高四顾尘寰远,
一鹤孤游戴月归。
诗意空灵高古,由象得境,以翠微高峰喻圣境或本体界,鸟与云喻色界或现象界。策杖登山,渐入圣境,四顾尘寰,空寂道体。云飞尘远,动中有静,孤鹤戴月,不入俗尘。参透色界,圆融显现。禅意诗境俱佳,颇有王维遗风。
篇中以义味情韵偏胜的还有五言《超逸》:
超逸人情淡,
亲尘妄念浓。
心闲思近道,
夜静喜闻钟。
眼里翳花尽,
水中月影穷。
灵山隔万里,
方寸立能通。
此诗阐述禅理:首联明乎内外心境,修道人既恐滞于凡情,也恐堕入圣解,所以必须两边除却。“心闲思近道”,大有元稹“闲心易到禅”的遗味。后以钟譬法,近道闻法,方能破除迷思,剔尽障翳,透明无边尘境,了悟自性,即能与佛祖同住清凉真如觉性的灵山。其中以月象征本体或自性,水象征现象界或色界。在本体和现象合一的时候,好象月光照映在水中,不执相月影,不为尘境色法碍及自性的灵静明洁,才能了无迹象,无遮无蔽。
篇中不少咏月佳句,都是以月譬喻自性,自性周偏色界,见月明心;自性妙用,好比向夜的禅心。如:
心静无瑕洁月空,
光华灿美四时同。
《赠千光寺住持心光法师》
禅深入主空灵殿,
皓月中天风雨晴。
《读葛藤集后》
只期夜夜亲明月,
忧畏风光被暗吞。
《素志二》
夜色无边一月明,
清光至正照皆平。
《小偷》
又有以月与云象征揭示迷悟之境的《云开月现》:
片云障月月朦胧,
云去月明万里空。
夜静尘消心似月,
清凉月色美如梦。
云喻色界,月譬自性。以片云比拟实有的个体,月明象征空界的自性。月为云蔽,自性不能彰现,是着相迷于色界;云除月现,离绝色界,则自性显露。照破一切法空,转迷成悟;透出一切碍境,诸翳尽除。则如清凉月色,本性清凉,悟境已显现在诗中。
同样以云寓意比兴的佳句有:
只消揭去无明障,
万里无云见碧天。
《静坐》
万里云飞万里空,
云飞万里杳无踪。
《云飞无踪》
夜夜撞钟迎素月,
白云无著道情浓。
《观音岩之二》
法师有时将云喻为色界,有时喻为空界。如《白云无住》一诗:
白云闲静因风忙,
堕入尘缘热恼乡。
难怪世间人逐物,
舍家还作旧家常。
白云本是闲静的空界,因风而堕入尘缘色界。世间的凡夫俗子只因为执相,为尘劳幻相所迷惑,只知追逐外物,执着于爱恶取舍,未能证悟自性,虽舍家犹恋家。机语有开敛针砭的警示作用。
云有时可喻本体自性,无形体,无踪迹,如“片云归万里”,“孤云有意与尘违”;以一片白云象征修道人无缚系之心,逍遥于现象界中,随住随行,来去自由,毫无关锁之意。
《无题》一诗最透彻阐明“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本体论:
素月盈亏不足忧,
世间冷暖复何愁。
乾坤无尽半明暗,
况尔人生一沬沤。
法师视人生如水之沫沤,随生随灭。与现象界中月的盈亏、日的明暗和时节的冷暖一样,都是因缘和合,不外体用相依,空有不离,明暗交参,皆有假有,虚无自性,不解此理,自当烦恼。如果能超越古今时空,以般若观照六尘,不住于相,即能照见六尘皆空,无生无灭,无净无垢,无增无减。烦恼即菩提,又何来忧愁?全诗求无念无心合道,从趣向解脱的意义说,最悟明透彻,方便破执。
释家认为自性妙体,系绝对境界。非空非有,亦空亦有,机用不停。心明则境明。篇中《空中杂咏六》即显示摄用归体,物我一如之理:
心无闲事觉空明,
接近苍穹万虑清。
超越方能游象外,
双亡物我见皆平。
以空明状清净心境,心不为外物役,不随象境转。修道贵在息心,心息则心心无虑,超越象外,息念观空,耽于禅定,不思善不思恶,虚明照物,空诸所有,物我两忘。既破除物质的假名有,也破除人我执,三轮体空,妙悟境界,跃然纸上。
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教下宗门的本质,同样在于破除文字,言语道断。但在需要释说及描述不能释说不能描述的自性时,最忌依心意识寻思而起,唯有透过比兴寓托的手法,泯除我相、法相,无心说法,不说而说,才能如天鼓不敲自鸣,水月无心而现。文字般若以诗偈的形式表达,也不可以理语入诗,不需要金声玉相。但沙门很多诗偈虽无心所得,却不求工而自工。唯慈法师的诗词即是明证。言浅思深,纯然平淡,宫商自协,契合格律。这当然与以参禅之法求诗有关系。古人曾以参禅比拟诗法:
学诗当如初学禅,
未悟且遍参诸方。
一朝悟罢正法眼,
信手拈出皆成章。
清《野鸿诗的》说得好:“诗有禅理,不可道破,个中消息,学者自当领悟,一经笔舌,不触则背,诗可注而不可解,以此也。”禅门诗偈非吾辈所能摹写,世俗人当也不容易解知。以上所举唯慈法师诗作,只是阅读中偶有会心。明知不可解而强为解,不啻是佛头着粪,乖言不敬,罪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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