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翻书,看到一帧照相,两张,都是弘一法师的。一是法师圆寂遗照,右肋而卧,佛家所谓“吉祥卧”者。另一帧是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谛审这两枚照片,想到了很多。
弘一,是法名,这两个字在僧俗两界都有大名。俗名李叔同,是戏剧、音乐、绘画、书法等涉及艺术、教育、思想的诸领域多少个著名的“家”。从前读丰子恺,记得谁说过,李叔同不可比的是作公子就像个公子,做艺术家就像个艺术家,做和尚就像个和尚。那“像‘是真像,不是假的,骗人的——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
李叔同的字,下过大工夫,先秦金文、石鼓、瓦当、泥封、汉魏六朝的竹简、摩崖碑碣都曾涉猎,尤其北碑,其笔墨的意蕴,理解的深邃,很少有人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即便出家后所写,比如那张为夏丏尊写的“勇猛精进”,佛家语,也是碑味儿十足,笔笔精到,神完气足,一丝不苟,典型的张猛龙笔意。后来,越写越冲淡,清爽干净,宁静平和。我在启功先生的坚净居亲睹过一幅真迹,那是一帧横披,镶嵌在红木制的镜框里:“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神光内敛,不露锋芒,在不经意的平淡中体现着凛然的庄严肃穆。观其字,如仰望天心月圆,澄澈皎洁而又温婉圆润,人的尘俗妄念,为之涤荡,澡雪一清。弘一说:“见我字如见佛法”。那是中国书法史真正的佛家字,不同于智永,也不同于怀素——在写字上,智永、怀素们都还算不得佛家弟子。据说当初弘一选择律宗,就是因为律宗戒律森严,受持不易,所谓苦行僧者。弘一是要挑战自己。他最终做到了。多年以前,叶圣陶哲曾孙叶刚曾和我闲聊,说起令祖母闲话幼年时候的事。弘一出家之后,谨遵戒律,过午不食,夏满子年幼,常被家人派去给法师送饭,每到接近午时,她挎着竹篮,就要一路小跑,但又担心摔着——那样饭菜就全洒了。一旦过午,哪怕只一分钟,法师就谢绝进食。看着小孩子为自己跑得气喘嘘嘘,经常拿起桌上刚写的字、刚画的画送给她……
据丰子恺记载,弘一不蓄财,凡有所需,经常要靠学生供养。他写给刘质平、丰子恺的信,有一些要布施的。可他宁肯跟学生开口,也绝不蓄财。
在苛己守律上,法师是勇猛的。
他悲悯众生,对诸有情,始终保有一颗善良之心。丰子恺画《护生画集》,弘一给每一幅画都配上诗,坚持了多少年,一直到最后。
临终前,他还为晋江中学学生书写了百余幅中堂。还孜孜不倦地嘱咐弟子,要谨守戒规。还在为寺院里那些年事已高的僧人考虑晚年生活。在善待众生上,他是勇猛精进的。
叶圣陶先生是弘一的好友,解释这四个字:“悲见有情,欣证禅悦。意为大师因对众生有情而生悲心,因自己功德圆满而感到欣喜。”是了,当生命结束之际,法师为自己功德圆满而欣悦,为众生犹陷于苦海而悲悯不已。这正是人生至境!看山非山,看水非水,终落外道。佛陀教人,并非无情,而是有大情,有深情。圆满者,其实并不圆满。圆者非圆,不圆是圆。弘一遗偈中所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即此之谓欤?
我于佛法,纯属外道。佛言“不可说”,一经言诠,便非上乘。我上面这些外道语,也许只是渣滓吧,那就赶紧收心,打住为是。
2010年11月13日星期六晚得暇,写于三馀书屋北窗之下,寒风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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