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摸象如此指迷

<<释乘幻>>

二○○一年九月二日(星期日)香港《明报》D7版“指点迷津”专栏,发表了署名“吴宗文牧师”的《农历七月鬼节时》一文。文中指称:

鬼的问题其实预设了不必要的信仰:

1、现实世界以外存在着一个鬼魂世界;

2、人死后会以鬼的形式存在;

3、人鬼存在着沟通及互相影响的途径。

上述原都是佛教东渐后,将印度业报轮回世界观带入中国之后果。

作者指“鬼的问题”是人类所预设的“不必要的信仰”。这个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他把鬼的信仰,概括为三点表现或三种存在,也很有见地。但是,他把鬼的信仰的成因,归结为“上述原都是佛教东渐后,将印度业报轮回世界观带入中国之后果”。这一说法,只要稍具中国文化史知识的人,恐怕都要讥之为无知妄说了。

佛教于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一说汉哀帝元寿元年)传入中国。起初只传于宫庭之中,目的也就是以求长寿祈福。传向民间,并在民间建寺造像,据史载,在汉末与三国之际。若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也是公元五世纪萧梁以后的事了。中国人原始先民中神鬼的观念、中国自有文字记载的神鬼诸说、用吴宗文牧师原文亦即“预设了不必要的信仰”的“鬼的问题”,难道是“佛教东渐后”才出现的吗?中国人对鬼的批判,比吴宗文牧师早了二千五百多年,请看《左传》定公元年:仲几说“薛征于人,宋征于鬼,宋罪大矣。”这样的记载,证明了中国人早在公元前五百多年就具有了人本主义的思想倾向,而正面指斥鬼的迷信为“罪”。生于春秋晚期的墨子,在他的《墨子》一书中,有着名的《天志》《明鬼》二论,对鬼神作了系统的论述,似乎这是“预设了不必要的信仰”吧!然而,冯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中却明确指出:“因为墨子要证明鬼神存在,本来是为了给他的兼爱学说设立宗教的制裁,并不是对于超自然的实体有任何真正的兴趣。所以他把天下大乱归咎于“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并且接着问道:“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墨子《明鬼》下)所以他的“天志”、“明鬼”之说都不过是诱导人们相信:实行兼爱则受赏,不实行兼爱则受罚。在人心之中有这样的一种信仰,也许是有用的,因此墨子需要它。”(冯友兰着《中国哲学简史》第五十一页,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二版)子墨子对“鬼”的信仰,还有如此妙用,恐怕要出乎吴宗文牧师的意料之外了。子墨子何时人?《墨子》一书成于何时?佛教何时传入中国?这恐怕是小学生都能回答的常识性问题吧。

着名佛学家、前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巨赞法师在《佛教与中国》一文中,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儒之起也,约在殷商之间。以前可以说是鬼神术数或者鬼治主义的时代。殷墟甲骨的数量之多,就是一个明证。因为殷人无论甚么大小事情,都要用龟甲和牛骨占卜,一卜总是连问多次,用过以后,即便毁弃。所卜的日期和事件都记在兆璺旁边,有时连卜的人和所在地也记上,由此可以知道殷人是如何的迷信了。从卜辞看来,殷人所崇拜的天帝,是有意志的一种人格神,一切天时上的风雨晦冥,人事上的吉凶祸福,如年岁丰啬,战争胜败,城邑建筑,官吏黜陟,都由天帝所主持。在天帝下面,又有许多神辅佐他,所以有人说是等级多神教。一到西周,祭祀更繁,鬼神分成了天神、地祗、人鬼、物魅四类(考《周礼.大宗伯》)……所以有人说,春秋以前,鬼神术数之外无他学。”

我也不必再多征引了。殷商及其以前,被称为“鬼治主义的时代”,这是谁“预设”的“信仰”呢?殷商在何年代?《周礼》是甚么时候的文献?中国人的鬼神信仰起于何时?这些是否“原都是佛教东渐后,将印度业报轮回世界观常入中国之后果”呢?读者一看,便了了分明,若再解释,已成为多余。

话又说回来,吴文在一开始就说:“农历七月被称之为鬼月,乃因佛教的盂兰节和道教的中元节都在农历七月中,并举行一连串打斋超度亡灵的活动,这两个节日,堪称为中国人的万圣节。”作者也许会说,我是从盂兰节来说“鬼”的信仰的呀。我看这也不能成为该说立论的根据。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佛教中的“盂兰盆会”是怎么一回事?盂兰盆,即Ullambana,原本译为乌蓝婆拏。盂兰盆是另一音译。中文意为“倒悬”,言苦之甚者。盂兰盆会,出于目连救母故事。目犍连***见母堕饿鬼道,受倒悬之苦,问救度之法于佛。佛告其于每年七月十五日(僧安居竟之日)以百种供物,供奉三宝,请其威,得救七世之父母。《盂兰盆经》曰:“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忆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忆所生父母,为作盂兰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可见,这里丝毫也无涉于鬼,提倡的是对父母的一片孝慈之心;举行的供品供物,是供奉三宝;救度七世父母,是靠的三宝之威;举行盂兰盆,是以“施佛及僧”的形式,达到“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的目的。于“鬼”何有哉?实事求是地说:“盂兰盆会”,实际上是一个孝亲节,思亲节。正因为有了“孝”的主题,西晋时《佛说盂兰盆经》一经翻译,传到中国,立刻受到中国人的喜爱和欢迎。所以《佛学大辞典》中,“盂兰盆供”条目下写着:“当日调百味之饮食及百神之器具,供养安居告终之众僧也。供祖先之亡灵及施于饿鬼,非本意也。”这里明明白白指出,七月十五日盂兰盆会,与供亡灵、施饿鬼无关。明代云栖(莲池)大师在他的《正讹集》中也曾指出:“世人以七月十五日,施鬼神食,为盂兰盆大斋之会,此讹也。盂兰盆缘起目连,谓七月十五日,众僧解夏自恣,九旬参学,多得道者,此日修供,其福百倍。非施鬼神食。施食自缘起阿难,不限七月十五日。”这里就把为甚么要在七月十五日供僧的原由,说得最明白无误了。在佛教僧团中,每年自四月十五日到七月十五日,定居一寺,专心修道,不可随意他住,叫作“安居”,又叫“结夏”、“坐腊”。七月十五日,安居日满,僧众聚集一堂,任凭他人对自己检举一切过错,自行忏悔,这叫“自恣”。经自恣,戒腊增长一岁。所以此日修供,其福百倍。这与“施鬼”当然毫不相干。汉地设盂兰盆斋以供僧,起自梁武帝大同四年(公元538年),同佛教东传,已相隔五百多年,可见在“鬼的问题”上“预设了不必要的信仰”同佛教的盂兰盆会,丝毫也是沾不上边的。吴宗文牧师对佛学常识一窍不通,是可以原谅的。但他只凭世俗传说,不知诸法实相,就妄作结论,说“鬼”的信仰“原都是佛教东渐后,将印度业报轮回世界观带入中国之后果”,公然在新闻媒体上强作解人,谬矣。

佛,是人,不是神。他姓乔达摩,名悉达多,生于公元前六世纪的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因为他属于释迦族,人们称他为释迦牟尼,意为释迦族的圣人。佛,是佛陀Buddha的音译,中文意为觉悟的人,智慧的人。可知佛既不是造物主,也不是救世主,他不能主宰人的吉凶祸福。佛教的根本原理是缘起性空。离开了因和缘(相互关系和条件),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产生。因果相续,生灭无常,所以无我(物无自性),连“我”都不存在了,何来宇宙万有之主宰?因此,在西方学术界中有人认为佛教是唯一的“无神论”宗教,这种看法,似乎不易理解,其实,佛教的义理正是如此。佛教既讲“诸法皆空”,当然神鬼也是空的。可是佛教还讲“业果不空”,业,是人的行为,也包括意识和行动,既有行为,就必然要产生后果。佛教强调的是自性觉悟,是为了把人的精神与心灵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实际上佛教以其极深的智慧,帮助我们解脱,是对宇宙人生的深刻洞察,是对人类自身的内省与升华。

着名哲学家汤用彤教授在他的名着《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一九三八年初版的“跋”中说得很好:“中国佛教史未易言也。佛法,亦宗教,亦哲学。宗教情绪,深存人心。往往以莫须有之史实为象征,发挥神妙之作用。故如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必不能得其真。哲学精征,悟入实相。古哲慧发天真,慎思明辨。往往言约旨远,取譬虽近,而见道深弘。故如徒于文字考证上寻求,而乏心性之体会,则所获者其糟粕而已。”天主教、基督教,都是伟大的宗教,香港六大宗教,都对香港的繁荣稳定和发展,作出过各自的贡献。他们都讲止恶修善,博爱和平,在根本教义上都是互通相融的。盲人摸象,执其“糟粕”便妄作论断,我看只是属于个人行为。倘以佛教为的,放此一箭,那么,这也只能是盲童丘必特的一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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