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站在原地等我∵
这些年来,在我心目中,母亲简直就是故乡的一部分。我炊烟般渺渺升起的乡愁,最浓郁最无法割舍的一缕是属于母亲的。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多了一重古典气息浓郁的身份——游子。但在现实中,这种身份简直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断线的风筝,无根的浮萍?抑或四海为家的流云?我的爱常常只能从剪票口开始,到另一个剪票口结束——我常常只能借助一枚创伤的车票来维系与母亲的联系。母亲是游子精神上的故乡。而故乡对于我,相当于被放大了的母亲的概念,翻开地图,看到长江中下游那座南京的城市(在纸上比指甲盖还小),从内心的最深处感到温暖:我的母亲今天仍然生活在那里,在遥远的一扇窗口里做饭、晾洗衣服并且思念她的儿子。这种时空无法阻隔的心灵感应,该算是一生中永不消逝的电波吧?
我十八岁那年,母亲骄傲地用她的私房钱买了一张船票,在细雨蒙蒙的码头上送我去武汉读大学,我搭乘的虽然是汽笛悠扬的现代化客轮,但呈现在母亲视野里肯定是孤帆远影的意境。仅仅四年以后,又是母亲亲自去排队买了火车票,交到我手里——我就这样展开了迁徙到北京的个人生涯。母亲当时预料不到,她对世界的两次慷慨,构成她终生恐怕都将追悔的过错;我从此便被她无意识地移交给世界,而不再属于她了。她已经付出还将继续付出漫无涯际的失眠、泪水、挂念,来承担世界对一个平凡母亲的掠夺,我离开故乡已经十几年了,愈行愈远,留给母亲的,永远只是背影。一次次的背影。
我每年都要回老家探望母亲,又都要在她刚刚重新熟悉我时离去,这是很残酷的。我与母亲之间发生过许多次匆促的离别,但只有前面提到的那两次最难忘的。从十八岁以后,都可以算作与母亲的一次漫长的离别。而十八岁,只是这一次漫长的离别的开始。
从此我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两座城市里,坐火车需要一昼夜的路程。这就是一个母亲与她的孩子的距离。我估计这甚至将构成我与母亲共同承担的忧伤的宿命。我如果在北方的旷野上呐喊一声,恐怕要经过一昼夜才能传到母亲的耳边。那么索性让我缄默吧,缄默地以文字铺设一条通向母亲的捷径——省略掉途中的桥梁河流、田亩乃至外省的小站。唉,思念母亲的时候,真想能以光速回到母亲眼前——当然,这肯定也是母亲的愿望,甚至堪称我苍老的母亲对生活最奢侈的要求。
我太了解她了,从十八岁后,我享受到的母亲和回报母亲的孝敬,同样是残缺的——游子的天空没有满月。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对方正在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与母亲简直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或两种时空。每年回家探亲,都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前年是皱纹多了,去年是头发白了,今年是牙齿掉了……顿时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触目惊心。我简直不敢如此想象下去。于是转而安慰自己:母亲健在就是一种幸福。虽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无时无刻不在震撼我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鸟怀念远处的树巢——母亲的音容笑貌是我流浪生涯中最隐秘最柔韧的寄托。母亲无论居住在哪里,哪里都是我的故乡。游子的心室供奉着一枚隐形的磁针。
每年回南京休假,日程排得满满的,早出晚归,忙于探亲访友、参加各种聚会,有时深夜喝得半醉悄悄进家发现母亲房间灯还亮着,她仰躺在床上用耳机听磁带,眼睛却望着天花板发呆。我仿佛洞察了母亲寂寞的日常生活是怎样度过的。包括我不在身边的那无数个夜晚,她是怎样用思念来填补那可怕的空白。这时我才懊悔虽然回到家中,陪伴母亲的时候仍很少。对于成熟了的儿子来说,母亲只是他生活的部分。但对于衰老了的母亲来说,儿女却接近于她生活的全部。
母亲越老,精神上就越脆弱。以前离别,无论刮风下雨,她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我一次次地目睹过她站在月台上挥手的身影从缓缓移动车窗里消失——就像不断重演的神圣仪式。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她改为在家中的阳台上目送我。她说每次离别对于她是不小的打击,每次我走后她都要流好半天的泪,这几年越来越觉得有点承受不了,要过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我提着行李箱走到拐角的丁字路口,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母亲消瘦的身影凄楚地依在二楼阳台上(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孤独)。我知道自己又给她一年的痛苦,那一瞬间我真想抛掉箱子飞跑回去再拥抱她一次,或索性永不离开。可我只能故做超脱地向她招一招手。然后就不可阻止地从她视野里消失。在异乡想起母亲,头脑中总浮现出这同一幅画面,仿佛咀嚼我的背影,我高耸起衣领逆风而行的背影留给她的是枯涩的滋味吧?
一次次迎面走来,又一次次转身离去——这就是母亲眼中的我。是谁在折磨这平凡善良而无辜的女人——是我还是命运?阳台上的母亲,你别再流泪了。千里之外的母亲,你别再衰老了。请你一定站在原地,别动,等我回来。千万别动啊。没有了你,故乡将不再是原先的故乡——这是我最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母亲,请你站在原地等我,千万不要离开,我马上就下楼买火车票。我明天中午就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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