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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摩罗什》第一部:菩提树
高建群
第一颗念珠
要说那鸠摩罗什的故事,得先从他的父亲鸠摩炎说起。而要说这个年轻贵族炎的故事,还得往前说,得追溯追溯他们的家族,追溯他们的这个家族为什么能在天竺国世代为相。
匈奴人像一股洪水一样向西漫卷,追着落日,穿越欧亚大平原,从喀尔巴阡山陡峭的山崖下,冲入欧洲,为后来的伟大的世界征服者阿提拉大帝的出现做着准备。而在这股汹涌的潮水中,有一支,它们偏离了队伍,没有走向西北,而是走向了西南。人们叫它们“白匈奴”。白匈奴先踏上阿富汗高原,于是那个显赫一时的贵霜王朝,在一夜间结束。白匈奴的踏踏马蹄,并没有就此停留,它们继续向西南迁涉,那远处印度洋上的刮来湿漉漉的海风叫他们陶醉。它们后来大约又在这块坦荡的原野上推进了很久,终于,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
这就是那条着名的河流恒河,它翻卷着波涛,裹吸着两岸的泥沙,以一种仪态万方的姿态从大地上流过。两岸是陡峭的堤岸,是遮天蔽日的菩提树。间或,在那高高的堤岸上,露出巨石砌成的古老神庙那坚硬的一角。
挡住白匈奴马蹄的这座城就叫菩提伽耶,或者说叫菩提城。那国王是谁,我们不知道,历史早湮灭了他的卑微的名字。我们只知道的是,那守城的贤明宰相,正是鸠摩罗什的一位曾祖。这位宰相率领全城的百姓,做了殊死的抵抗。从而保住了菩提城。从而令匈奴人的马蹄,在这里原地踏步一阵以后,只好弯回折回。
诚实地讲来,挡住白匈奴人马蹄的既不是这座恒河边上的城市,也不是那位鸠摩宰相,而是由于这地方气候的炎热。“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个鬼地方!我们要走了,让这地方的人一辈辈地承受这酷热难奈吧!”白匈奴王挥挥手说。在向这座恒河边上的城市告别时,他又对站在城头上的鸠摩宰相说:“留一个虚名给你吧!让后人去说,你战胜了匈奴人,你保住了这座孤城!”说罢,拍马返回阿富汗高原。
那白匈奴的马蹄践踏过的地方,或者说,被这一股汹涌的洪水漫灌过的地方,它们后来发展成一个国家,这就是今天的巴基斯坦,而被鸠摩宰相挡住的他身后那一片直通大海的辽阔土地,它们后来则成了另一个国家,这就是今天的印度国。这是后话。
而作为鸠摩宰相来说,连他自己都没有思想准备,他在一夜间成为英雄。打败了从亚洲高原进来的牧羊人,创造了一个神话,这是恒河的光荣,这是菩提城的光荣,这是天竺国的光荣。
为了褒奖这位忠诚的宰相,天竺国的国王颁布命令,从此以后,鸠摩家族的人将世代为相。
这样,时间在经过几代人之后,就到了“炎”的时代了。
炎出生了,鸠摩家族的一个长子出生了,将来要接替宰相位置的一个准宰相出生了,一个遍体赤红的婴儿出生了。在这个婴儿出生的那一刻,西边,太阳像一个通红的大车轮子一样,正哀伤地向海平面上沉去,而东边,一轮柔和的、仪态万方的圆月亮,正停驻在这当时叫作葱岭,现在叫作喜玛拉雅山的陡峭的峰顶。日光和月光交替照耀着菩提城。
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噤声,亲爱的孩子,是那西边正在沉落的夕阳,带给你以无限的感伤吗?”人们说着,将孩子面朝西边。但是孩子没有噤声,仍然哭泣不止。“那么孩子,是那搁在东山之颠积雪山峰顶上的一轮圆月,带给你以大喜悦吗?”人们说着,将孩子面朝东方,但是孩子仍然没有噤声,仍然哭泣不止。
“那么,你是喜极而泣,同时又是悲极而泣!是空中这两个发光的东西,同时照耀在你的头顶,从而令你一来到人间,便痛切地感悟到这日月交替,天道轮回,世事无常吗?”无可奈何的人们,这样说。
这句话说到根子上了。听到这话,孩子止住了哭声,继而又破泣为笑。
这样鸠摩家族的这个孩子,便有了一个名字。
他的名字叫“炎”,由两个“火”字构成,上面的“火”字指的是太阳,下面那个“火”字说的是月亮。这个名字记录了鸠摩炎出生的时候,天空中日月双悬、阴阳交替的情景。
第二颗念珠
太阳炽热照耀的地方的人们早熟。炎三岁的时候,被送到了恒河边的那座石头砌成的神庙里去培养。一群高僧大德充当他的导师。他跟一位高僧,学习了小乘佛教在那个时候的最高智慧。高僧的讲学和传授只讲那些最核心的东西,并且是择其大要。这样,天资聪慧的炎便能够很快地掌握。炎跟着另一位高僧,又学习了天文地理,数学计算。这样的学习是必要的,以便他将来有朝一日做宰相的时候,更好地为自己的祖国服务。接着炎又跟着第三个高僧,学习起卧举止各种礼仪,学习舌辩,学习哲学,学习“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这样的见微知着的洞察力。这同样是为他将来的工作做着准备。
到了十三岁的时候,该为炎举行“成丁礼”了。这样炎便告别了神庙,回到了家里。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头剃得精光,前额光洁,眉毛像碳一样黑,两个脸颊有着两团凝重的红晕,身披袈裟的小和尚。家族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但又不事张扬的成丁礼。仪式上,国王也悄悄地来了。他的到来显示了对这个当事人的重视。成丁礼结束之后,炎便不再去神庙里了,俗语叫那叫“还俗”。他换了一身普通人的装束,现在跟着父亲,也就是当朝的宰相,四处漫游,学习着处理国家事务。
又过了几年,炎已经成长成一个高身材的青年,有着雄狮一样蜷曲的一头短发,脸也变得黝黑一些了,时时显露出一种刚毅和忍受的表情。作为成长的标志,短短的胡须现在爬满了他的双鬓、嘴唇和下巴。这几年,他随着父亲,足迹踏遍了从葱岭到大洋的几乎每一个地方。几经炼历,一个标准的天竺国的宰相就要产生了。
前面说过,太阳炽热照耀的地方的人们早熟。炎这时候十八岁,他已经完全成熟了。而他的父亲,那位先宰相已年届四十,开始衰老。交接班的时刻终于到了。国王下了诏书,选择一个良辰吉日,来进行这关于炎的“拜相”仪式。而随着这个日子的临近,整个菩提城都激动起来,像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差人们敲着铜锣,从街上飞一样走过,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城中那些临街的铺子,也都将门面装饰一新,从而给城市增加了许多的喜气。正像俗语说的,姑娘们为这个节日的到来,都比划着,准备着自己的新裙子,而铁匠们在使劲地敲打着钢铁,把钢铁里的音乐敲打出来,为即将到来的这场盛事助兴。
然而就在这一切都准备停当,隆重的拜相仪式将在第二天进行时,这个仪式的当事人,我们的炎却突然失踪了。
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如果明天的拜相仪式上,鸠摩炎不能够体面地出现,那将给这个国家,尤其给这个鸠摩家族,带来严重的后果。家族的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他们商量了,决定先不给国王禀报,而是派遣家族的所有男人们,再出去寻找一次。男人们陆续回来了,他们的寻找仍没有结果,他们的足迹跑遍了菩提城的旮旮旯旯,可是,炎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看来,只好向国王禀报了。这时候,宰相府的女主人,炎的母亲说,让她再出去寻找一次吧。也许,炎会在那个地方,那个有三棵菩提树的神庙旁边。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告诉她,炎正在那里,并且正在哭泣。
女人换上一件普通市民的衣服,用黑纱裹住了自己的面庞,然后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门。是的,按照心的指引,她向恒河边走去,向炎当年出家的那有着三棵菩提树的神庙走去。行走着,她听到了恒河水那无限疲惫的叹息声,她嗅到了那湿漉漉的海洋的味道,接着,她看到了神庙那黑黝黝的屋顶,以及恒河那波光鳞鳞,忽明忽暗的水流。
那三棵菩提树就长在神庙的靠近恒河的这一边。那树既不高大,也不茂密,青色的斑驳树干,树干上方,枝条似手掌一样伸向天空,拳头大的叶片,点缀在这些树条上,给人一种疏朗的感觉。三棵树成一字形站成一排,面对着塄坎下面的河水。
菩提树下,一个年轻的和尚正盘腿坐着那里。一袭黑布,将他的全身笼罩。从头到脚,甚至那胳膊,也被这黑布裹着,他的包着的头部,只有两只眼睛,还露在外面。
他大约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了,菩提树那椭圆形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打在他的头上,打在他的肩上,然后落回地面。那叶子受不了风的吹拂,在离开树枝以后,迅速地蜷曲起来了,最后便蜷曲在他的脚下。落叶缤纷。落下的树叶堆砌起来,已经快将这个年轻的和尚埋住了。
这位年轻的和尚就那样坐在菩提树下打盘,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听不见悉悉索索向他走近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和他的母亲的脚步声。他多么地专注呀,用佛家的专门术语说,这叫“入定”,耳朵、眼睛、鼻子、口舌,身体,意念,这是称之为“六根”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部封闭,都挡住在门外,万丈红尘都在这里却步。
“亲爱的孩子,那是你吗?你感到一种大痛苦吗?”
“是你吗?亲爱的母亲,我没有感到一种大痛苦,而是感到一种大喜悦,大自在。刚才我正在交谈,和我不知道的世界交谈。我感到整个身心,正像一匹脱缰的马一样在无垠的大地和高远的天空,无拘无束地奔驰着!”
“亲爱的孩子,你忘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这个日子是专门为你预备下的。整个国家今夜都将处在一种激动中,彻夜难眠,为迎接明天那个日子的到来。而亲爱的孩子,作为这个盛大节日的主角的你,我想,现在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可以不要那样的命运吗?——做宰相的命运?”
“不行,这是责任!”黑纱背后的面孔,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第三颗念珠
那像半桩烧焦的木桩一样呆坐在那里的青年和尚,现在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抖落身上的落叶,抬起胳膊将身上裹着的布整理了整理,然后将头顶上蒙着的布掀了下来,这让我们看到了确实是炎。
炎对母亲说:“这是责任,我明白,对天竺国的责任,对菩提城的责任,对鸠摩家族的责任。因为自我一出生,我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但是母亲,为什么命运为什么偏偏挑选了我,去承担这件人生俗务呢?难道,我不可以有另外的命运吗?我有许多的弟弟,这个家族有很多的男丁,他们都比我更优秀,他们都会驾轻就熟地做好它,只仅仅因为我是长子,这件事就不可推卸地落到我的头上吗?乞求你了,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去干另外的事情吧!”
母亲揭开黑纱,露出她满月一样的面庞,她有些惊讶,她说:“儿子呀,你知道宰相的同义词是什么吗?除了责任之外,它还是光荣和鲜花,是永远的尊重,是一生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是女人。亲爱的孩子,为了明天那个节日,全城的女人都穿上了自己最艳丽的衣服,那些待字闺中的女人们正心跳着,等待你的出现,她们最大的人生奢望,是让你多看一眼,让你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半秒钟。宰相,那是一个光荣的职业,令人羡慕的职业,多少男人在眼红你呀!而你,难道就愿意轻轻易易地将它抛弃吗?”
炎站起来,他轻轻地扶着母亲的肩膀,继而又牵着母亲,走到塄坎边,然后以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脚下的恒河。脚下的恒河喘息着,仪态万方地奔流。菩提城的灯光,有一部分映在了河里,于是那里出现了碎银般的光亮,波光鳞鳞,而那些没有受光的河面,它们粗看是黝黑色的,盯住细看,会是暗蓝色的。河面上的天空,翻卷着云彩。而河床上的岩石的堤岸上,虽然现在已经是夜晚,仍然聚焦着很多的人。持家的女人们,到河边汲水,她们头顶着瓦罐,从堤岸高高的的台阶上走下来,在河边汲满一罐子水以后,重新顶在头上,然后再折身又踏上那高高的石阶。而在河边,那些菩提城的风情女人们,正在洗濯。她们把自己完全脱得精光,然后整个身子都沉到河里去,她们试图用这跌宕的河水,洗清她们身上的既往年月的罪孽。而在另一处,那是个麻风病人,他也在洗涤,试图让这神奇的水流,以帮助他恢复健康,还回来一个当初的皮肤。
“亲爱的母亲,在那块突出的岩石上,正卧着一个高僧。那是我三岁时走入神庙后的第一位老师。他也在洗涤,你看见了吗?每天黄昏的时候,他便会走出神庙,顺着那高高的石阶,来到恒河边,然后开始这日日必备的一桩功课!”炎这样对母亲说。
顺着儿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母亲向河边望去。她的眼光终于盯住那块突出的岩石上。她看见,一位高僧正把手做成一个掌的形状。然后用掌像刀子一样,向自己的胸膛劈去。胸膛劈开了,然后他从胸膛里掏出自己的肠肠肚肚,将它们飘进河里,轻轻地洗着,涮着,摆着,那情形,就像在洗涤羊肠羊肚,牛肠牛肚一样。
“他在做什么呀?”母亲惊讶地说。
“他在洗涤自己,这是他的洗礼。他要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涤他前世的罪孽,洗尽他在这一日为食人间烟火而沾染的风尘。他试图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洗涤,看有朝一日能不能达到那大俊大美、大彻大悟的大觉悟之境!”
“一位高人!”
“是的,一位高人!”
母亲沉默了,儿子也沉默了。他们不再说话,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岸边那一块突出的石头,看着那位高僧完成他的功课。在洗涤结束后,高僧将肠肠肚肚重新装入胸膛,又拍拍胸脯,让胸腔重新完好如初。最后,他们则目睹那高僧重新拾阶而上,被夜色中的神庙所吞没。
“亲爱的母亲,也许当我出生在那个日月交替值更的奇异时刻,也许当你们将我的名字叫炎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确定了。我这一生将注定要流浪,我的口现在虽然是在和你说话,可是我的心已经在路上了。那是飘泊的命运,充满了坎坷,充满了不可知,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唯一能做的是顺应它。”
“那么,世界这么大,有许多条道路,每一条道路都通向它的归宿,我亲爱的孩子,你是想去哪里呢?你的那一颗大悲悯的心,它是如何指示你的呢?”
这时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突然跳跃了几跳,于是出现在东边的葱岭那积雪的山巅上,于是满世界一片光明。
炎指着月亮,回答母亲说:“我要到东方去,我要到葱岭那边去,我要到太阳和月亮升出的那个地方去。那神秘的东方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不知道那高高的积雪的山峰的背后是什么,我想探个究竟。我将一直往东走,直到有一天倒毙在路旁!”
说完这些话,炎抿紧了嘴唇。
现在轮到母亲吃惊了。她后退了两步,以便把眼前的这个男人重新看清。她盯着炎看了很久,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她看炎的时候脸有些苍白。然后她字斟句酌,说了一段天才的话。也许,只有宰相府的女人们,只有天竺国的那高贵的所罗门家族的女人们,才能说出这样有教养的话。
母亲说:“我为你而骄傲,亲爱的孩子。宰相会有很多个,在你之前会有,在你之后也会有,但是鸠摩炎只有一个。你是一个高人,一位来这世界负有特殊使命的人。上天借我之腹生了你,这是对我的信任,是我的光荣和骄傲。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远行吧。我支持你,母亲的祝福会伴随你的一生。而至于明天那个拜相的仪式,至于未来宰相的人选,事情总会过去的,而宰相也总会有的。”
见母亲这样说,儿子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跪下来,跪得很深,以至脸颊都贴到了母亲的脚面上。他就这样吻了吻母亲的双脚。
母亲问儿子临行前,还需要不需要做一些准备,比如带一些盘缠,比如带几身干净的衣服,比如带上至少一打麻鞋,以便应付那翻越葱岭时的陡峭山路。
儿子说不必了,他其实从一出生,便开始做这次翻越葱岭的远行的准备了。他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他说,一根打狗棍,一个乞食钵,这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而至于麻鞋,他说他不需要了,他打赤脚就是了,母亲已经给了他两只脚,这就足够了。
为了强调他的话,炎在说话的同时,跺了跺自己赤着的脚。他说:“父母给了我们两只脚,为的就是用它来有一天独步天下!”
在说完这些话后,或者说,在这些话的余音还在母亲耳畔回响时,年轻的和尚已经匆匆地站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车转身,飞也似地离开了这恒河边,离开了这三棵菩提树神庙,迅速地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中。
母亲站在那里,强忍住内心的疼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出于一种骄傲和矜持,她没有撵上去,也没有使自己失态。不过她多么地希望,作为儿子的炎能够回过头来,向她再做最后一声告别。但是炎没有这样做。
第四颗念珠
这样,这样名叫鸠摩炎的年轻行者,便离开菩提伽耶,踏上了道路。
正像那些传奇和歌谣以惆怅的口吻所咏叹的那样,和尚穿越了九十九座高山,趟过了九十九条大河,然后在一个红日喷薄而出的早晨,登上葱岭那高高的垭口。
他穿着褴褛的僧衣,他赤着滴血的双脚,他的胡须在这行走中也疯狂的生长。他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样子。他走的那条时而穿越峡谷,时而攀上高山的道路,它们是在他之前,那些牧羊人踏出来的,那些为了蝇头小利而离乡背井的丝绸之路上的脚夫们踏出来的,那些世界的伟大征服者白匈奴人在进军喀布尔城时留下的。走在路上,我们的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前面那些所有的先行者所踩出的这条道路,正是为他这次东行所做的准备。
那九十九座高山上,每一座高山那向阳的一面,都会有一座神庙。那神庙或者是石砌的,或者是砖垒的,或者是用不加修饰的圆木架筑的,或者是因陋就简,在那陡峭的悬崖上凿出的石洞。而在那九十九条河流之上,每一个渡口都有人在洗涤,罪人们试图在这洗涤中卸下重负,获得再生。那情形正如恒河在流经菩提伽耶那一段情形一样。
一根打狗棍,一只乞食钵,这是他的全部财产。对一位苦行僧来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足够了。炎觉得自己很富足,很快乐。像一个帝王一样的富足和快乐。更兼,他是自由的,身体是自由的,思想是自由的,而帝王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可以去叩击路经的每一户人家的门扉,去化一口缘,而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当他从神庙的门前经过时,他会去“挂单”。他从肩上的褡裢里取出自己的帖子,然后挂在门楣上,继而,便和衣躺在门扉的一侧。门“吱哑”一声开了,是和尚出来打水。他们捧起这个帖子,然后将这位已经睡着了的苦行僧唤醒。而在这神庙里将息几日之后,我们的炎又踏上了道路。
他就是这样,一直走到了葱岭那高高的垭口,从而在一个红日喷薄而出的早晨,倚着这世界最高地方的一块岩石,热泪盈眶地看着他朝思暮想的东方世界。
面对眼前为他展现出的这一片瑰丽世界、神秘东方,他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大喜悦。而在大喜悦之后便是轻轻的一阵抽泣,接着便是双泪迸流。他盘腿坐在那块高高的岩石上,痛哭了三天,然后重新拾起拐杖上路。他本来还想在那里多滞留一会儿的,但是,这个名曰“世界屋脊”的地方,实在是寒冷了。
然后他向山的这一面走去。向东方走去。仍然是翻越了九十九座高山,趟过了九十九条冰河,最后看见了绿洲和人烟。
就在他接近这绿洲和人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第五颗念珠
正当炎的沉重的步履,快要接近那绿洲和人烟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只见从他的身后,他来的地方,他路经的地方,一群一群的动物,越过他,疯狂地向山下奔去。它们发出尖叫,它们慌不择路,它们个个都表现出少有的亢奋,那慌慌乱乱的情形,就像这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似的。
那最庞大的动物,大约是骆驼,那是野骆驼,公骆驼。它们发出低沉的可怕的叫声。嘴巴向天吐着白沫,硕大的骆驼掌好像显示力量似的,不停地践踏着脚下的小动物,以至于我们的炎不得不快给它们让路。而那最小的动物,大约是蚂蚁了,数量众多的它们,有秩序的排成一队,急匆匆地擦着路旁前行。跑的最快的动物,当属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了,它们不像在跑,而像是在飞,鬃毛飘洒着,尾巴长长地与飞翔的身体平行。当然比普氏野马跑得更快的是那些羚羊,它们不是在跑,也不是在飞,而是在“剪”,或者用俗语说是在跳跃,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攸忽间只能看见它们的两片白屁股一闪一闪。而表现得最为亢奋的,感情最为激烈的,当属那些草原狼了,它们那凄厉的,如同婴儿啼哭的声音叫人胆寒,滴着涎水的舌头露在长长的黄瓜嘴外面。
炎让在了一边,让他的这些动物兄弟先行。他的知识不能告诉他前面发生了什么,这些亢奋的动物是为什么事情而去的。他只发现了这所有与他擦身而过的动物,都有一个特点,这就是他们都是雄性。
但是在转过一个山弯,面对这眼前高高的雪松林,绿绿的五花草地时,还有,耳畔听到那蛊惑人心的、叫人热血沸腾的歌声时,炎明白了个中原因。
一位牧羊的女子,头戴高顶尖帽,身穿黑色的坎肩,脚蹬高统靴子,一边用手甩着鞭子,一边唱着一首热烈的歌曲。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哎——哎,红得好像那燃烧的火一样!
…………
它是用那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它象征着友谊和爱情!∵”
我们的炎看见,在那慑人魂魄的歌声中,先他而至的那些雄性动物们,正在五花草地上进行着它们的世纪狂欢。野骆驼找到了家骆驼,普氏野马找到了那些驯养着的家马,狼则找到了它们的近亲—狗,羚羊呢,它也有近亲,那就是姑娘正在放牧的这一群羊,还有鸡,还有蚂蚁,还有那许多的动物。这些从高山上跑下来的动物,以它们的传统的形式,跨上它们的交配对象的身子。在我们的炎的眼前,只看见无数摇动着的尾巴,在我们炎的耳畔,只听见那震耳欲聋,响彻云霄的欢愉尖叫。
炎的脸红了起来。他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努力地做到不去看。但是,那尖叫声又不绝于耳畔,于是,他只得又移开双手,去堵住自己的耳朵。但是,眼睛这样又看见了。
炎不知道,他刚刚路经的这块高原,后人称它为“生命禁区”。在这严寒、缺氧和高海拔中,雌性动物根本无法生存,只有那些雄性动物中的身体强壮者,才勉强地可以活下去。然而由于没有雌性,在那长达半年的时间的漫长的冬季中,它们一直在耐受着性的饥渴,那鼓励它们活下去的唯一愿望,就是等待来年初夏,等待那从草原牧场向高山牧场转场的游牧人,为它们带来那母性的信息,给它们以短暂的快乐。
森林一样摇动的千万条尾巴,那响彻耳畔的欢愉的尖叫,还有牧羊人那女萨满一般的奇异歌声,叫我们的炎再也不能自持。他看了那牧羊姑娘一眼,那姑娘的眼中也充满了欲望,像喷着火一样。同时,炎也注意到了,那姑娘的眼中有一种鼓励的神情。
我们的炎再也不能自持了,生命中自他出生后就一直沉睡的某一部分力量现在开始苏醒,他感到自己满身的血液就像火苗一样燃烧起来,血往头上涌着,他感到自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青筋暴起,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现在唯一的能做的事情,是扔了打狗棍和讨饭钵,不顾一切地向那个姑娘走去,从而加入了这场生命大欢宴中。
姑娘笑着迎接他。
姑娘撩起裙子,问他喜欢前背位还是后背位。
炎摇摇头,表示他不懂。
“那就前背位吧!”姑娘说。说完以后,她就扔掉了鞭子,软软地躺下来。躺在一片五花草地上。然后撩起裙裾,将自己的脸庞盖住。
当一切结束后,我们的炎站起来,重新整理自己的衣服。胸中那种突如其来的狂暴激情消失了,一种灰色的心情现在摄住了他。他感到后悔,感到沮丧,感到天昏地暗。他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他的金刚之身已经破了。
姑娘走过来,她还处在亢奋中。亢奋中的她伸出手来,嘴里叫着“我的公鹿”,要为炎整理衣衫。
炎轻轻地格开了姑娘的手。他喃喃地望着天空说:“我现在是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圣人,我所能做到的事情是永远地匍匐在大地上,与动物为伍。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的双脚将永远地被捆绑在大地上了!”
辞别姑娘,我们的炎继续前行。姑娘告诉他,那片绿洲,那片人烟,人们叫它龟兹国!
第六颗念珠
一座金碧辉煌的沙漠中的都城,展现在这位行旅者的面前。
城市最高的建筑,是一座高高的佛塔。城市的街道,由各种高高低低的楼阁构成,那每一座楼阁里都传出歌声和拨击乐器的声音。一条河,它动情地流淌,绕城一圈,成为这座城市的天然屏障,然后又分出一股水流,从城的中心位置穿越而过。在那河的上面,游动着独木舟,牛皮船和装饰华丽的画舫。城的四周,护城河以内,用以防御的目的,筑有高高的城墙。而上面所说的这一切,都被浓郁的树木遮掩着,所以仅仅只露出它的某些轮廓来。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绿洲。那城市的中央地带,生长着高大的胡杨。这中亚细亚地面苦难的、叫人肃然起敬的树木。胡杨那高大的树身,布满了全城,甚至用它来分割街道,让它成为道旁树。与胡杨相依相伴的,是另一种叫人肃然起敬的树木,它的名字叫沙枣树。现在这个时节,我们的远行客驻足一望的这个时刻,正是初夏,那每一棵沙枣树都披着满树的白色花朵,花朵香气袭人,花粉飘飘洒洒,令这城市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香味中。这些树木一直从城内延伸出来,越过护城河,零散地散布在戈壁上,散布在那些已经开垦出条田的田埂上。而这些绿荫的边缘地带,那匍匐在大地上,那僵卧在沙丘上,像火焰一样吐出赤红色的花穗的,那是红柳。而红柳丛再往外延伸,那盖满银白色碱滩的,是一望无际的芨芨草滩。
呼吸着这湿漉漉的绿洲的风,嗅着这久违了的炊烟的味道,迎着这已经不习惯了的喧嚣的市声,行旅者在一条小河边擦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然后以杖点地,向这个被叫做龟兹城的地方走去。
在距离龟兹城还有半马站路程的时候,一棵高大得叫人难以置信的胡杨树下,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头上裹着头巾的中年人。中年人坐在那里,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圆桌,那张圆桌上摆着各种精美的食品,当那中年人看着鸠摩炎向他一步一步走来时,于是站起来鼓掌,他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布满了善意。
“我的宰相,你辛苦了!你大约走了许多的路程吧!眉角上还挂着葱岭的风霜,双足上还沾着帕米尔高原的泥土。来吧,歇歇脚吧,城中已经为你准备了隆重的拜相仪式,那仪式就在今晚举行。而现在,让我以手加额,感谢上苍,为我们多灾多难的龟兹国送来一位贤明的宰相!”
正在闷着头赶路的我们的炎,听到这从大树下传来的声音,大大的吃了一惊。他停住脚步,打量了一下眼前这棵高大的胡杨树,这树底下正在说话的人。最初,当他听到“宰相”这个对他来说已经淡忘了的名词时,他甚至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糊里糊涂地重新走回了菩提伽耶,但是不是,这确实是东方,是龟兹城。
行走者深深地弯下腰来,以手加额,向树底下的这位***致敬。礼毕之后,他说:“树下的***,你是一个有来历的人,一个主宰生杀的人,你的语气和你的行为举止都告诉了我这一点。不过你的眼睛是看走神了,路上走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宰相,只是一个罪人,一个如草芥如蝼蚁无香无臭稍纵即逝的卑贱生命!”
树底下的人笑起来,他说:“你是宰相。你是上苍为我打发来的宰相。龟兹国的宰相这个位置,已经虚位以待好长时间了。它是为你预备的呀!不瞒你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宰相正在路上走着,他将要从这棵胡杨王下面经过。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在这里等候,等候那第一个到达的人。而那第一个到达的人就是你!”
炎听了这话,暗暗叫苦,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可诅咒的命运,又落到他的头上。
炎想分辨,但是哪容他分辩,炎想逃脱,但是已无法逃脱。
只见那树下的人打了一声口哨,立刻,从路左边的树林里跳出来二十个士兵,从路右边的树林子里又跳出二十个士兵,他们趋上前去,将炎的双手抓住,拧在后边,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胡杨树的右边,又驶出一辆华丽马车来。士兵将炎架起来,扔进车子。树下的那个人,现在也缓缓地地站起。一个士兵俯下身子来,充当脚蹬,这人踩着那士兵的脊背,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响着铃声,马儿四蹄如飞,向龟兹城驶去。
到了城里,马车在王宫门口停下,只见这人说:“给我们的宰相鸠摩炎,去洗一洗鞍马劳顿的身子,去梳理一番风霜侵染的发须,然后换上那早已准备好的朝服,再来见我!”说罢,他自己先下了马车,径直进了王宫。
“我是龟兹国的国王,我的名字叫白纯!”那人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这样对炎说了一句。
第七颗念珠
几个时辰以后,我们的炎已经梳理一新。他换上那早已为他预备好的华美的服饰。这服饰是如此的合身,就像量着他的身子裁剪成的一样,这叫他奇怪。而更叫他奇怪的是,那个龟兹国王竟然知道他的名字。要知道,自从离开菩提伽耶以后,他已经隐姓埋名,在这遥远的通往东方的道路上,走了整整三年了。
梳理完毕,在护卫的押解下,炎来到了王宫的议事大厅。大厅里,大臣分列左右坐着,而在正中的那个惟我***的位置上,龟兹国王坐在那里。那果然是炎在胡杨树底下遇到的那个人。只是,他现在换了一身国王的服饰,从而显得威严和尊贵了许多,全然不是前番的模样。
接受了炎的行礼,龟兹王走下来,牵起炎的手,然后拉着他,走到靠近自己的位置,在那个空位置上坐下。坐定以后,王清了清嗓子,环顾左右,说道:
“我的亲爱的大臣们,这就是我给你们经常提到的那个鸠摩炎,那个高贵的人,摒弃了权利,摒弃了荣华富贵,而踏上道路,踏上漂泊,踏上不可知命运的人。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我今天出郭三十里相迎,在我当政期间,还是第一次屈尊做这样的事情。我的亲爱的大臣们,我相信你们也会像我一样地喜欢他,尊重他,和接受他。”
大臣们听了这话,齐声喝彩,然后纷纷举起他们面前的酒杯。
国王继续说:“拜相仪式将在今晚举行,这会是龟兹国的一个节日。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本来,这样的一个拜相仪式,会是整整三年前,在葱岭那边一个叫菩提城的地方举行的,可惜他们没有福气,当事人在拜相仪式举行的前夜逃走了!很好,一切都有定数,一切都是命运。原来,这个宰相,是上苍为我们龟兹城准备的呀!”
国王的睿智的话语又带来一片喝彩。
国王很高兴,大约因为刚才自己那遣词造句而有几分自得。他伸出手来,握着旁边的炎的手,继续说:“亲爱的炎,我的宰相,当我们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随我们一起笑一下?为什么你还是这样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到了这个份上,你必须明白,你只有就范的份儿了。难道,龟兹国的诚意,还不能打动你的心吗?”
鸠摩炎沉默了许久,他启齿说:“尊敬的王,尊敬的大臣们,一个以四海为家的游僧,能得到你们这样的钟爱,他只有诚惶诚恐的份儿了。那个当宰相的事情,咱们先放在一边,以后再说。我现在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知道我的身世,并且知道得那么详细。老实说,连我自己,都忘记我是谁了!”
国王听到这话,很兴奋,他接过话头说:“亲爱的炎,你不知道,三年前的你的那次出逃,酿成了一次轩然大波,这事情传到四面八方,从而给你带来巨大的声誉,而在这三年的行走中,你的足迹走过了很多地方,你的声名也随着你的走动,传遍了帕米尔高原,传遍了西域三十六国!那每一个有菩提树的地方,都在传诵着你的名字!”
我们的炎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确实不知道在行走的日子里,世界竟然还在注意他和谈论他。炎说:“还是让我走吧,高贵的龟兹王,我已经不能适应这尘世的喧嚣了,我已经习惯于把自己交给道路了。强扭的瓜不甜。我的志向在东方。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我,这力量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控制住我了。我向往东方,我不敢说自己是去布道,也不敢说自己是去弘法,我只能说自己是去学习,是去满足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好奇心。我看,还是让我走吧!”
国王击了一下掌,用掌声打断炎的话头。国王说,这个沉重的话题,放在后面再说吧!现在让我们轻松一下,给远方的客人欣赏一下龟兹乐舞吧!大约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乐舞,都很难和它比拟的!国王还说,他坚定地相信,在看了乐舞之后,炎的想法会改变。
说完这些话以后,国王把手搭在嘴唇上,打了一声口哨。突然,只见从宫廷的各个门扉中,像羚羊跳跃一样,跳跃出一群怀抱琵琶的美女,她们先跳跃到大厅正中央,停顿下来,向龟兹王作了一个礼节,然后,琵琶便猛烈的弹拨起来。人群也四散而开,布满了大厅。只见整个王宫大厅裙裾飞舞,香气四溢,四处布满香艳的粉脸和有节奏的音乐。
国王和他的大臣们也在一边用膳的同时,一边腾出手来,用牛骨头或羊骨头在餐桌上击打着节奏。
国王说,在龟兹,最有名的舞蹈叫胡旋舞,而他自己本人,也是一个胡旋舞的高手。那舞蹈,将在晚上的拜相仪式上举行广场演出。现在炎大人所看到的这个舞蹈,叫“反弹琵琶”,也是一个有名的舞蹈。现在我们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个铺垫,一个渲染气氛的前奏,它是为等待那个女主角的出现而准备的,而女主角,那个飞天形象,她现在大约该出现了。
话音未落,大厅的正上方升起了一团云彩般的烟雾。烟雾缭绕处,一位绝色的西域美女,将琵琶背在背上,反弹着,飘飘渺渺,忽隐忽现地自天而降。
所有的音乐都停止了,只有那一件琵琶,发出一股清音,那清音纯净,明亮,宛如自天国而来的声音。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们的儿子,那个伟大的僧人,伟大的行者鸠摩罗什,在他即将在辽阔东方的某一处辞世的时候,他曾经写过一首说:“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这位高僧说的“清音”大约就是这时刻的“清音”,一件用孤桐所做的琵琶发出的那响彻九天的声音。
在音乐停止的同时,所有的在场的人也都停止了他们的举止行为。国王的一口抓饭还在嘴里,现在停止了咀嚼,大臣们则木鸡般的呆坐着,那些伴舞的美女们,她们也像一件件活的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
飞天女子在空中飞翔和弹拨一阵后,脚尖着地,轻盈地落在了大厅的地面上。稍停片刻,随着她的琴弦的猛烈一声拨动,所有的陪舞的美女们的动作也开始激烈起来,而她们的琵琶,也学着飞天女子的样子,背在背后反弹。而我们的国王,这时也回过神来,他终于可以将那口抓饭,咽进肚子里去了。
飞天女子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面部也被一片黑纱遮住,只露出那乌黑的眼睛和黑炭般的弯眉,以及一片光洁的前额。她在跳跃,她在飞旋,她的裙裾掀起的香风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拂过。她的美腿是如此的修长,她的高傲的脖子亦是如此的修长,由于她的面庞被黑纱遮住,所以只能让人去想象。
我们的炎也可以说是在温柔富贵中长大,也可以说是经多识广,但是,眼前的这一切还是叫他看呆了。
那反弹琵琶的飞天女子,在飞旋的时候,她脖颈常常会猛的扭过来,惊鸿一瞥,向席间的鸠摩炎丢一个眼风。鸠摩炎是个乖巧的人,他感觉到了这一点,每当那女子的眼风飞过来时,他都赶紧别过脸去,不能去承接那眼神。
欢宴总有结束的时候,这个名曰“反弹琵琶”的节目结束了。众多陪舞的美女们列队,而节目的主角走上来,向国王行礼,行礼后,又转向鸠摩炎。
那女子在转向鸠摩炎的同时,腾出一只手,取下这蒙在脸上的黑纱巾。注视着飞天女子皓月一般的面孔,炎大大地吃了一惊,原来她就是路途上遇见的那个牧羊女。
好像为了证明他的判断似的,那飞天女子在俯下身子行礼的同时,低声地呢喃了一句:“哦,我的公鹿!”
炎听到这话,羞愧地用手蒙住了自己的脸。
国王在一旁说:“这是我的妹妹罗什公主!”
第八颗念珠
按照史书的记载,龟兹国的罗什公主,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她的才学,她的美貌,她的深明大义和远见卓识,一直被人们作为美谈。在她待字闺中的年代里,西域三十六国的王子们,因为仰慕她的才学和美貌,纷纷前来提亲,他们像仰望那遥不可及的月亮一样仰望她,甚至如果能亲吻一口她的鞋底所踩过的路旁的泥土,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罗什公主的名字甚至还越过西域辽阔的地面,传到那遥远的巴比伦城去,据说空中花园门口那座雕像,就是依据人们传说中的罗什公主的形象塑造的。
是的,在我们说话的年代,罗什公主还像奇货可居一样待字闺中,她在等待着她的心仪的人儿的出现。鸠摩炎出现了,罗什公主的等待得到报偿。而幸亏由于有了她的耐心等待,而幸亏由于有了鸠摩炎和罗什公主的结合,他们那爱情的产品,那个东方文明的伟大奠基者之一,哪个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鸠摩罗什,才得以出世。
正如龟兹王以坚定的口吻所预言的那样,当“反弹琵琶”这个舞蹈出现,当高贵的罗什公主,在炎的耳畔以一种女菩萨似的魔咒口吻说出“呵——,我的公鹿!”时,炎崩溃了。
“我接受命运!”炎对龟兹王说。
“好事成双!你不光要接受宰相这个职务,你还得接受我的妹妹!也就是说,拜相仪式和你与罗什公主的婚礼,在同一刻举行。”
炎点点头。
这样,正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天竺国的准宰相鸠摩炎,在他东行的路上,走入龟兹国,被龟兹国的国王拜为宰相,并与国王的妹妹罗什公主结婚。鸠摩炎的到来,为龟兹国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令它一跃而成为当时西域最具影响力的国家。尤其后来鸠摩罗什的出现,令龟兹国一度成为世界佛教的中心。
在新婚的夜晚,我们的炎说,罗什公主,能为我再唱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吗?听了他的话,罗什公主又将她作为牧羊女为炎所唱过的这支歌,动情地唱了一遍。唱完以后,她对炎说,这支慑人魂魄的歌儿后面,有一个凄楚的爱情故事。一位龟兹城的少年,跟着家门口走过的驼队,踏上丝绸之路。在那遥远的阿富汗高原上,喀布尔城里,安息国王正在为他的公主女儿招亲。年轻的脚夫离开了队伍,弹着他的热瓦甫(一种弹弦乐器,多为木制,外形上部分是细长的琴身,顶部弯曲,最下面是一个半球形的共鸣箱。作者注),走入喀布尔城中,他说,尊贵的国王啊,我是一个一文不名的流浪者,我没有什么可以献给你,那么我献上一首我在路途上创作的歌曲吧,它的名字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们后来有结局吗?”炎问。
“结局是有的,但那是一个悲惨的结局。脚夫的歌声打动了公主的芳心,但是讲究实际的国王将脚夫赶了出来。那公主在宫中忧郁而死。那脚夫则唱着这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继续上路。脚夫踏遍了帕米尔高原,将他的歌声带到所有路经的地方。最后,他像一只啼血的杜鹃一样倒毙在了路旁。同伴们掩埋了他的尸体。而叫人最为伤感的是,他的脚步停了,而他的歌声并没有停止,那歌声还在脚夫们中间传唱。最后一直传回这龟兹城,那青年脚夫的家乡。”
是的,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这故事足以令每一个听者在听了后为之落泪。
两位新人庆幸自己是幸福的,他们得到了自己的真爱。他们后来大约没有再拉话,因为在这世界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们去做。
新房里,一个新人呼唤道:“我的公鹿!”
而另一个新人回应到:“我的母鹿!”
罗什公主为鸠摩炎宰相一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
那第一个孩子出生时,鸠摩炎说,这个孩子是为我亲爱的祖邦天竺国而出生的,孩子长大后,让他回天竺国去,如果那里还需要治理国家的宰相的话,并且他也合适,就让他去承担责任吧!
那第二个孩子出生时,鸠摩炎说,这个孩子是为我的第二故乡,我的亲爱的妻子的祖邦,我的尊贵的龟兹王的国家而生的,如果他长大以后,这个国家需要宰相,而他又是合适人选,那么就让他去承担责任吧!
那第三个孩子出生时,鸠摩炎说,将他的名字叫做鸠摩罗什吧,那是我的一半和你的一半。这个孩子不是为世俗的社会所生,而是为我的未尽的理想而生的。我的双脚已经被牢牢的捆绑在大地上了,希望他不要这样。那根打狗棍,那只讨饭钵,我还一直留着,让他拿着,去踏上那通往东方的遥远道路吧!
(这是作者应陕西户县草堂寺、甘肃武威鸠摩罗什纪念馆、***库车鸠摩罗什纪念馆,并世界鸠摩罗什研究会之约,为鸠摩罗什大行一千六百周年(公元413年——公元2013年)所写的传记性长篇小说《鸠摩罗什》的一部分。可以作为一个小中篇,独立成章。2008年元月31日,当地***在户县草堂寺举行新闻发布会,席间草堂寺方丈释谛性以“云远山高古道长,沙漠驼铃震四方。晶莹最是天山月,为汝普照菩提光”四句偈语,为作者的艰难之行祈福,祝愿这项工程早日竣工。——作者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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