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与文友相约去雪窦山朝拜落成不久的雪窦山露天弥勒大佛。头天晚上,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将自己从头到脚细细沐浴了一番。其间,我联想到《西游记》中唐玄奘甫抵西天拜见佛祖前的那次隆重洗浴;再进一步联想到我国历史上几位着名的佛教旅行家,如法显与鉴真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和尚,他们与玄奘一样用自己柔弱的躯体把万水千走遍,只为实践心中至爱的佛法世界,这种精神我辈俗人望尘莫及。不过,我做这种肤浅的表面功夫虽说有聊以自慰的嫌疑,但出发点还是那条:拜菩萨要心诚,心诚则灵嘛。

第二天早上八点,一车人准时出发。大家一路谈笑风生,似乎不多时,车子便拐上了去雪窦寺的盘山公路。时已仲冬,车窗外却依然花树扶疏,山色斑斓,拂过脸庞的阳光也格外熙暖。我不是佛教徒,但难免间或地唯心一下。比如,我相信这好天气就是弥勒佛在欢迎我们的到来;又比如,大佛开光盛典那天,天降绵密甘露,则是弥勒佛在考验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

冬天的空气清扬干净,含着一种甜甜的凛冽。沿着洁净的台阶拾级而上,全球最高的坐姿铜制露天弥勒大佛正端坐在巨大的莲花台上,和善地向我微笑。在往常,明知寺院殿堂内那些高高在上的菩萨神明大多石胎泥塑,且皆出自人手,但每次身临其境,我都会不自觉地由心底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心理,从而闭目合十向他们行礼致敬。我也见过许多在寺庙里焚香祈祷或顶礼膜拜的人,他们虔敬的神态令我不止一次感觉到,天地间或许的确存在着n双神秘的眼睛,在无时不刻地注视着我和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但,眼前的弥勒大佛是个例外。如果说平素我们所见的将他塑造得嘻哈开怀的快乐形象可谓之为“轶闻版”,眼前的这尊,则应该被称为“典藏版”。他丝毫不具凛然的威仪,而仿佛只是个和善可亲的老邻居,但又不乏沉稳凝重与宽厚大气,令我望而生安。他的右手捏着佛珠,左手握着布袋——听说那里头装着乾坤,但我更愿意相信那里面满装的是新鲜的爱之种子、温暖的希冀之光、甘美的醍醐蜜露以及芬芳的花、嘹亮的歌等等一切美好的东西,用来清理荒芜心田上疯长的野藤与蔓草,并播施爱和情义,用来点化、指引迷途的羔羊,用来温暖冷酷的胸怀,用来唤醒黑暗中怯懦的生命……

作为土生土长的奉化人,我从小就听过太多关于布袋弥勒的民间传说。露天弥勒大佛开光仪式上,那首名为《人间弥勒》的歌词写得尤为出色:“人间弥勒,历苦得乐”∵——说的是越完美的人品,越会遭遇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灾难,而化身布袋和尚的弥勒佛都一概笑纳并且欣然接受;他怀着一颗最坦荡温软的心,不怕艰苦,不畏险阻,不问阴晴雨雪,不顾早晚晨昏,不管天南地北,将自己人性中的乐观与宽容广植在人间。我想这是他最终成佛的缘由吧。

一步步登上楼梯,来到大佛的莲花座下。那一瓣瓣莲叶上刻着的捐资信徒的名字是大多数朝拜者的注意力集中对象——自古以来,财富总以它高高在上的霸道形式根深蒂固地影响着平常人的心态甚至生活。我无意在诸多的艳羡声中多作停留,匆匆从背阴处来到了阳光下。阳光从正面扑来,我像是拥住了一床晒蓬松了的棉絮,情绪刹那间放松了下来。是的,我悄怀心事而来,就是想得到佛的指引,因为生活中有一些东西令我久久无法释怀。那些折磨人的贪、嗔、痴、怨……我作了很久的自我调节,却始终没能成功地放下。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曾经说过,“与改变世界相比,改变自己更困难。”可见割舍及改变对人是多么的困难。对大多数如我这般的凡夫俗子来说,精神有归属,或者说信仰,是多么重要,哪怕有时只是片刻的需要。

此刻,阳光像金子,照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阳光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所有人的情绪都是那么缓和、平静,同行的林先生穿着一双经典的黑色布鞋,我觉得他应该盘膝坐下,然后合上双眼在暖阳下打一个或长或短的盹儿,这样才比较契合眼前这个光明无碍的境界。

正笑谈小时候称阳光是“日头菩萨”,忽然有谁大喊:“看哪,远处,那座山,像不像蒋介石睡在那里?”大伙儿闻言,都兴奋地扑到栏杆前引颈远眺。果然,深蓝的天幕下,视线所能及的最远的那座山峦,起伏的曲线果真似一个人仰躺在群山之间,那光光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严肃的制服领子,甚至领口的肩章,活脱脱是蒋介石的模样!我不禁惊诧于造物主的神妙,只是不知,到底是弥勒佛选择了“蒋介石”,还是“蒋介石”选择了弥勒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巧合?不是说蒋介石的先祖蒋宗霸是弥勒化身布袋和尚的徒弟吗,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佛教里看似轻浅实则深奥的“缘份”?蒋介石其人已经成为历史,眼前这座正好落进露天弥勒大佛视线里的状如蒋介石躺卧在那里的山脉会消逝吗?人生是不长久的,而自然呢?它会如佛一般永生吗?

有两位年迈的农妇互相搀扶着嘴里念着“罪过”打我身边缓步经过。她们在干什么?是在忏悔吗?看她们一身朴陋的装束和一脸沧桑的模样,她们这一生能有什么样的“罪孽”要令她们在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来到佛前作这样深刻的检讨?哦,现在她们嘴里念的成了“南无阿弥陀佛”——或者,她们是在祈福,为自己长命百岁,为儿女招财晋升,为子孙后代祛病免灾……她们是要用自己颤巍巍的身姿,来吸引我佛慈悲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多作一会儿停留吗?可是,如果我佛只关照到前来膜拜的善男信女,那么,那些在为自己的生计埋头劳作、却无瑕前来拜佛的人呢?……这样公平吗?……有心用我最虔诚的姿态向弥勒佛一询,但我知道无论我如何抬头仰望,也看不到佛的容颜——因为此刻我正钻在他的莲花台下呢。但闭上双眼,我就清晰地看见了他淡定圆澄的笑容,他仿佛在答复我说:一切自在他胸中。

遐想间,我已随着大队人马置身于烟雾缭绕的雪窦寺。寺内香火鼎盛,大佛殿内正好有人(看似兄弟俩)在为他们过世的亲人做道场,大殿内高僧端坐,经诵悠扬,气氛庄严。殿门外堆放着纸扎成的马,纸马身上披挂着大串的纸钱、元宝和经幡。与殿内两位孝子高举着饕餮(传说中龙的儿子,是佛教仪式中的重要物品)挺身跪在蒲团上的严肃气氛相悖的是,门口聚集着一群年青小和尚,正嘻嘻哈哈啃吃着点心。我们观看了一会儿正要走人,仪式却结束了,小和尚们一拥而上,将殿门外堆放着的纸做物什一把火稀里哗啦烧了个干净,有一个甚至指着哗哗的火星朝迈出殿门的其中一个孝子大叫:“你爹在那边马上就能收到你烧给他的东西了!”

那孝子一脸凝重地点头。但我不相信他心底相信了。因为看他们衣冠楚楚的打扮和透着儒雅的气质,绝不是轻易就迷信的人。可能,他们这样做,只是在完成他们的一些愿望罢了。从他们悲伤迷离的眼神中,我相信他们这样做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补救,“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事儿我遇见的还少吗?愿他们的父亲在天之灵能够原谅他们。

快出寺门了。门旁的水池中央扔着一张木板,上有大量硬币闪闪发光,几只鳖正趴在硬币中间懒洋洋地休憩。另外的鳖大概羡慕了吧,就从四面八方游将过来,努力往木板上攀爬,以期晒到暖烘烘的太阳。好几只身强力壮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了,木板上鳖的密度似乎在霎那间增大了许多。但其中有只瘦弱的小鳖,费劲地爬了半天,还是没能成功,几次三番滑入冰冷的水中。围观的我们都忍不住为它鼓劲儿喊起了“加油”,它仿佛有灵性似的,奋力地撑着前爪往上纵,终于,“功夫不负有心鳖”,它成功了。大家都为它鼓起了掌,然后一一散去。我却留滞下来,因为我想再看看它成功后如何享受幸福。只见它摆动着瘦弱的小脑袋惊惶地四顾,我想它一定是想穿过密集的鳖群寻求一个安全的角落栖身,可是不幸很快就降临到了它的身上——它身边一只体形肥壮的鳖只轻移了一下身躯,就轻而易举地把停栖在木板边缘的小鳖重新挤进了池水里。池水泛起了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浪花,随即恢复了平静。我的心只来得及疼痛一下,那只小鳖就从一圈涟漪中钻了出来,只见它近距离围着木板游了不到半圈,就轻轻地伸出小爪子划着优美的弧线荡了开去,朝阳光照得到的一角池水前进了——在那儿,聚集着不少如它那样的小鳖,正欢快地嬉戏玩耍呢。

我不知道鳖会不会思考,也不清楚它们有没有如我们人类这样的心理活动:它在被挤落的一刹那也许曾痛不欲生吧?它应该有过不甘心吧?可是它很快就从那些情绪中挣脱出来了,它不再坚持那个对它来说高不可攀的目标(再说了,它不是已经亲自抵达过这个目标了吗,尽管时光短暂,且没有如它预期的那样美好),而是转变方向,去寻求更简单的快乐。

这只小鳖的遭遇和它的聪明选择令我在一瞬间如醍醐灌顶。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个阶段:勘破,放下,自在。勘破,即佛语中的“破我执”,连一只瘦弱的小鳖都知道——万事何必太执着?既然改变不了周遭的环境,唯一的方法就是改变自己——这不就是我一直都在寻找的答案吗?我忽然感觉到压在心上的沉垢一下子荡然无存,整个人都轻了,空气里有了一种甜蜜——难道说,在大慈大悲的弥勒佛身边呆久了,连鳖都拥有了常人难以拥有的悟性?

快出寺门的时候,我回头睃巡池面,但已经找不到那只聪明的小鳖了,它一定在那儿跟伙伴们自在玩耍呢。它比我更明白:其实理想并没有什么,目标改变了也不算什么,所有的一切自有它的归宿,万事都要学着看淡,学着不强求,这样才能轻松地继续上路。“一旦放下,随之拥有”——小鳖很好地诠释了此话:唯有先放下,才能拥有自在。这世界上,许多事物是因为懂得转弯、变通才游刃有余,失去的时候也许正是人生的转机。而所谓幸福,原来只是懂得放低自己的期望值,懂得满足而已。

树叶缺漏中撒下的阳光那么晶莹灿烂。我们继续赶路。回头时,微笑的、高大的弥勒佛已经消失在那道山梁的拐角。

我知道从此,我将更加珍惜眼前平淡的幸福生活,并因为拥有而感恩;对于虚浮的名利,会看得更加淡。我还要告诉自己:遗憾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我体会快乐与幸福,所以还是要欢迎它的到来;最难得的还有遗忘。只有在遗忘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时,我们才有机会恢复呼吸的自由与心神的愉快,继续轻松上路。特别提醒自已注意节制身上偶尔突发的激情,而唯有温情,才是我应该牢牢抓紧的东西,这个美丽的词语会让我的眼前浮现一条河,它温润地流过山川、草地和人群,自然而然地融入海洋,给我的心带来恒久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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