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古城是由东往西扩展的,最东边的街就是东市街。老一辈说:“先有东市街,后有金华府。”东市街的东南方是婺江的支流———义乌江,江与街之间有一座被称为高山头的山岭,一山一江共同护卫着婺州古城。三国时金华属吴国,传说孙权的母亲曾请高士来察看过婺城的风水,十分欣赏这座山岭。从婺江对岸往金华城方向看,它犹如一条巨龙横卧在清澈的婺江畔,清风岭(现清风公园旁)是龙首,上浮桥古城墙一带是龙尾,龙身原是一段峭壁,就在自来水厂这个位置。很多人记不得那个地方了,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但是,那个地方还隐藏着一段历史。我小的时候常常在这一带玩,见过雕凿在峭壁上的十八罗汉。

罗汉是“阿罗汉”的略称,是小乘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佛教寺院常有十六罗汉、十八罗汉或五百罗汉的塑像。婺江崖壁上开凿的十八罗汉造像石窟如桌面般大小,佛像比真人稍小,一窟一佛,多数罗汉盘腿而坐,造型生动、形态各异。佛背部与岩石相连,雕凿艺术简洁、凝重、粗犷有力,倚山面水排列着。他们虽然没有敦煌彩塑那样绚烂多姿、精巧瑰丽,也没有龙门石窟那样宏大的气势和规模,但是那特有的水上崖壁罗汉石窟群也是难得一见的。据记载,我国北方石窟造像受印度造像风格的影响,上溯东汉、十六国,以北魏至隋、唐时最盛。唐宋以来,中国石窟造像逐渐南移,南方石窟雕塑除反映佛教精神的慈悲、祥和、庄严外,更增加了不少民俗成分。此地是婺江之水奔流到金华城府首当其冲之地,也是沿城江水最深之处。

去看十八罗汉要翻过高山头龙背,小心翼翼地从一条“之”字形的陡峭的羊肠小道下去。山岩上长着许多野生的小枣树,果实虽小却很清甜,在那个年代能够吃到一两颗小枣是件十分开心的事了。小路两旁的小枣被采摘完后,十八罗汉上方崖壁上仍结着鲜红的枣子,大人或许为了小孩安全,警告说,那是罗汉的供果,佛能洞察一切,如去采摘,佛要生气的。我的整个童年竟然能忠实地遵守戒告,决不去采摘佛的供果。

由于十八罗汉刻在深潭之上的崖壁上,路人只能隔江远望,若要近观其详,除了乘船之外,必得跳入江中游进深潭手贴岩壁,脚踩江水,方能细看。倘若踩水功力不够,手离岩壁,遇上漩涡就有沉入深潭的危险。看来,金华的十八罗汉十分清高,从不索要供品和香烛,甘愿在城外江水中默默坐禅。其实十八罗汉也不孤独,那时,婺江上行驶着南来北往的帆船,当船行至十八罗汉斜对岸上浮桥头时,铁缆绳就会把吊桥高高升起让船只通过,有的船夫早早地收了白帆,放倒桅杆,不去排队等候,自主选择桥孔通行。桥孔很低,水位高时船夫会熟练地低头弓背穿行,避免撞头。吊桥与桥面之间有一条用于盖缝隙的钢板,每当汽车通过时,就会发出“叮当”的响声,宁静之夜,躺在床上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声响,很有“婺州城外上浮桥,夜半叮当客车来”之意境。

有时顽皮的小伙伴们会一哄而起攀抓船舷,让木船载挂着精光水灵的小身体悠哉悠哉地向前航行。船夫有时会举着撑船竹竿敲打船帮作吓唬状,但孩子们并不害怕,嘻嘻哈哈地等着船夫走过船篷,然后异口同声地发出“啊———”的欢叫声,放开攀扶船舷的小手,双腿一蹬,扑通!扑通!一个个利索的后空翻,跃入婺江的碧水中,木船四周顿时飞溅起雪白的浪花。如果躺在金色的沙滩上,眯着眼睛遥看远方,天上白云和江上白帆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随风飘移,鲜艳明亮的色彩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自来水厂抽水坝未封闭前,我很少去那时金华最好的八咏滩天然浴场游泳,而喜欢翻越高山头去十八罗汉处,享受探险的快乐;不知危险地用刚会学不久的狗刨式在十八罗汉周围来来回回地游,有时用手指抓住石窟洞沿口,既能小憩片刻,又能端详罗汉真身。在蓝天白云和青山绿水中享受我童年的快乐。高山头上,罗汉像旁,留下了我无数次攀爬的足迹。

每当春夏之交的雨季,婺江常涨大水,汹涌的江水从上游奔腾而下,浑浊的江面翻滚着波浪,排山倒海般地冲向十八罗汉,淹没了农田,淹没了上浮桥,阻隔了两岸交通……上浮桥头,东市街口,围满了看大水的人群。洪水泛滥成汪洋时,十八罗汉不见了。大人们说十八罗汉正在水下与妖魔搏斗。这时,“水漫金山”的动人故事就会像影片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法海和尚大战青蛇白蛇,恶浪滔天撼婺城,十八罗汉定乾坤。每次大战的结果总是这样:妖魔被打败了,洪水退却了,上浮桥露出水面,人们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十八罗汉又显现在婺江水面上。因此,十八罗汉在我童年的心灵中成了战无不胜的英雄,是金华这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风水宝地的保护神。

如今的上浮桥旧址上已建起了宏济大桥,而最早的真正的浮桥并非在东市街这个位置,原址应在十八罗汉处。上浮桥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称宏济桥,以铁索连接24艘木船,上铺木板而成。我的大姐(今年70岁)至今还记得在她幼年时,奶奶常常带着她到十八罗汉边的大埠头洗衣服的事。为了不让小孩乱跑,奶奶用布带缚住她的腰,另一头系在一个大石墩的圆孔里,这个大石墩圆孔原来是钩挂上浮桥铁索的。桥头原先有三条铺着青石板的窄窄的石子路通向城中。在古代中国,人们常把罗汉视作镇山镇宅、驱邪纳福的神明,把它雕凿在婺城最东方的山岩天堑上,自然有盼望神灵永保婺城平安之意。根据老人回忆,1937年秋,日寇飞机对金华进行轰炸,上浮桥在轰炸中被毁。后来上浮桥虽然又重新搭建回去,但位置已经往下移了一段距离,来往于桥上的人们看不到十八罗汉了。

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我曾横渡过钱塘江,遨游过北戴河,到过***、内蒙古、西双版纳、黑龙江等很多地方,始终没有发现过类似故乡金华这样的水上罗汉石窟群。失去的东西才会感到弥足珍贵。

在一次聚会上,我遇上自来水总公司的吴总,闲谈中问起十八罗汉的去向。吴总说,当时那个年代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没有现在这样强,听说十八罗汉在施工中被挖掉了。

东市街水厂的抽水坝静静地躺着,响了几十年的轰鸣声早已停息。此刻的十八罗汉在哪里?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对你们来说只是个小小的瞌睡,是在岩洞里面壁修炼,还是升天迁移?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独自一人前往十八罗汉的故地。当年在十八罗汉旁游泳的小孩,如今已经两鬓斑白。山岩依旧,婺水长流,夕阳初照,江风吹拂,我孤身徘徊,十八罗汉虽已仙踪无觅,但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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