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祖道信禅师的念佛禅及其现实意义∵

明基∵

关于禅宗的创立,过去教界和学界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始于达磨;一种观点认为始于六祖。现在,随着敦煌新材料的发现和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认为,四祖和五祖所创立的东山法门才是中国禅宗的真正肇始。∵

关于四祖道信禅师,他的生平有三点特别引人注目:一是他创立了第一个禅宗丛林(此前,初祖、二祖和三祖都没有自己固定的僧团和道场);二是他率先确立了禅宗农禅并重的修行和生活方式(此前,初祖、二祖和三祖都过着萍踪无定的行游生活);三是他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是宗门中第一个具有完整修证体系的传灯法本。这三点正好说明:四祖道信禅师才是中国禅宗真正的创立者。∵

在这里,我想补充的是,四祖除了上述三点开创性的作为之外,就修行方法而言,他所倡导的作为“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的“念佛禅”,也是开创性的——它不仅开启了中国佛教后代禅净合流之先河,更为末世禅净二宗各自重新走出低迷的困境带来了一线光明。∵

念佛作为入道之方便∵

念佛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修行方法。“六念”法门的第一念就是念佛。汉魏以来,随着《般舟三昧经》、《无量寿经》和《观无量寿经》等净土经典的传入,弥陀信仰日渐深入人心,后经昙鸾、慧远、道绰等人的大力宣扬,“念佛求生净土”之法门,已焕然成为一宗。尔后所形成的其它诸宗派,如天台、华严、禅宗等,虽然都各自有自己的理论系统,但是,对念佛法门也都极为关注。如天台智者大师生前就曾经行过般舟三昧,写过《观无量寿经疏》和《般舟三昧行法》等着作。尤其到了禅宗那里,古老的持名念佛方法,当它与即心即佛、见性成佛的观念结合在一起之后,其魅力更是艳光四射:对修行人而言,念佛不仅仅是临终往生的捷径,同时也是当下契入佛心、见道证道的胜妙法门。

这种将“持名念佛”作为见性成佛的入手方便,在禅宗那里,最早是由四祖道信禅师提出来的。

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四祖开宗明义地讲:“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接下来,四祖在引证《大品般若经》中的“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一语之后,又讲,“即念佛心,名无所念。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就是求佛。”∵

可见,四祖是在以禅宗见性成佛之思想为主导的前提下,来引进和消化持名念佛之方法的。在整个法本中,四祖极力劝导学人持名念佛,从而达到摄心安心、明心见性之目的。这一点,从《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这个题目中也可以看出来。这个题目很明显地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入道安心之要——也就是见性成佛,这是达磨禅法的核心,也是禅宗的真精神所在;二是方便法门——也就是通过持名念佛,摄心明心,最后契入佛心,这是修禅的下手方便。∵

很显然,在这里,四祖把禅的究竟理趣和持名念佛的善巧方便,捆绑在了一起。虽然四祖没有明确地使用“念佛禅”这个词,但是,我们把他尊为“念佛禅”之首倡者,也许并不为过。如果按四祖的教导,在圆解圆信的前提下——尤其是当下相信和承担“念佛心即是佛”这一理趣——静坐一处,以平等心,持名念佛,这种念佛方法,就不仅仅是普通的持名念佛了,它同时也就是实相念佛;我们姑且称之为“方便究竟念佛”,或者说“持名实相念佛”。∵

四祖提倡念佛禅的经教基础∵

纵观《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我们不难看出,四祖的“念佛禅”主要有两大思想来源:一是以《楞伽经》为代表的宣扬如来藏、佛性论和法界观等系列的经典——强调“心外无佛”、“心为道本”;一是以《文殊般若经》为代表的宣扬般若观、不二观和念佛观等系列的经典——强调不二之般若观行和念佛之方便。前一个系列的经典,除了《楞伽经》之外,还包括《涅盘经》、《华严经》、《法华经》等。后一系列的经典,除了《文殊般若经》之外,还包括《维摩诘经》、《无量寿经》等。∵

《楞伽经》是禅宗成立的主要经典。初祖达磨来汉地弘化,主要是用四卷《楞伽经》来传佛心印的。该经所倡导的“如来藏”思想,是禅宗“心为解脱之本”和“即心即佛”思想的主要来源之一。

《文殊师利般若经》分上下两卷,其中有很大的篇幅是在谈论什么是般若,其精神实质不外乎《六祖坛经》中所讲的“无相、无念、无住”,也就是“不二”思想。直到下卷经文的快结尾处,世尊才告诉文殊师利菩萨,修行人欲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当先修一行三昧;欲行一行三昧,当于闲静处,一心持名念佛;欲持名念佛,当先闻般若波罗蜜;欲行般若波罗蜜,最佳入手处莫过于持名念佛——∵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当云何行、能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佛言:“文殊师利,如般若波罗蜜所说行,能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复有一行三昧,若善男子、善女人,修是三昧者,亦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文殊师利言:“世尊!云何名一行三昧?”佛言:“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若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当先闻般若波罗蜜,如说修学,然后能入一行三昧。如法界缘,不退不坏,不思议,无碍无相。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现在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无量无边,亦与无量诸佛功德无二。不思议佛法等无分别,皆乘一如,成最正觉,悉具无量功德,无量辩才。如是入一行三昧者,尽知恒沙诸佛法界无差别相。”(《文殊师利般若经》卷下)

可见,《文殊般若经》是把持名念佛当作娑婆世界众生入道、证道的首选方便法门;当作是末法时代修行人是落实般若观行的最佳下手处。这一点,在《法照传》中,文殊菩萨讲得更直接,更肯定。《法照传》中记载:法照大师游五台,偶入大圣竹林寺,拜谒文殊菩萨,请问末世修行之法。文殊菩萨报言:∵

“汝今念佛,今正是时。诸修行门,无过念佛,供养三宝,福慧***,此之二门,最为径要。所以者何?我于过去劫中,因观佛故,因念佛故,因供养故,今得一切种智。是故一切诸法、般若波罗蜜、甚深禅定,乃至诸佛,皆从念佛而生。故知念佛,诸法之王。汝当常念无上法王,令无休息。”∵

文殊菩萨认为,娑婆世界诸修行法门中,唯有念佛法门最为径要。般若波罗蜜、甚深禅定、乃至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皆从念佛而生。念佛为诸法之王。可见念佛法门是非常殊胜的。四祖继承了《文殊般若经》的念佛思想,也许正是考虑到了我们末世众生修行境遇之艰难。∵

除了《文殊般若经》之外,细读法本,我们还感觉到,四祖同时可能还受到了《般舟三昧经》的影响;因为,像《文殊般若经》一样,《般舟三昧经》也是将般若和念佛圆融在一起的。虽然四祖在他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没有提到《般舟三昧经》,但是,他在法本中却提到了《无量寿经》,可以看出,四祖对当时盛行的净土经典还是非常熟悉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受到《般舟三昧经》的影响,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般舟三昧经》一开始就讲——∵菩萨欲疾得是定(即般舟三昧)者,常立大信,如法行之,则可得也。勿有疑想,如毛发许。是定意法,名为菩萨超众行。立一念,信是法。随所闻,念其方。宜一念,断诸想。立定信,勿狐疑。精进行,勿懈怠。勿起想,有与无。勿念进,勿念退。勿念前,勿念后。勿念左,勿念右。勿念无,勿念有。勿念远,勿念近。勿念痛,勿念痒。勿念饥,勿念渴。勿念寒,勿念热。勿念苦,勿念乐。勿念生,勿念老。勿念病,勿念死。勿念身,勿念命,勿念寿。勿念贫,勿念富。勿念贵,勿念贱。勿念色,勿念欲。勿念小,勿念大。勿念长,勿念短。勿念好,勿念丑。勿念恶,勿念善。勿念瞋,勿念喜。勿念坐,勿念起。勿念行,勿念止。勿念经,勿念法。勿念是,勿念非。勿念舍,勿念取。勿念想,勿念识。勿念断,勿念着。勿念空,勿念实。勿念轻,勿念重。勿念难,勿念易。勿念深,勿念浅。勿念广,勿念狭。勿念父,勿念母。勿念妻,勿念子。勿念亲,勿念疏。勿念憎,勿念爱。勿念得,勿念失。勿念成,勿念败。勿念清,勿念浊。断诸念,一期念,意勿乱。常精进,勿懈怠。勿岁计,勿日倦。立一念,勿中忽。除睡眠,精其意。常独处,勿聚会。避恶人,近善友。亲明师,视如佛。执其志,常柔弱。观平等,於一切。避乡里,远亲族。弃爱欲,履清净。行无为,断诸欲。舍乱意,习定行。学文慧,必如禅。除三秽,去六入。绝淫色,离众受。勿贪财,多畜积。食知足,勿念味。众生命,慎勿食。衣如法,勿绮饰。勿调戏,勿憍慢。勿自大,勿贡高。若说经,当如法。了身本,犹如幻。勿受阴,勿入界。阴如贼,四如蛇,为无常,为恍惚,∵无常主,了本无。因缘会,因缘散,悉了是,知本无。加慈哀,於一切,施贫穷,济不还。是为定,菩萨行,至要慧,起众智。∵

四祖的念佛禅思想,与上面所引用的这段文字,几乎是不谋而合的。∵

总之,念佛作为入道安心的首选胜妙方便法门,不仅是大乘佛教的一大特色,也是释迦牟尼佛出世的一大本怀,它巧妙地将大乘般若思想和如来藏思想圆融在念佛当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四祖提倡“念佛禅”,正可谓“上体诸佛之心、下契众生之机”,充分体现了四祖的大慈悲和大智慧。∵

四祖念佛禅思想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四祖所提倡的“念佛明心”之方便,虽然在唐代禅宗大兴的时候,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随着佛法整体运势的渐衰,四祖的念佛禅之意义和价值开始被人们重新发现。最能代表这种思潮的,莫过于永明延寿禅师。永明延寿禅师曾在他的《禅净四料简》大唱禅净***、禅净不二:∵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

“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

这当中可能有四祖的影响。不过,我想提请人们注意的是:自古以来,主张禅净***的人,绝大多数是禅师,而不是净宗行人。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很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问题:禅宗行人一向以“直指人心”、“直下承担”、“不假方便”而自我期许,为什么发展到后来,却有越来越多的禅人不得不借用持名念佛之方法——或作为话头,参究“念佛的是谁”,或在圆信圆解的指导下,蓦直念去——乃至有很多禅人,最终却栖心于净土呢?∵

我想,个中的原因,恐怕主要是因为,末法时代众生的烦恼变重了,根性变钝了。很显然,禅宗作为以直指为特色的最上乘法门,主要是针对上根利智的人而言的;而对于绝大多数信根不利、知见不圆的普通人来说,若不借助“持名”之方便,想要直接从自性入手、顿悟成佛,恐怕是非常困难的。关于这一点,憨山大师在《示参禅切要(径山禅堂小参)》一文中讲得非常明白——∵

从上佛祖,只是教人了悟自心,识得自己而已,向未有公案话头之说。及南岳青原而下,诸祖随宜开示,多就疑处敲击,令人回头转脑便休。即有不会者,虽下钳锤,也只任他时节因缘。至黄檗,始教人看话头,直到大慧禅师,方才极力主张,教学人参一则古人公案,以为巴鼻,谓之话头,要人切切提撕。此何以故?只为学人八识田中,无量劫来恶习种子,念念内熏,相续流注,妄想不断,无可奈何。故将一则无义味话,与你咬定,先将一切内外心境妄想,一齐放下。因放不下,故教提此话头,如斩乱丝,一断齐断,更不相续,把断意识,再不放行。此正是达磨“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的规则也。不如此下手,决不见自己本来面目。”∵

憨山大师认为,由于“学人八识田中,无量劫来恶习种子念念内熏,相续流注,妄想不断”,在用功过程中,往往表现为信根薄、疑心重,喜好心意识之领解,在这种情况下,早期禅宗那种“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禅法,已没有多少人能够直接承当。无可奈何,后来的祖师们出于应机之方便,开始使用棒、喝等逼拶的方式来开导学人,再后来,又教学人参话头。凡此种种,都是一期应病与药。作为话头禅的一种,参“念佛的是谁”,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进入到人们的修行视野里。入明以后,随着净土法门的兴盛,参“念佛的是谁”,在禅门中也跟着流行起来。天琦本瑞、云栖祩宏、憨山德清、毒峰本善、无异元来等禅宗大德,皆力倡学人参“念佛禅”。近现代的来果禅师、虚云老和尚亦经常劝人如是修学。这种念佛方法,我们可以称之为“参念佛禅”。

由于参“念佛的是谁”,仅仅把持名念佛当作阻断心意识现行的敲门瓦子,在明眼人看来,尚有“骑驴觅驴”、“头上安头”之嫌,因此,在一部分禅师提倡“参念佛的是谁”之同时,另有一部分禅师,如蕅益智旭等,则干脆明确地教人“一心持名念佛”。从禅宗的***止观的角度看来,念佛心当下即是佛,更不必再头上安头,四处寻找了。持这种观点的,此前已有永明延寿、中峰明本,此后尚有梦东彻悟等人。这种念佛方法,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方便究竟念佛”或“持名实相念佛”。∵

禅与净的这种历史融合,无论是以参话头的形式出现也好,还是以“禅净不二”的“持名究竟念佛禅”的名目出现也好,都没有离开“即心即佛”这一基础,都没有离开“自性观”(即念念明心见性)这一根本,而其中最早的根源恐怕得追到四祖那儿。∵

末法时期,众生烦恼炽盛世,邪见林稠,信根浇薄,疑心极重。参禅的人多因不知有念佛之胜妙方便,而不得入禅之门;念佛的人多因不知即心即佛之***妙理,而倍觉枯淡无味。这样一来,以禅净二门为主的汉地佛教,从整体上走向衰落,也就成了必然之势。在这种情况下,汉地佛教欲走出困境,面临着在修行法门上重新抉择和消化的问题。在这个方面,四祖的念佛禅思想,无疑为我们开启了一线光明。依着这线光明,修禅的人可以很快入门,修净的人亦可以很快得益。个中的关键是,首先要确立起禅宗的圆信圆解圆行圆证之理念,然后以此来重新理解念佛法门的无上甚深之法意。当人们一旦对“若人专念弥陀佛,是名无上深妙禅”这一法理产生了真切的信心,那时,修禅的人也就多了一条出路,修净的人可能会更容易得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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