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一卷忆金陵
文/黄岳年
那年,我收到了一箱书,是金色的包装。打开了,是蓝布的封函。捧在手里,喜在心上。这是看到《佛教文化》杂志上刊登的信息后,我致函请来的《华严经》。两函,共十五册,宣纸线装本,用的是清代的大字木刻版。卷三十四有校正,也有分卷刊刻的字数,还有所用的制钱数目,最后是时间,“光绪七年二月常熟刻金处识”。其他各卷后面的注文大致与此相类,只是有的尚有反切音释,和施资者姓名、心愿,如卷五十九之后的“弟子慧端施资敬刻,唯愿超生安养,广修无量行门,飞度含灵,妙住虚空楼阁”的字样。部分卷的书末,还有刊刻人的姓名,如卷三十四之末,卷六十之末,即有“常熟刘叔涵刊刻”几个字。书,算得上是清刻中的精品了。经末的小注称:“《华严经》梵本凡十万偈。昔道人支法领从于阗国得此三万六千偈,以晋义熙十四年岁次鹑火三月十日于扬州司空谢石所立道场寺,请天竺禅师佛度跋陀罗,手执梵文,译梵为晋,沙门释法业亲从笔受。时吴郡内史孟觊,右卫将军禇叔度为檀越,至元熙二年六月十日出讫。凡再校梵本。至大宋永初二年辛丑之岁,十二月二十八日校毕。《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六十连圈共字一万柒百捌拾陆个,折足制钱拾陆千拾柒文。”源流本末,清清楚楚,符合佛家经不妄刻的标准。
全书之末,贴有一个小条,上面竖排的几行字是:“香港佛弟子敬印《六十卷华严经》壹千套,赠送结缘。公元一九九六年三月。”寄来书的地方,是金陵刻经处。显然,是用存放在金陵的清代版刻印刷的。
金陵刻经处是杨仁山居士在同治五年(1866年)创办的,刻经处的创办,是近代中国佛教界的大事。对于近代中国佛学的复兴,杨仁山和金陵书局有着开启之功。后来的刻经处,实际上成了影响深远的佛教学术策源地。刻经处的讲学和印刷经书,造就了一大批近世中国佛学发展的精英人才。杨仁山也由此被誉为中国近代“复兴佛教”第一人,他在那里干了了四十年,后来是把自己和金板都留在了那里的。近代高僧和学者们如苏曼殊、李晓敦、太虚、欧阳竟无、吕潋,还有志士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等都和杨仁山交流,宣扬民主平等无常教义,隐寓变革匡时之志。谭嗣同的《仁学》一书,就是在金陵刻经处写成的。据中国佛教协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文集中收录的秉之《继往开来,几度沧桑/记金陵刻经处》一文所述,赵朴初居士和上海佛教界人士1952年发起组织了金陵刻经处护持委员会,此后,刻经处成为中国佛教协会由吕澈先生在南京就近领导的佛教事业之一,收回了刻经处全部房屋,修理扩建了处内庭院房屋及仁山居士塔院,集中了北京及天津刻经处、扬州江北刻经处、常州毗陵刻经处、苏州玛瑙经房、洞庭西山祗树庵、支那内学院、三时学会等全国各地的经版,连同原有的及补刻续刻的经版,共达155500余件。另有《藏要》及上海《普慧藏》纸型版共9685片,还有佛像版18种169片由刻经处统一保管,开展了国内外流通,并出版《玄奘法师译撰全集》。玄奘法师大量译着,历代均散见大藏,1964年为纪念玄奘法师示寂1300周年,刻经处汇集了各地经版中有关译着及加刻未有之版,历时多年,完成了这一巨大全集,为中外研究玄奘学的学者,提供了便利。刻经处经版数量,十年浩劫中损失了32000片,现有125300余片。凡显密性相,禅净教律的经典名着以至历史传说等,灿然具备,已为佛学渊薮,法海津梁。另还有精刻的佛菩萨像多种,具有很高艺术价值。这些精雕的经版画片,是重要的学术文化珍贵遗产。
那是吴立民先生任社长,王志远先生主持的《佛教文化》编政的时候,我订阅着全年的《佛教文化》杂志。莲风清韵,熏染着我浮躁气盛的眼目,我的心胸,渐次坦然,渐渐平和起来了。“云在青天水在瓶”,“人间日日是好日”的妙语,缨络般覆将过来,我欣欣然。
此前,曾经在郑颂英先生的指导下学佛。我读南怀谨先生的书,读黄念祖先生的书,读印光法师,读《净土十要》,天南地北。颂公的慈心关怀,我感念日深。郑颂英居士(1917-2000)是宁波镇海人,曾任上海佛教居士林林长,他和赵朴初居士从年轻时即在佛教界合作,四十年代末,颂公在上海与陈海量、方世藩、李行孝、徐恒志等居士组织佛教青年会,与清定***的金刚道场为内外护,互为奥援,共竖法幢。晚年颂公以自己的书刊赠我,一次次来来信教诲,还给各地的朋友写信,来呵护我的学习。南京市中华门三条营29号的蒉纪贤(邮编210006)先生,就是颂公向我推荐的虔诚佛子。之后,蒉纪贤先生亦寄来好书,我心存感激。
金陵,和金陵的深柳堂,都是我心里的梦。
此前的十年之前,我是到过南京的,少年意气当拏云,那时是谒了中山陵和灵谷寺的,只不过没有顾炎武“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的凄惶和冷瑟,我写下的句子是“两万行程东海水,一腔热血青春诗”。
可惜,我没有措意淮海路35号,延龄巷里的深柳堂。
后来我因事到南京,只是上了紫金山,看了天文台。泛舟莫愁湖,拾掇雨花石,寻找鸡鸣寺,我已是人到中年。金陵刻经处,也还是只在梦乡里。
再后来,认识了南京的人,有了南京的朋友,金陵,就又亲切了。南京的朋友喝酒是把白酒倒满茶杯,实行总量包干的,金粉南国的人,也豪爽有加。我想这酒,应该不会唐突经卷。宝华山上的大师,想来也会谅解俗家弟子的真情流露。世出世间存有的真意,应该有相一致的地方。
我把浊酒倾注长江,一登佛塔。心里听得到鸡鸣寺里漫出的钟声,流过云际,忆念《华严》之意,想我的颂公。
从南京寄来的书,改变了我的生活。
儒们淡薄,收拾不住,英雄到老都皈佛,无有神仙不读书。不读《华严》,不知道佛家富贵。这许许多多的妙语,都让我在心底里皈依金陵。
王羲之以为“一生死”和“齐彭殇”是荒诞不经的事情,认同张中行,我不认为书圣说得对,所以我对内典和道书就有很亲近的感觉。
在浩浩内典中,《华严经》的尊贵是无以复加的。普贤行愿品所表述的大乘精神,已经融化进中国文化的DNA,成为密码。每当我轻轻吟诵起《华严经》里的句子,无尽的善愿就会在胸中洋溢起来。东晋天竺三藏佛陀跋陀罗的译本和唐代罽宾国三藏般若的译本有所不同,但其中的思想是一样的。谁把关于生命的敬畏看到了极处?我们不妨看看菩萨的行愿:
“善男子,言恒顺众生者,谓尽法界虚空界,十方刹海所有众生,种种差别。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寿量,种种族类,种种名号,种种心性,种种知见,种种欲乐,种种意行,种种威仪,种种衣服,种种饮食,处于种种村营聚落城邑宫殿。乃至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无足二足四足多足,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如是等类,我皆于彼随顺而转。种种承事,种种供养。如敬父母,如奉师长,及阿罗汉,乃至如来,等无有异。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何以故,菩萨若能随顺众生,则为随顺供养诸佛。若于众生尊重承事,则为尊重承事如来。若令众生生欢喜者,则令一切如来欢喜。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何以故,若诸菩萨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是故菩提,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善男子,汝于此义,应如是解。以于众生心平等故,则能成就圆满大悲。以大悲心随众生故,则能成就供养如来。菩萨如是随顺众生,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此随顺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视众生为父母,为师长,为佛,“于诸病苦,为作良医。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贫穷者,令得伏藏。”真的是慈心大悲,到了极处。为什么要这样?也有一个比喻和道理在:“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何以故,若诸菩萨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是故菩提,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最大的树,最大的旷野,是生和死的,这棵大树的养分,就是大家,智慧来自大家,属于大家,没有了大家和别人,这智慧和正觉就都没了意义。多么彻底,何其亮堂。做人,这样的人,应该是一个标杆。净空法师转述乃师方东美先生的话说,佛教是人生最好的哲学,学佛是人生最高的享受,诚哉斯言。
我其实是从这里明白了大无畏的,明白了文天祥,明白了谭嗣同,瞿秋白的。当然还有林则徐,魏源,鲁迅,张中行,他们都在佛陀的教化中找到过力量。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诗人的话,总是有道理。
我到过青海湖边,在那里怀念我缘悭未见的师尊,度人无数,曾经被发往青海受苦的郑颂英先生。我把颂公的照片和《华严经》供奉在心里,馨香祷祝,天下苍生有福,人民安康。在华严世界里,没有金陵和昆仑的区别,有的是一多相即的超越。我请友人为我刻一闲章,文曰“知恩报恩”,友人笔错,阳文变为“知恩图报”,我说罢了,只图报恩,亦佛家悲愿也。报养育之恩,报大众深恩,报知遇之恩,以报恩之心存活在世间的人,应该是幸福的。
紫金山下有一段古老的城墙,古城墙上的古城门叫“中华门”,那里该是是有灵气的。龙盘虎踞的紫气是从这里涌起的吧?
我住的地方是前人诗里咏叹过的要回家的太阳的故乡:“崦嵫日,垂垂没”,崦嵫,即焉支山,就在我的身边,那是古代传说中日月所入之山,这里和金陵远隔千山万水,紫气东来的老子,骑着青牛,西入的流沙的地方,也是这里。我迎得的东来紫气,是《读书大辞典》,是《中国旧书业百年》,是《六朝松随笔文丛》,《读书台笔丛》,《开卷文丛》,近四十本金陵文化圈中朋友们的好书,在心灵上泯灭了我和金陵的时空距离。还有寄来佳书的徐雁和他的弟子童翠萍,特别是董宁文,这位写下了《人缘与书缘》,编出了《我的书房》、《我的笔名》系列好书,主持着《开卷》编政的友人,和他们不时的书信往还与交流,真的是如饮醇醪,如坐春风。至于亲似故人的书卷,那是我须臾不可或缺的爱物。能不忆金陵,风景旧曾谙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走向烟雨中的金陵,梦中的深柳堂,向我走来。“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唐人刘眘虚朗吟华章,我的回忆,倍添温馨和豪情。
2007.4.27.向晚写毕于雨后初霁的青山夕照中。∵∵∵∵∵∵∵∵∵∵∵∵∵∵∵∵∵∵∵∵∵∵∵∵∵∵∵∵∵∵∵∵∵∵∵∵∵∵∵∵∵∵∵∵∵∵∵∵∵∵∵∵∵∵∵∵∵∵∵∵∵∵∵∵∵∵∵∵∵∵∵∵∵∵∵∵∵∵∵∵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