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在转移习气
方伦
世上每一个人的思想和行动,都各各不同,其所以不同的缘故,就是受了业力的支配。身口意三业的造作,薰入第八识中,所留滞下来的,就算是习气了。过去生中,异熟和等流的习气,支配着人生的思想和行动,自一生乃至多生。一直要等到这一种子衰谢了,识田里的残存,都罄尽了,然后这一习气,才告结束。另外再由次一种子,来代替它的地位,继续当权,又重新蔚成新的局面,这是因果律中,一个重要的现象。
每一个人的嗜好、脾气、态度、见解、行为,都各有其独特的表现,可以说:全世界并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这互相差异的结果,并不宜归之于上帝所造,因为:假如是上帝所造,就不应有此差异。上帚既能造人,何以不造互同,而造互异?故意使之发生冲突、排挤、欺压,陷世界于骚然不安之境,究竟是何理由?所以上帝造物之说,是极不合理的学说。西方的宗教家,对于世界上互不相同的一切,向来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无法解释的事实,只好往造物身上一推,就算是得到结论,不许再问,这是何等的含糊可笑,何等的迷信。
道教、儒教,乃至一切的宗教,面对着种种现象的为什么如此?也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最后还不是把天命、天赋、天才、天然、天资之类的名词,来搪塞一下。孔孟二圣,一样地都把一切的权力,归之于天命。例如:孔子畏天命,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主张“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孟子说:“吾之不遇鲁侯,天也。”又说:“其子之贤不肯,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假如再迫进一步,追问到天命的根据,结果还是无法作答。例如:颜回是圣人,何以贫穷短命?盗跖是奸贼,何以富裕长寿?夷齐何以饿死?子路何以好勇被杀?子夏何以丧子失明?世界上,像这样赏罚倒置的问题,盈千累万,除佛教外,并没有一种宗教或学派,能作一个满意的解答。冉伯牛是大道德家,得了麻疯病,连孔子都摸不着原因,只好很感慨地说:“没有天命呵!这个人怎么会得到这种病症呢?”平时凡事都说天命的孔子,到此时也不得不推翻天命了。总而言之,除佛教外,古往今来,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宗教或学派,对于一切众生各不相同的依正二报,及其千差万别的习气的来源,能说出一个使人满意的解释,或结论来。
习气是否由于血统或遗传所造成呢?答案是“否!否!”论血统:亲莫如父子兄弟,以瞽瞍之顽,而其子舜,则为大圣。以尧舜之圣,而其子丹朱、商均,则皆不肖;以展禽之和,而其弟盗跖,竟为大盗,然则习气非由于血统遗传可知。此事若不探讨前生,追溯过去,光在这一生短暂的时间中摸索,如何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呢?也就是说:只论其果,不知其因,问题如何能够解决呢?
就今生而言,习气是属于先天的,与生俱来的。若就学理或事实言之,凡是由于后天分别所生起的染着,比较的容易断除;若是先天俱生的染着,则极难断除。教育并不是万能,若论它的作用,似乎对于后天习惯的料正,尚有办法,对于先天性流存的洗刷,则收效极微。举一个例罢:孔子的道德学问,冠绝古今,以他这样的资格,亲自下功夫,培育人才,论条件总算是略无遗憾了。然而三千门徒之中,成德达材者,只有七十二,等于百人中的二个半,可算是少到可怜了。在寥寥七十二位之中,据他自说:还是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瞠,商也不及,子也朽木不可虽。可见任凭孔子是至圣,是大教育家,下了积年累月的工夫,加以训诲,但是,对于这先天性的愚、鲁、辟、喭之类的习气,还是徒唤奈何,毫无办法。此所以“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要待其人而后行。
吾人面对此种事实,是不是就可以下一个结语,断定习气这东西是绝对无法断除的呢?答案也是不然。那么就是说,习气并非绝对不能断除,不过它积渍巳深,除之北较困难。三冬的冰雪,并不是一日的阳和所能化尽,所以行人由几夫修到佛果,须睡五十二位,经三大阿侩只劫,然后才能成办,纵属无间地狱的罪人,因为佛性尚存,最后还是终于成佛,不过时间漫长而已。
老子说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矣。:这里面,所谓之益者,是指知识。譬如地理、历史、算学、国文、……这一切的知识,在为学的时候,都要一一把它们装入脑筋中,情形是日日在增加,所以说为学日益。但是,说起修道,则不然了。修道的过程,是要把后天的、不是本有的东西,不管是善是恶,只要是以前粘上去的,都要把它剥下来,要一直到无物可剥时,才可以住手,才算是本来面目。所以说:“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一照这样看起来:礼乐书数之类的正当学问,都在应剥应损之列,其他习气,当然更是应剥应损了。若下剥损,或剥损得不干净,都将成为性天中的障翳,如果性天中,街有障翳,乃至仅仅如芥子许,都能够障碍菩提涅盘的大业。
行者初步修行,看经看论,受戒持律,娴习仪轨法式,也是像为学一般,日日在增。不过就善法方面说:此增是启发彼增,反之,就恶法方面说:此增是制止彼增。倘若善下增,而恶下灭,则修行便没有基础。所以在修道的过程中,初下手时,还是属于有为法的生灭范围之内,要先经过生减增减的化城,然后才能达到不生减增减的宝所。根据上述的理由,可知研教学法,都是在装进去,要到了消化后,生起作用,才是做减的工夫,才开始对于习气,实行拂拭。就是修净土,念佛号,也是把佛念装进去,要待到生极乐国后,才做洗刷佛念的工夫。自性中,不余一法,有佛念也是不对,所以也在剥损之列。照这样损之又损,要经历三只,直至成佛,才无有可损,才到达真正无为的境地。到此时,三身、四智、五眼、六通、十力、四无所畏、十八不共法等,无不具足,一切功能,悉皆现前,所以说:“无为而无不为矣。”这便是大般涅盘不可思议的功用,并不是小乘灰心灭智的涅盘,所可比拟。
吾人若要研究:大小乘务宗,所标榜的理论,是否了义?和它的法则,是否究竟?只要看它最后一着:(一)是不是归结到无为无得?(二)在无为无得中,是否不陷于断减,而能起作用?假如既是无为无得,而又能起作用,那便是了义究竟之教。举法相宗为例罢:它在起始时,对于世出世一切诸法,楼析条分,穷极霉细。然而到了最后,入五重唯识观,遗一切法相、证人法性时,则归于无为无得,而此法性,隐显随宜,体用悉备,故知唯识是了义教。不过在这中间,和最后一着的善巧方便,并不是一般普通根器,所能成办罢了。
禅宗做的是不生的功夫,所以一开始,便离开损益范围,直证无为体性,不像教乘各宗,需要先益后损,损益这一名词,在禅宗中,成为数论。净土宗做的是生的功夫,所以初下手时,还是不离对治。十方诸佛,教一切有情,把念佛的一念,换却连绵不断的无数杂念,这是偷天换日的大手法,到了最后,心想中只余一佛念时,便自然生到佛国了。至于习气呢?那便是昕谓之“业”了,净土法是带业往生,所以习气的解决,要等待生到佛国,生活问题和生死问题,解决之后,慢慢的再来解决这一问题。为了彼土环境上的条件,比此土优越得多,所以断除习气的工作,也比较此土容易得多。不特一切坏习气的所缘缘、等无间缘、增上缘绝对没有,而且关于奸习气的这三种缘却到处皆是。这样在恶的方面,虽有因而无缘,有因无缘,则法永无从生;在善的方面言,却是因缘具足,因缘具足,法自得生。惟其如此,所以纵使是十恶五逆人,生到佛国之后,决不会再起现行,受果报。所有蕴藏在第八识中的一切异熟种子,不管是善是恶,待到成佛时,便一齐转成镜智,一笔勾销了。若论如来的奄摩罗识,最极清净,渣滓全无,这里面只有本有的功德,才会存在,凡是后天粘上去的,就是佛念和正法,也不容留存。这样看起来,修净行人,不怕罪孽深重,只怕佛念不专,这并不是安慰恶人的权说,里面实在是含有甚深微妙的学理在内,惟智者自能深信不疑。
在对付习气的措施上,第一个步骤,是要使坏习气不再增长,好习气尽量培植。菩萨三聚净戒中的摄律仪戒,就是遏阻坏习气;摄善法戒,就是培植好习气。这两种工作,不但是,菩萨,也是一切行人的分内事。所以,佛门弟子,不管在家出家,学佛之后,对于气质,照理应起变化,这才是学道的效果。至少对于下列各项的思想和行径上,应有所表现,而内在的学力,是否已经发生作用,也可以在这些地方,测验出来。
(一)贪财、好色、慕虚荣、心高气躁、利己损人、无明深重等情绪,应减轻。
(二)不忠、不孝、对尊长不敬、对动物不慈、虐待下人,欺诳朋友等习气,应有改善。
(三)耽娱乐、好热闹、好面子排场、好妆饰、生活奢侈,·以及烟酒嫖赌等嗜好,应已断除。
(四)心理应该好静,言动应该朴实,得失关头,应该较前达观些。
(五)对于佛寺、佛像、佛经、佛弟子,应具有特别好感;对于各种佛事,应欢喜参加;对于贫穷病苦人,应动慈悲拔济的念头。
(六)思想应开通,见解应正确,一切风度举措,应不同于流俗。
(七)对于外敦、外道及世俗迷信,应知远离,并能举出其错误的理由。
(八)至少应具有佛门中的普通常识。
(九)应以出三界,往生佛国,为第一大事,其余生活情形,随遇而安,不慕荣利。
小乘行者,仅破界内见思惑;大乘菩萨,则兼破界外尘沙、无明二惑,乃至为求证得二转依果,因而广修六度万行,历时三大阿侩只劫,这一切,不管是在理上参究,抑是事上努力,都可算是在做转移习气的工夫。昕有三惑二执,都是习气,根本烦恼和随烦恼,也都是习气,一切戒律中,所制止禁绝的对象,也都是习气。除了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之外,其他的夹缠,可以总说一句:全都是习气,都应断除。地前和地上菩萨,破一分无明,证一分三德,就是去一分习气,见一分本体,如拨云见月,去一分浮云,便显一分月光,这便是为学的期望和效能。
说起转移习气,在儒家也是同样的困难。儒门着重在破除界内的见思二惑,以孔子之圣,自十五岁,学至七十岁,还没有止境,还希望延长寿命数年,学习《易经》,才能免于大过。孟子呢?早岁经过慈母的三迁教子,才由环境上,转移了一部分,后来受业于子思的门人,又由学问上,转移了一部分,这才造就了一位亚圣的人物。读完了三孟,不知道什么道理,总觉他不如孔子那样的雍容蕴藉,这当是等流习气的区分。后世儒者,立志做功夫的人当然也不少,有的人,二十年才去一“矜”字;有的人,三十年才除却“状元”二字。肯在这上面用力克己,总算是难能可贵了,但是,人寿这样短,进展又这样的慢,人生能有几度二十年、三十年?来一一洗刷无始以来无数的杂染。
肯下手洗刷不良习气的行人,当然是好的,但是,普通人仅凭自己的力量,来洗刷这一生的坏习气,已觉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何况还要腾出余力来,扫荡前多生的积集。在愈扫愈多或扫之不尽的情形之下,要想破见思、出三界,简直是不可能。此所以不得不借助他力,来安排自己的前途,净土宗的念佛方法,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被普遍采用了。这一选择,确是极明智的举动,否则成佛这一目标,在末法时代,无异是一条断港,将使万千行人,感到此路不通。
佛门称菩萨十地为十圣,行人自凡夫修到了初地,在时间上,已经经过一大阿侩只劫,阿侩只是极大的数目,若以万万为亿,万亿为兆计之,一阿侩只,等于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大劫。初地至七地,也是一大阿憎只劫,八地至成佛,也是一大阿僧只劫。这样看来,地上菩萨,虽是名副其实的圣者,然而十地回顾九地,乃至二地回头初地,都觉得:今是昨非,恍如隔世。可知行者趣向涅盘,沿途的造诣,是日新月异,脱去一层层习气,犹如春蚕蜕皮,屡眠屡起,这便是变易生死的情形。这样继续前进,要一直到金刚定后,破一品无明,成等正觉,在习气方面,才算是彻匠清除,可知佛是圣中圣,十地菩萨,虽称为圣,并不得称为至圣了。
孔子称为至圣,然而他的学问,尚未到止境,后人推测孔子者,有如篙师,以竹竿探海,已无法穷其匠蕴。等而下之,德业不如孔子,而称为圣人者,并不乏人,伯夷得其清,伊尹得其任,柳下惠得其和,这些人物,在事实上,是除上某一部分的习气,而得到此一部分的昌明之体,犹如阴天,晴了一角,东边虽然日出,西边还在下雨,所以只能算是一偏之圣,比诸至圣,亦如地上菩萨,瞻望佛果,非再经一番。
(摘自《慧炬》第3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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