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之旅∵
冰心
那烂陀
十二月二十二日晨,我们从巴特那城,沿着恒河,到那烂陀去。
那天的节目上,本来只有苏乌和比哈尔沙里夫两个村庄的欢迎会,但是沿途都有别的农村的人民,把我们拦住了。他们在大路上横挂着布的或纸的花花绿绿的欢迎标语,路边摆上一张大木桌子,就当讲台,他们不容辞谢的把我们推拥上去,给我们带上花环,洒上香水,对我们念一段欢迎词。有的地方把我们拥进路旁的村舍,多半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也许是村公所,也许是小学校,只可以容得下百十来人,窗外门内闹哄哄的挤着成千成百的男女老幼伸着头,仰着笑脸,要我们说两句话,喝一口咖啡。他们又送给我们许多朴质而美丽的小礼物,如红木漆的小手镯,一本小书,一朵向日葵……我们就这样的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容易走到了我们预定访问的那两个村庄,三五里外就有许多农民,臂上挂着要送给我们的花环,在等候了。车门一开,这些穿着节日服装的男男女女,一拥而上,拉着我们,在尘土飞扬的土道上,走向村里。他们一面挥着纸旗,喊着口号,MZD,周恩来……这些名字,对于喜马拉雅山西边千千万万辛苦的农民,并不是陌生的!我们的行列,愈走愈长,在村舍门口站着的妇女老人,都卷进了这热烈的队伍。
最后我们被带进一所房子,门口和台阶上都用粉笔画着宗教的吉祥图案,这是最隆重的欢迎表示。在荫凉的屋里,我们饮着奶茶,吃着摆满我们面前的甜点心和鲜果,望着前前后后围住我们站着坐着的、被阳光晒得红黑的脸,我们眞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出我们心里的感动!
下午我们参观了那烂陀寺院的废墟。
那烂陀是梵语“施舍无边”的意思,这是一所佛敎大学,在公元五世纪至十二世纪之末,从佛敎最兴盛的时代起,逐渐扩充增建起来的。我们唐朝的玄奘法师,当他在印度的时候(六二九—六四五年)曾在这里攻研过五年。据他的纪录,这所寺院,可容生徒一万人,有道行甚深的大师在这里说法。玄奘自己的印度老师戒贤,那时便是这寺的住持。当时的戒日王和王公富商,都曾对这寺院作过很大的施舍,寺里的僧徒们还受着附近二百个村庄的供养,以后由于佛敎的衰落,这座寺院也就慢慢的荒凉颓塌,以至于被流沙淹没了。这废墟是五十年前才被发掘出来的,还不是那烂陀寺院的全部建筑。
我们从东边进去,上上下下走了好几次十层红砖的台阶。僧院在废墟的东面,一间一间的洞室,面向着广院。室内有石床,石壁凹进处可放经书,院里有井。佛殿和塔都在西边,殿基上还可看出历代累建的痕迹。西南有一座大塔,旁边围绕着几座小塔,上面都有石刻的佛像。这所寺院是砖石的建筑,比十七世纪的大理石建筑,有些不同,比我们后来参观的石窟建筑,材料上又前进一步了。
斜阳下我们在废墟上巡礼,幻想哪一间洞室曾是唐僧住处,佛堂的哪一个角落,曾是他和住持戒贤讨论佛法的地方;哪里是他登台说法,因着他的“辩才无碍”,而得到印度朝野尊敬的地方。玄奘法师是交流中印文化,推进中印友谊的很重要的人物。十六世纪以后,有了一千多年的宝贵历史的中印人民的友谊,也被帝国主义的流沙所淹没隔断,如今这道“清新、纯洁、甘美”的友谊的活水,又在两国人民之间,汹涌的奔流。而且我们中间的相互了解与同情,比玄奘和他的印度师友们更深一步,我们共同努力的目标也比他们更高一等,因为我们不但是为着两国的佛敎信徒,而是为着全亚洲和全世界的永久的和平而携手奋斗了。
阿旃陀石窟
十二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两天,我们参观了阿旃陀和埃娄拉两处石窟。
阿旃陀石窟在西印度的海德拉巴省,阿兰格巴城北五十里,阿旃陀村北边的一座山里。这座簸箕式的山崖,高二百五十英尺,山间有一道清泉,曲折下泻,流入平原。三面山崖共凿有石崖二十九处,其中五处是佛殿,二十四处是神室,是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七世纪中间连续进行的钜工。这几百年是印度佛敎全盛时代,这山峦回抱流水淙淙的“世外桃源”,成了佛门弟子养静修行的地方,而那时印度劳动人民中的名工巨匠也在这伟大的工程上表现了他们最神妙卓越的天才。
这二十九处石窟,好象是一座文化博物院,这里有绘画、有雕刻、有建筑,综合了印度艺术的大成。可惜我不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只知道倾倒赞叹,而不知从何欣赏起。在这处石窟里,我最爱的还是壁画,而比较完整的有六七处;在第一洞里的最为出色。这里的墙壁上,仰顶上,厅柱上,都画有佛的生前的许多故事,虽然大半剥落模糊;但其气魄之雄大,形像之修伟,轮廓线条之自然工细,人物情态之传神逼眞,较之印度以后的绘画,有过之无不及。其它如走兽、飞禽、游鱼、鲜花……亦莫不奕奕如生。这些残缺的巨幅,彷佛是一幕一幕的古剧,展览在我们的面前。剧中人物有王子、修士、舞女、象奴……以及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幼。每幕戏剧也都有它的绝好的背景,有宫廷、园榭、城市、民居、森林、丛莽……每个故事,每个姿态,都生动的反映了那七百年间印度人民生活的各方面,以及那个时代居屋、器皿、服装、礼俗的形式样款。绘画的气派作风是那样的活泼、雄健、快乐、大胆、没有一点沉郁的气息。
至于雕刻方面,印度的神像、佛像、“飞天”,以及其它的人像,都是半裸露的,充分的表现出理想的健康的男女体格,所谓“目如荷瓣,腰如狮子”,眞是骨肉均匀,婀娜刚健,尤其是舞蹈的神像和人像,把迅疾和翩婉的舞态,有力的从刀斧下刻划出来,使人瞻仰之下,有“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春光”的感觉。第一洞佛堂里的说法大佛像,因为洞外映的光线,清晨,正午,黄昏,强弱浓淡的不同,在“巍巍满月”的巨大面庞上,会呈现出微笑、欢喜、沉思,三种不同的神态,尤为杰出。
石窟殿堂的凿造,是印度建筑独特的色彩,这工程的钜大,布局的谨严,雕饰的精巧,充分地表现出印度劳动人民的高度文化艺术水平,和坚韧的生活力。这里的二十九处石窟,完全是佛敎建筑形式。僧室的构造,是门外多有柱廊。门内是一个大厅,平的仰顶,厅内多有整齐排列的大柱,柱上和仰顶上都有雕饰。三面石壁内有洞室,后壁中间洞内有佛堂。佛殿的构造是正面门上有高大的穹窗,门边有守门神像。各窟的构造,又因着时代的不同,而有差异。我不懂建筑,也就分辨不清,但是将整座坚固的崖石,自外而内,用斧用凿,慢慢的将它挖成宽阔高大的殿堂,除了门窗洞龛,还得曲折的留下柱子和佛像等等的位置。这坚韧的耐心和精密的计算,使我们不能不对印度劳动人民的坚强的活力,和高度的艺术水平,产生无限的佩服和赞叹!
(编者按:着名女作家冰心,1953年11月底参加了印度访问团,回国后写了“印度之行”先后刊在《新观察》,本文摘取其记述到佛敎圣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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