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般若与老子思想比较
蔡宏(博士)
世界弘明哲学学会常务理事
《世界弘明哲学季刊》责任主编
【摘要】“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概念,他的整个哲学体系都是由他所预设的“道”展开的。“道”的基本意义是指形而上的存在,这种形而上的“道”不可言说,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因而认识它就不能用普通的思维方法,而要用直观的“观照”。般若是佛教的基本思想,它有实相般若、观照般若等意义,实相般若是指用般若智慧所观照的宇宙人生的真实状态,观照般若就是指认识宇宙实相的方法。老子的本体论与方法论和佛教般若学的本体论、方法论有相似之处;然而由于它们哲学的基本思想不同,老子讲生成论,佛教讲缘起论,所以他们最后所达到的境界也不一样,老子讲“无”,但“无”又不是一无年有,佛教讲“空”,但“空”又是与“有”相兼顾的,是从缘起中道上讲的。由于他们思想的出发点不同,也导致了他们人生观上的差异,老子哲学有用世的一面,但它更多的是体现为一种隐士哲学,而大乘佛教则追求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老子思想与大乘佛教的般若思想有着相同的一面,但它们又有着很大的差异,从它们的差异之处,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和认识这两家思想的特点和实质。
【关键词】不可言说∵观照∵空
“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概念,他的整个哲学体系都是由他所预设的“道”展开的。“道”的基本意义是指形而上的存在,这种形而上的“道”不可言说,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因而认识它就不能用普通的思维方法,而要用直观的“观照”。般若是佛教的基本思想,它有实相般若、观照般若等意义,实相般若是指用般若智慧所观照的宇宙人生的真实状态,观照般若就是指认识宇宙实相的方法。老子的本体论与方法论和佛教般若学的本体论、方法论有相似之处;然而由于它们哲学的基本思想不同,老子讲生成论,佛教讲缘起论,所以他们最后所达到的境界也不一样,老子讲“无”,但“无”又不是一无年有,佛教讲“空”,但“空”又是与“有”相兼顾的,是从缘起中道上讲的。由于他们思想的出发点不同,也导致了他们人生观上的差异,老子哲学有用世的一面,但它更多的是体现为一种隐士哲学,而大乘佛教则追求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老子思想与大乘佛教的般若思想有着相同的一面,但它们又有着很大的差异,从它们的差异之处,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和认识这两家思想的特点和实质。
一∵道隐无名与心行语断
《老子》的第一句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这句话就直接指出“道”是不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在后面,老子又反覆说到了“道”的这一特点。在第十四章中,老子说“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说“道”是“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惚。”[2]这就说,“道”是无法比拟,不可名状的。在二十一章中,老子又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3]这是说“道”不是感觉及思维器官所能认识的。第二十五章中,老子又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4]这是说“道”本身是不可用语言说出来的,它只是一个勉强命名的名字而已。在四十一章中又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的说法[5],而在第三十二章中,老子直接说“道常无名”。
在第一章中,老子还说到万物是如何产生的。他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6]老子的意思是说,天地万物是在名词、概念之后出现的,一旦有了名词、概念,那么万物也就从此出生了。也就是说,万物只是名词概念的产物,是主观的东西,是没有实在意义的。知道万物的开始是“无名”的,知道万物是从名相中产生的,那么以“无名”就可以统御“有名”了。所以,老子在第三十七章中说:“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7]而在第三十二章中也说:“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8]万物始于无名,无名也就是道,所以《老子》中有“道常无名”、“道隐无名”的说法。
在第一章中,老子解释了万物何以会产生。他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9]老子指出人的欲心、人的起心动念是万物产生的根源,有了念头,万物就有了,就可以观其边际了;而无欲则一切都无,只是混沌本体,所以只能观其妙。万物只是大道的枝末,人很容易循物而忘本,因此老子建议人在生活中“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0]。甚至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11]把无欲的思想用到治理民众上,老子说:“我无欲,则民自朴。”[12]“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13]把无欲的思想用到修道上,他建议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则观其复”。[14]
在说出了万物是大道的产物、是人起心动念的结果后,老子又说万物和大道是不二的,他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5]“无”和“有”是从同一处出生的,只是名称不同而已。在后面他说“无有入于无间”,也就指出无和有是相互贯通的。
《老子》第一章的思想与佛教的般若学说有着不少相似之处。
佛教讲缘起性空,讲假名有,就是要否定事物的实在性,用缘起理论把一切名相的实在性都否定掉,从而让人们回到真实的世界中来。佛教的第一义谛是不可言说的,是不能用言词表达的。龙树《中观》中说:“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盘。”[16]这时讲实相是离开心识和言语的,是不可说的。当文殊问维摩诘什么是第一义谛时,维摩诘默然不应;佛陀在涅盘前说,若有人认为我有所说法,就是谤佛;《金刚经》中也说,释迦佛在燃灯佛前实无所得。这反映出佛法的一个特点,即佛教的第一义谛不可用言语来表达。
佛教也是把离名相的无名状态看成是宇宙事物的本来面目,而认为有了主观名相,有了分别心,则有了万物,因此万物也就是主观名相的产物。这个分别心,在佛教里被称为“妄念”,认为万物都是人起心动念才有的,这就是“一切唯心造”。佛性本来是清净平等、无为无相的,只是人动了妄念,才分别出万物来,而用心念分别出来的万物又是与本体是一体一用的关系;万法是从因缘而生的,所以无自性,当下是空,而空是借假名有来显现的,所以空与有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名称不同而已。
二∵观照与般若
对于不可言说的、不能用概念思维来把握的大道,老子认为要用直观的方法才能把握。他说:“涤除玄鉴,能无疵乎?”[17]用直观的方法认识事物时,要清除一切主观杂念,人的意识要如同一尘不染的镜子一样,才能观照到那离开概念、离开对立的大道。老子对于观照的认识方法很推崇,他在《老子》第五十四章中说:“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18]他在这里就明白地说出了他是用观照的方法认识世界、人生的。这一方法贯穿在他的一切认识活动中,在认识宇宙有无之际时,他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19]在认识宇宙万物时,他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而在认识人生社会时,他则说“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对于老子的观照思想,后来的道家们对它大加发挥和运用,道家重要的修行理论都是紧紧围绕着老子认识论中观照的认识方法展开的。
佛教般若学讲万法缘起,是无自性,因而不执于有,但也不因此而认为有一个不变的空性存在,因而也不能执着于一个空,而是以超越二分法的般若智慧去观照这个世界,同时看到事物性空的一面和缘起假有的一面,非空非有,而又即空即有,这样才能达到对中道的认识,了知世界的本来面目。佛教般若观照的方法在佛教认识论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佛教的这一认识方法贯穿在佛教的一切实践活动中,离开了它就无法正确认识佛教的真谛。
三∵无和空
老子认为要得到“道”,就要去除常规的思维模式和观念。而采取一条与世俗相反的路。他认为,“道”不与世间任何事物相对待,只有对世俗的东西“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样才能得道。所以老子哲学主张守柔、守黑、守雌,要人去甚、去骄、去泰,走别人不肯走的路。因为“道”是处于“众人之所恶”的地方。因此追求“道”就要破斥对俗世的一切执着,如刚强、财货名色等,而达到无为,不再与世俗的观念、行为相应。在这里,老子并不是说破除了有为后,又执着于无为、柔的一面,他是同时超越无为和柔的,守柔只是接近“道”的手段和方法,达到最高境界后是无所谓有为、无为,更无所谓刚柔的,而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20]这个“无有”能出入于任何东西,而它的运用又以柔弱为特征(以柔为特点,不是说要执着于柔弱,只要有执着,就不是纯粹的柔弱,而是带有刚强了)。老子破斥世俗的一切名相,使人立于一个无为的、不可言说的境界,这是他一贯的、根本的思想。老子通过“损之又损”达到了他追求的最高境界──“无”,因为对于“道”,我们既不能用感官去接触它,又不能用概念来表述它,只能用“无”来指称。
老子的“无”与佛教般若学的“空”有一定的相似处。龙树《中论》中讲:“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无生亦无灭,寂灭如涅盘。”这是说,实相是离开心识和言语的,是不可说的。而且,实相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不具有任何名相概念的特征,这就使人立于意识及言之外。只有寻找一条非理性的直观之路才能认识实相,这条路就是佛教所讲的般若智慧。用这种智慧,佛教破斥了一切名相概念,认为那些都是主观观念的产物,是因缘合和而生的,没有自性,因而遍观世界,无一法可得,当下就是空。佛教用般若破斥一切名相,没有为这缘起的世俗法留下一样可执取的东西,从而达到了“空”。
佛教的“空”与老子的“无”虽有相通的地方,但由于佛教讲缘起,道家讲生化(《老子》中有“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说法),因而佛教的“空”与道家的“无”之间还是有着不少差异的。对于这一差异,清朝学者魏源说:“老子与佛合乎?曰否否。窈冥恍惚中有精有物,即所谓雌与母,在佛家谓之玩弄光景,不离识神,未得归于真寂海。”[21]这说明老子思想中还有一个本体的东西存在。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2]这就是说,“道”是一个不变的、恒常的存在,而这从佛教般若学上讲就是“自性见”。佛教般若学从缘起论出发,认为一切万法都是因缘和合而生,都是无自性,说到底,都是空的,要有所谓的存在,那也只是事物假名有的存在,即宇宙间存在的只是一种现象,并无究竟的意义。
老子思想与佛教般若思想上的这种差异,也使得他们在现实人生中走了不同的道路。老子由于有一个具有自性的大道存在,没有深切地内观无我,所以老子在人生观上讲的慈与大乘佛教里讲的慈悲就有所不同。老子的慈是孤立的、静止的互不相犯,这就是老子中说的“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临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23]这是一种适合隐士的生活哲学,因此老子的伦理思想中缺少关切互助的仁爱,慈爱的思想没有得到积极的阐发。而佛教大乘般若思想在破除了对一切法的“自性见”之后,仍有一个假名的世界存在,这就为大乘佛教的慈悲救世活动开拓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他们不仅关切现实世界中的人,而且还关切一切有情,如动物、鬼神等等。因此菩萨们生生世世都在六道里利益众生,甚至不惜身命。这种以无我的精神,在俗世中慈悲地利益众生的行为正是大乘佛法的基本精,他们所以能如此,是因为用般若学中道正见破除了对“自性”的执着后,就会以无我的精神在俗世中自利利他,以般若智慧积集资粮,从而达到他们对最高理想的追求──成就佛道。
佛教般若思想与老子思想有不少相似处,但由于他们根本思想上的差异,即对“自性”有着不同看法,使得他们最终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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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3页)
[2]∵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53-54页)
[3]∵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38页)
[4]∵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100-101页)
[5]∵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171页)
[6]∵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5页)
[7]∵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147页)
[8]∵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131页)
[9]∵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6页)
[10]∵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75页)
[11]∵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187页)
[12]∵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232页)
[13]∵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14-16页)
[14]∵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60页)
[15]∵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7页)
[16]∵龙树《中论颂》(金陵刻经处第18页)
[17]∵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40页)
[18]∵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216页)
[19]∵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6页)
[20]∵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88-89页)
[21]∵魏源《老子本义》(上海书店1987年1月版第88-89页)
[22]∵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6页)
[23]∵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11月版第307-3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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