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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一个僧人轻飘飘地走着,边走边回头看。后面几匹马在紧紧追赶,马蹄踏起凌乱的尘土,惊得野鸦四处飞散。追赶的人不断抽打着坐骑,但眼前的僧人就是可望而不可及,不由得破口大骂:“贼秃!管你吃管你住,还要偷!快把金像交出,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僧人不恼,抖一抖破衣烂衫:“佛像本归我所有,若不是三年前寄放在你邻家,怎会被你敲去呢?”说完又迈步向前。走了几步他站住了。
前面是一条河,冷清清的没有渡船。
“看你往哪儿跑!”后面的人得意起来,施虐的欲望使他们的脸扭曲变形。被追的人放下背上的芦圌(一种容器)。马上的人越来越近,准备跃下身来。僧人从芦圌中拿出一只木杯。几个人举起鞭子,想象中的惨叫使他们心花怒放。僧人将木杯放进水中,然后蹬上去。来人面面相觑。僧人随木杯向对岸漂去,没有风帆,但轻捷如飞。
一场追逐与奔逃到此结束了。那么奔逃者是什么人呢?他可不是偷鸡摸狗之徒,而是一位大法师。因他有一只木杯,常乘它过河,人们便叫他杯度。杯度过了河,拿着刚得来的金像,便离开冀∵(今河北一带)地界,一路行来,到了京城。
这时候的杯度法师约有四十岁。他一身衲衣不知穿了多少年,一条条,一块块,几乎遮不住身体。他说话颠三倒四,态度喜怒无常,有时在严冬敲开冰赤身裸体地洗澡,有时又在夏天晒太阳。上床时不一定脱鞋,到市井中闲荡却常常赤着脚。杯度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芦圌。当时京城的人见他疯疯癫癫,一不招纳徒众,二不讲解经典,并不拿他当一回事。有一天,他逛到延闲寺法意道人处,法意专门为他准备了居室,杯度这才有了安身之地。
但他似乎总闲不住。在延闲寺住了一段,便告别法意,要去广陵(扬州)。杯度来到延步江边,笑嘻嘻地要搭船,船主见他一身破烂,面露鄙夷。杯度便微叹一声:“你我无缘,不必勉强,还是坐自家的船吧。”抛杯在水,哼一路吟唱,顺流而去。
杯度上岸,来到一个宁静的村舍。村中一姓李的人家正举行八关斋会,杯度见状,便直入斋堂坐下。众人一见这和尚形貌丑陋,皱一皱眉没理他。李家主人出来,见正中庭放着个芦圌,嫌碍事,想挪到墙角,可叫来几个人都搬不动,只好作罢。杯度吃喝完毕,抹一抹嘴,提起芦圌便走,到门口回头一笑:“四天王将赐福李家。”他走了一会儿,刚才挤在杯度身后的一个小无赖说:“哎呀,肯定是神僧!他的芦圌里面,我看见有四个小孩儿,几寸长,很端庄,穿的也是新鲜衣服。”“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众人一脸懊丧,斋会也不做了,纷纷去追杯度,但己来不及了。直到三天后,人们才在村西看到他,见他正在蒙笼树下打坐。李家主人跪在地上,将杯度请回家中,每天悉心供养。杯度并不认真守斋戒,喝酒吃肉,与俗众无异。百姓纷纷来奉献,杯度看看来人,有的伸手接下,有的便让他原封带回去。消息传到兖州刺史刘兴伯处,兴伯派人请他,他便背上芦圌到了兖州。其实兴伯之意只在他那只芦圌,对佛法他并不热心。所以杯度一到,略作寒暄,刺史便让衙役们举那芦圌,十几个人一齐上,芦圌仍是纹丝不动,杯度只在一旁微笑。兴伯满腹狐疑,他凑上前看,里面只有一件破衲衣,一只木杯,哪儿有什么几寸长的小孩儿!他问杯度,杯度笑而不答。
在兖州几天就住不下去了,杯度又回到李家。一个多月后,杯度早晨来忽然说:“我想要一件袈裟,中午要弄好。”李家马上着手,忙着买布挑线,结果到中午还剩一只袖子没缝好。杯度看一看,只说一句“我到外面走走”,便出去了,到晚上也没回来。这时全县的人都闻到奇怪的香味。李家主人捧着袈裟愣了好长时间,才猛醒过来,带着灯笼火把与家人四处寻找,一连几天。后来在北岩下发现,法师已卧在破袈裟上死了,他的头前脚后,都生出了鲜艳芳香的青莲花,花一夜之间便萎谢了。人们将他与花合葬,李家出钱出物,用力最多。几天后,有个从北边来了人,说见杯度去彭城了,许多人不信,便开棺查看,里面除了鞋袜,一无所有。
杯度到了彭城,有个深信佛法的俗人黄欣把他请到家里供养。黄欣家徒四壁,只有麦饭可食,杯度并不挑拣,照样吃的很香,就这样过了半年。一天冷不丁地对黄欣说:“你我真是有缘。我半年来顿顿得饱,不容易。现在请你准备三十六只芦圌,我要用。”黄欣知道法师喜欢芦圌,但他要这么多,一时犯了难:“家里仅有十枚,其余的恐怕无力去买……。”杯度道:“你只管去找,宅子里面肯定有。”黄欣翻遍家里每个角落,果然找到三十六枚,但多数都破破烂烂。等黄欣再定睛一看,顿时愣了:一个个都变成新的。杯度将它们密封好,过了一会儿,便让黄欣打开来。黄欣边动作边惊叫:里面都是钱财布帛,算一算能值一百万。事情传扬开,人有说这是杯度人身到别处化缘得来的,又拿来施给黄欣,究竟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过了一年多,他辞别黄欣远去了。
一个多月后,杯度回到京城。他稍事停留,便又到吴郡(今苏南一带)。杯度一路上走走停停,他在河边看见钓鱼的,便悄悄过去中蹲在一旁,“施主,给一条鱼如何?”钓鱼的眼皮抬也不抬,只盯着他的鱼漂儿。“给一条吧……”钓鱼的顺手摸起一条死鱼:“去吧去吧!出家人要鱼做什么?烦人!”杯度接鱼在手,站起身来,拿着鱼来回摆弄:“鱼儿鱼儿,碰见我算你有福气。”将鱼扔进水里,鱼儿泼啦啦地游走了,钓鱼的到天黑一条也没钓着,气得要命。
杯度走着走着,又看见网鱼的,便笑嘻嘻地走过去。“施主啊,给条鱼吧,我三年没吃饭啦,死了也行……。”网鱼的还没等他说完,便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肮脏秃驴!快滚开!你三年没吃饭,你生下来就没吃过饭与我有什么关系?快滚!别坏了我的好运气!”杯度倒退一步笑道:“嘿嘿,不给就不给,何必把来生的火也发出来呢?”他顺手摸起两个石子,扔到网里。顿时,便有两条水牛在里面抵架,两条牛仿佛前生有宿怨似的,抵得难分难解。误入网中的鱼儿纷纷游走,鱼网成了碎片。网鱼的又急又恼,抱头痛哭,再抬起头,水牛和僧人都不见了,只有破网片挂在水草间。
杯度到了松江边,仍用木杯渡河。他游历了会稽、剡县,并登上天台山,数日后返京。
杯度在京城并不久留,他行踪从来不定,甚至皇帝要诏见,他也不加理会。南州有一陈姓人家,衣食富足,杯度便受其供养。陈氏一天听说都城也有杯度,父子五人都不相信。于是几个人前去验看,果然与自家杯度一模一样。陈氏给他摆上一盒蜜姜,以及刀子、薰陆香、手巾等物。杯度吃完蜜姜,其他未动。五个人怀疑这是自家那一个,便留下两人守着,另三个回家。家里的杯度仍在,膝前也有香、刀子等物,只是没有蜜姜。杯度见三人来,微微一笑:“刀子纯了,给我磨一磨如何?”不久,都城两人回来,说那个杯度到灵鹫山去了。杯度忽然要两幅黄纸写信,写出来的东西没人认识,陈氏小心翼翼地问:“上人写的是什么?”杯度笑而不答。
吴郡的朱灵期出使高丽回来,船顺风漂泊,走了九天望见一洲,上面山峦高大,云雾缭绕。灵期带人入山采薪,见有道路,便沿路而行,准备行乞。走了几十里,便听见磐声阵阵,并闻到细微的香气。再走便见一座华丽的寺庙,有十几个石头僧人。众人觉得奇怪,便在礼拜焚香,然后返回,刚走几步,便听见后面唱经的声音,再回头,十几个又变成石人。灵期等人纷纷慨叹:“这肯定是圣僧。我们罪人是无缘相见的。”于是竭诚忏悔,再去时就见到了真人。圣僧留他们用饭,吃完后,灵期等叩头致谢,并乞求速速还乡。一个圣僧说:“此处离都城二十万里。不过,只要你们心意到了∵,就不愁走不快。”又问灵期:“认识杯度道人吗?”灵期连忙答道。“自然,对他很熟悉。”圣僧指着北墙上的挂囊、锡杖和钵说:“这都是他的东西。现在请你将钵捎给他。”并写了一信藏于其中中,然后拿出一支青竹杖:“只管将它放在舫前,你们坐着不用动,用不多久就会到家。”众人辞别,圣僧让一沙弥相送,说:“沿此道走七里便是舫,不必走原路。灵期等按圣僧听说的做,只见舫飞起来,从山顶树梢上越过,根本看不见水。只用了三天,便到石头城,船入面秦淮河,竹杖不见了。
灵期等人对圣僧感激不尽,烧香叩头,遥遥祝愿。船到朱雀门,便听见一片嘈杂喧闹之声,众人近前一看,原来杯度骑在一只大船的船栏上,用大杖敲打:“马呀马呀,你为什么不走?……”四下看热闹的人边看边大笑不止∵。灵期等人尚向他遥遥礼拜,杯度一见,便放声大笑:“哈哈,终于来了。”过去取了钵和信。杯度打开信看,灵期也凑上前去,却一个字也不认得。杯度笑道:“哈!他们让我回去呀!”又将钵抛向云中,伸手接住,仔细端祥:“嘿嘿,这东西离我四千年啦。”自此,这个杯度便消失了,他临走前,只在陈家门口贴了七扭八歪的六个字,陈家认了好半天,才看出是“福德门,灵人降”连忙烧香遥拜。
都城的杯度仍在山林城廓间去来无定,并时常进行神咒。当时,庾常的一个婢女偷东西后跑掉,怎么也找不到,庾常急得团团转。后来想起杯度,便来问,杯度想也不想,说:“已死在金城江边的空坟中了。”去找时,果然在。黄门侍郎孔宁子患了痢疾,派人来问,杯度叹一口气:“哎!难好啊,我看见有四个鬼都受了重伤。”宁子听后泪流不止:“……当初孙恩作乱,家里让军人给抢了。双亲及叔父,都受了酷刑。”不久,宁子身亡。齐谐妻胡氏病重,多方求医都治不好。后来他请僧人作斋会,其中有位僧聪道人,把杯度也请来了。杯度来后,只念了一次咒语病即痊愈。齐谐立刻拜他为师,并为他作传,宣扬其前后事迹。
元嘉三年(公元426年)九月,杯度告别齐谐回京,临走,留下一万钱及许多物品,齐谐惶恐不已,说什么也不收。杯度微微一笑:“收下,这是给我用的,我死之后,你为我设斋。”齐谐一听这话,便含泪收下。杯度刚走到赤山湖,便患痢疾死了。齐谐当即为他设斋,并将他埋在南京的覆舟山。
第二年,有个信佛的吴兴人邵信得了伤寒,没人敢治,最后只有悲伤地默念观音。正绝望时,忽见一僧人来,自称杯度的弟子,并劝慰他:“不用担心,我师傅就要来了。”邵信流着泪说:“大师不是已圆寂了么?怎么能来呢?”僧人微笑道:“不难不难。”说着从衣带上解下一盒散药递过去,转眼便不见了。邵信猛然醒悟,连忙用药,一服便好了。南岗下的杜哀僧,曾服侍过杯度,儿子病入膏肓,哀僧悲哀地望着面色蜡黄的儿子:“哎!再也得不到杯度大师的神咒了,当初他在……”第二天杯度忽然出现,言谈举止与往常一样,治好病人,转瞬即逝。袁僧疑是做梦,但看一看气色红润的儿子,只有向空礼拜。
元嘉五年(公元428)∵三月八日∵,杯度忽然又来到齐谐家。当时吕道慧、杜天期、水丘熙等人正在齐家做客,大家一见,话都说不好了,只有诚心礼拜。杯度这次不似往日那么乐呵,脸上略带阴郁:“天时运转,无人能阻,这一带凶灾是难免了,你们要勤修福业,不可乱来。延贤寺法意道人德行非同一般,你们可去找他,把旧庙修一修,以免除灾祸。”众人无不凄然。正欲追问他的行踪,忽听空中有人唤他。杯度提起芦圌告辞:“我要到交、广(越南、广东)一带去,这里就不再来。”齐谐等虔诚礼拜,挥泪相送。
自此,这个奇模怪样的僧人便绝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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