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儒家复兴仍然是一个学院主导的智识运动,它的前景如何不仅取决于当代儒家的努力,而且取决于整个历史和社会的大局条件。

近十多年来,中国大陆的儒家论述日渐活跃,在学术思想界已经出现了“大陆新儒家”群体,正在推动一场儒家复兴运动。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重要现象。笔者并非儒家“信徒”,但对儒家的文化努力深怀敬意,也十分期待这些努力能为中国文化的发展带来新气象。在此愿意以诤友之坦诚相见的态度,对当前儒家的某些论述表达初步的感想与回应。我无力胜任从内在理路来展开深入的讨论,较为侧重于儒家与现代性的关系问题。如果儒家复兴不只是儒家内部的事情,那麽一种“局外人”视角或许也有参考意义。当然,儒家复兴是一个仍在展开的过程,目前还很难全面而确切地判断其走向与潜力,任何观察和评论都免不了某种片面与暂时的性格。

衰落的原因与复兴的理由∵

所谓“复兴”总是针对“衰落”而言的。儒家传统在现代历史上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与挫折,历经长达一个世纪的衰落过程,在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大陆几乎处在沉寂与边缘的地位,这是儒家复兴的历史背景。因此,儒家复兴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儒家传统在现代的衰落?

目前许多儒家复兴论者倾向于对此做“外因论”的解释:西方文化的冲击,激进反传统思想的迷狂,知识分子陷入现代意识型态的迷思,以及官方政治权力的压制等等。按照这样的解释,儒家思想本身似乎毫无问题,只是现代化和现代人出了问题。但可以追问的是:既然儒家传统如此博大精深,既有心性之学又有外王之道,既有统合道德与政治秩序的理想图景,又有中庸之道等精湛的实践智慧,为什麽会在最需要体现自身力量的“现代性时刻”变得如此脆弱,甚至不堪一击呢?既然儒家思想一直是中国的主流传统,那麽所谓现代人难道不正是这个传统的后人?中国最初的现代知识分子不也正是脱胎于传统的儒家士大夫吗?为什麽他们没有能抵御那些冲击、迷狂、迷思与压制,甚至离经叛道,无力逆转一个伟大传统的衰败命运呢?

实际上,学界对这些问题已经有一些相当中肯扎实的研究探索。但近年来在复兴的急切诉求中,一些论者或许出于为儒家正名的良好愿望,没有足够严肃地对待儒家现代衰落的问题,过于草率地诉诸外因论。比如,在秋风先生的多篇文章中,所有现代思想都被毫不犹豫地贴上“意识型态”的标签,似乎唯有儒家天然地免疫于意识型态的病毒。为此,他不惜对(自己曾经信奉的)自由主义思想做出简单化的漫画式描述,其曲解程度毫不亚于他所谓的某些“自由主义者”对于儒家思想的漫画式理解∵。但是,以一种偏见来回应另一种偏见并不是可取的智识态度,以简化与曲解异己思想来标举自己信仰,这本身就涉嫌“意识型态”思维。如果儒家复兴的理想是中华民族乃至人类未来的福祉,那麽最好放弃这类“我有思想智慧,你有意识型态”的心态。否则,每当复兴遭遇阻力,就匆忙归咎于“现代人的迷思”,虽然便利而且显得高贵,却脱不了深重的怨气,与真正的儒者风范似乎相距甚远。毕竟,当代儒家的努力不是为了掀动派系之争的喧嚣,而真正的儒家复兴也不会只是儒家内部的兴旺。

判定现代人对儒家的误解与偏见固然不错,但这仍然并没有解释这种误解与偏见的渊源,更不足以解释儒家的衰落这一历史性事件。因此,当代儒家首先需要对衰落的历史做出更为充分与严肃的检讨,在考虑外部影响的同时,也需要深究儒家思想传统的内部缘由,以及内外原因之间的关联,对此做出更恰当公允的解释。我们有理由对大陆新儒家抱有这种要求和期待。

儒家复兴需要面对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们为什麽要致力于复兴一个曾经衰落的传统?其理由并非不言自明。有识之士大概都会同意,儒家是一种博大精深的智慧(哲学),也是一种悠久的文化(道德与政治的)实践传统。但这本身还不足以构成复兴的理由。人类文明史上有许多“遗失的美好”传统,其文化遗迹遍布世界各大博物馆,却未必都有理由和条件获得复兴。复兴一种衰落的传统要求比它“自身固有的美好”更多的理由和条件,这要求它对于当今与未来世代具有重要的价值。对此,儒家复兴论者大多诉诸两种理由。其一,儒家是中国文化之根本;其二,儒家思想有助于克服现代性危机,是中国发展之必需。在我看来,第一种理由具有争议,第二种理由最富有吸引力,但仍然需要辨析和澄清。

在一些复兴论者看来,儒家始终是中国文化之根本,儒家复兴意味着必须使儒家重返政治与道德的正统地位。这是一个相当具有争议的主张。按照我的理解,所谓“文化之本”是指那些决定了我们生活方式的基本价值理念与规范原则,以及提供生命意义的文化来源;所谓重返“正统地位”是指占据主导性或支配性的地位。那麽,何以宣称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之本?因为儒家是中国文化最为悠久的传统,深刻塑造了我们的文化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如此根深蒂固,它不可能丧失,也不应当丧失。这种逻辑的奇异之处在于以“不可能”论证“不应当”:文化独特性不应当丧失,因为它不可能丧失。但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也就无需为应当与否而费神。大声疾呼儒家赋予中国文化的独特性不应当丧失,恰恰暗示了完全有可能丧失这种独特性。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阐明这一点。

蒋庆先生在一次访谈中,以孔子塑像事件为证据指出:“众所周知北京天安门广场是中国最重要最具象徵性的公共政治空间,故这一中国***在天安门广场塑孔子像的行为有力地证实了本人的如下论断:在中国,只有儒教价值是公共价值,因而只有儒教价值能够进入中国的公共政治领域,成为要求国人普遍接受的价值……我们不能想像在天安门广场塑耶稣像与佛像,因为耶教价值与佛教价值在中国只是私人价值而非公共价值。当然,除非哪一天中国的『儒教文明』被彻底消灭……但是,只要中华民族还存在一天,这永远不可能!”。而就在同一篇访谈中,蒋庆先生又说:“在今次曲阜耶教堂事件中,儒家价值的信奉者与儒教的信仰者在表达意见时感到无力与无奈,就是因为儒家价值的信奉者与儒教的信仰者在中国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要力没力,不能以组织化的方式强有力地有效表达自己的意见与诉求。”

这里存在着两个互相矛盾的观察,一是儒家仍然是中国人信奉的公共价值;一是儒家今天的实际处境非常窘迫。前一个判断大概是错误的。蒋庆先生似乎忘记了,马恩列斯的巨幅画像早就在天安门广场(这一“最重要最具象徵性的公共政治空间”)矗立了几十年,象徵着完全不同于儒家的思想和精神,却对中国现当代历史发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而天安门广场的孔子塑像在短暂驻留之后却已经被移走了。这意味着蒋庆先生言之凿凿的“论断”不过是一厢情愿。而他观察到的儒家信仰者的“无力与无奈”,以及“一盘散沙”“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要力没力”的状况,倒是透露了真相:在当代中国,儒家不是公共价值,更不是所谓“文化之本”。(相比之下,陈明先生或许更为清晰:儒家还不是中国“民情”的主导,否则就不需要以公民宗教的方式来复兴。)宣称儒家仍然是中国人的公共价值,就等于取消了儒家复兴的任务。

当然,由“实然”推论“应然”是一种自然主义谬误。仅仅从儒家目前仍然位居边缘这一事实,并不能推断儒家不应当成为我们的文化之本,或不应当恢复其正统地位。许多复兴论者主张的是儒家应当成为(恢复为)中国的文化之本。他们实际上承认,儒家作为中国文化之本的正统地位是可能丧失的,甚至已经丧失了,但这种丧失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因为这意味着中华民族丧失文化的主体性与独特性,必将沦为其他(西方)文明的附庸。以此而言,近代以降儒家传统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与侵蚀下的步步衰落,是中国文化走入歧途的过程,而儒家复兴的努力正是要逆转这个“西方化”的过程,以迷途知返的决心重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和独特性。

诉诸文化的主体性与独特性具有相当的感召力。的确,在这个文化日益同质化的现代世界,任何独特的文化传统都弥足珍贵,值得珍视与保护,更何况儒家文化是人类文明史上少数几种最重要的传统之一。在这个意义上,引起的争议问题并不是儒家是否应当复兴,而在于它是否应当恢复其“正统地位”,是否应当成为当今与未来中国人的“文化之本”。即便我们承认文化主体性或独特性是值得追求的价值,也并不足以为恢复儒家的正统地位辩护。因为这种辩护立足于一个虚假的设定:不以儒家作为正统,中国文化就不可能具有主体性和独特性。但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另外一种可能性:中国文化仍然具有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特性,但儒家只是整个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甚至可以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却不再具有所谓正统地位。这种想像并不是天方夜谭,而是我们生活现实的反映。

文化传统没有永恒不变的本质。任何一种文化都包含着核心与边缘、正统与异端、统一与多样、内部与外部、延续与断裂等等一系列内在的张力。在此消彼长之间,旧有的独特性丧失,新的独特性生成。所谓文化的发展与创造,就是在这些张力的互动之中重建新的结构与关系。而将中国文化之本绑定于儒家,是一种文化本质主义的谬误。

实际上,复兴论者提出了第二种的理由:复兴儒家传统不只是为了维护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而且更是为了应对中国现代化遭遇的困境,在根本上,是为了中国文明未来的繁荣和发展。这在我看来是比诉诸文化独特性更强有力的理由,也更值得认真对待。中国现代化历程中出现的政治腐败、社会不公、经济不平等、道德危机和意义迷失等问题有目共睹。身处当下的困境,我们有必要在更大的视野中,批判性的反思中国目前的种种问题与激进反传统之间的关系、与整个现代性的关系。也有必要从建设性的角度认真思考,儒家传统是否能提供有效的文化资源来应对与解决这些问题。这些都是开放的议题,当代海内外的儒家在这方面做出了积极的探索,已经留下了丰厚的成果。

就笔者十分有限的阅读而言,我相信儒家的许多理想与教诲(尤其是“君子之道”)有助于克服现代性的弊端,特别是对于现代人的安身立命、心性与道德修养、共同体的团结精神与公民责任的培育,都有重要和积极的意义。因此,我期待儒学研究更为深入与活跃的发展,支持儒家思想在民间更为自由和广泛的传播,也赞成将部分儒家经典纳入学校的课程教育。至少在陶冶人心、改良民情的方面,我对儒家的复兴不仅乐观其成,而且心向往之。但在许多大陆新儒家看来,与我类似的这种积极态度固然比反传统主义更可取,却仍然不够积极。他们所追求的儒家复兴是以恢复其正统地位为目标的。这就涉及到大陆新儒家的一个特色,所谓“政治儒学”转向。

政治儒学及其面临的挑战∵

目前大陆新儒家的一个重要主张,是坚持儒家的“外王”品格。这体现出对所谓海外新儒家过于偏重心性儒学的批评,认为这种偏废在学理上割裂了内圣与外王的内在关系,在实践中导致了儒家传统的边缘化。因此,大陆近年来兴起的政治儒学抗拒儒家在现代社会的“博物馆化”,致力于在现代条件下重新整合内圣与外王。重申外王之道是其突出特徵,但政治儒学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学派,内部呈现出不少差异。

在目标的取向上,政治儒学的努力可以分为“立足于儒家的政治”与“立足于政治的儒家”。前者以拯救儒家为出发点,强调儒家文明整体的内在价值及其对中国文化认同的特殊意义,试图恢复儒家在中国道德与政治生活中的正统地位。因此,复兴儒家不是功用性的,而是为了扞卫儒家文明本身,哪怕其目标与某些现代性条件有严重的抵触,也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化保守主义取向。而后者着眼点在于改造现代政治的型态,认为儒家传统对现代政治(尤其是中国现代政治)的发展是一种独特而重要的思想资源——无论是作为政治制度所依赖的文化基础,还是作为制度与治理层面的实践智慧——可以为此做出重要的贡献。虽然拯救儒家与促进政治发展可以是相得益彰的,但仍然有不同的侧重取向。

在处理与现代宪政民主的关系方面,政治儒学也表现出不同的立场,大致可分为“替代超越论”与“相容改良论”。前者断定,现存的宪政民主制度已经陷入了全面的危机,在西方都步履维艰,更不适用于中国的未来发展。这种政治儒学决意以儒家为本开创一套新的现代政治理念与政治制度设计,取代并超越主流的现代政治模式。而后者认为儒家的传统政治与现代宪政民主并非势不两立,而是有相容的可能。因此,政治儒学的使命是集两者所长,形成新的综合,发展出更适应于中国条件的、也更为优越的现代政治模式。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