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法持:‘宋僧传’卷八(大正五0·七五七下),‘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二八下),都有传记,内容一致。法持三十岁(六六四),曾参礼黄梅弘忍。回来,到青山(牛头山)参礼方禅师,为方禅师的入室弟子。等到将正法付嘱了弟子智威,法持就出山,住江宁的延祚寺。延祚寺与牛头山幽栖寺,似乎有密切的关系。智威后来也是出住延祚寺的。长安二年(七0二)去世,年六十八岁。
法持的参礼黄梅,‘宋僧传’作十三岁(六四七)。那时还是道信住世的时代,所以应为三十岁的误写。法持被传说为弘忍十大弟子之一,如‘宋僧传’卷八说:
“时黄梅谢缘去世,谓弟子玄赜曰:后传吾法者,可十人耳,金陵法持即其一也”。
弘忍告诉玄赜的话,出于玄赜弟子净觉的‘楞伽师资记’,但十人中没有法持。‘历代法宝记’也有十弟子说,与‘楞伽师资记’相合,也没有法持。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列举弘忍弟子,也没有法持。‘师资承袭图’,才有“江宁持”(原误作“江州宁持”)的名字。法持被传为弘忍十弟子之一,是宗密时代的事了。还有,宋戒珠编‘净土往生传’卷中(大正五一·一一九下──一二0上)说:
“持于净土以系于念,凡九年,俯仰进止,必资观想”。
“吾生之日,不能以净土开诱群物,吾死之后,可宜露骸松下,令诸禽兽食血肉者起净土因”。
这一专心净土的传说,是‘宋僧传’与‘传灯录’所没有的,不知戒珠有什么根据?‘宋僧传’只是说:“遗嘱令露骸松下,饲诸禽兽,令得饮血肉者发菩提心”。戒珠的系念净土,显然是由此演绎而来的。然死了以血肉饲鸟兽,并不能证明与净土有关。牛头宗风,如法融、智岩,以及后来的慧忠、玄素,都没有他力念佛,求生净土的形迹。所以说法持念佛,或称之为“念佛禅”,是不了解当时禅风,误信传说所引起的虚谈。
五、智威:‘宋僧传’卷八(大正五0,七五八中──下),‘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五八下──二五九上),所传相同。智威是牛头山附近的人。二十岁(六六五)出家,属幽岩寺(似是牛头山的寺名),后来就从法持习禅法。晚年,将护持法门的责任,付嘱了弟子慧忠,自己出山,住在延祚寺。开元十年(七二二)去世,遗嘱也以遗体饲林中的鸟兽。
六、慧忠:继承智威而在牛头山弘化的,是慧忠,被称为牛头六祖。‘宋僧传’卷十九(大正五0·八三四下──八三五中),‘传灯录’卷四有传(大正五一·二二九上──中),事迹一致。慧忠是神龙元年(七0五),二十三岁出家的。后到牛头山参智威,智威一见,就说“山主来矣”,为说顿悟无上法门。慧忠在山四十年,到天宝初年(七四二──),应请出山,住庄严寺,因而重修了庄严寺。大历四年(七六九)去世,年八十七岁。据‘传灯录’,得法弟子卅四人,各化一方。
传说中的牛头宗,六代相承。但真有师承关系的,最早也只能从慧方传法持开始。从法持到智威,才逐渐兴起。到了智威以下,出了牛头慧忠,鹤林玄素,而法门才大大的兴盛起来,成为与南宗、北宗并立的牛头宗。时代与荷泽神会相当;比南岳怀让、青原行思,要迟二十年;比道
一、希迁,却又早二十年。
牛头宗的形成
从史实的观点,道信与法融,法融与智岩,智岩与慧方,都不可能有师承的关系,那为什么要传说牛头六代呢?道信传法融,是黄梅的传说,还是牛头山的传说?这一传说,包含些什么意义呢?六代相承,尽管不完全真实,而牛头宗的一时兴盛,却是事实。所以牛头六代相承,是不能不加以研究的!
牛头六代相承,有显着的区域色彩。不但传说中的六代,都在牛头山弘化,而六代祖师也属于同一区域的人。如法融、慧方,玄素,都是润州延陵人,为今江苏省丹阳县的延陵镇。法持、智威,是润州的江宁人;慧忠是润州上元人,都是现在的江宁县。玄素的弟子径山法钦是昆山(今江苏昆山县)人。慧忠的弟子佛窟遗则,是金陵(即江宁)人。牛头六代及慧忠、玄素的大弟子,都生于这一地区──长江下流的南岸,称为“江东”与“江左”的地方。这里,是南朝(三一七──五八八)二七二年的中心地区;金陵是首都的所在地。
这一地区的南朝佛教,是都市的佛教,以“兴福”──造寺、造像、布施;及“义学”──宣扬经论为主的。当时的“义学”极盛,主要为“四经”──‘维摩’、‘大品’、‘法华’、‘涅盘’;“三论”──‘中’、‘百’、‘十二门论’,形成广义的南朝学统。那个时代,禅慧的修证,不是没有,而是并不兴盛的。因为禅慧修证,是适宜于山林的(这不是“十字街头好参禅”之类的动听词句,所能改变这一形势的)。这一地区,以南京(当时名建康)为中心来说,东北二十八里有摄山(又称栖霞山),南二十五里有牛头山(青山),在都市附近而远一些,正是修禅的好道场。如洛阳南的嵩山,长安南的终南山一样。还有句容县的茅山,比较远一些。禅,就在这三处,孕育而成长起来。
在南朝──都市佛教时代,辽东僧朗在齐建武(四九四──四九七)年间,到江南来,住在摄山。‘高僧传’卷八“法度传”(大正五0·三八0下)说:
“朗,本辽东人。为性广学,思力该普,凡厥经律,皆能讲说。华严、三论,最所命家。今上(梁武帝)深见器重,敕诸义士受业于山”。
当时,粱武帝派了十人上山去学,而修学有成就的,仅“止观僧诠”一人。僧朗与僧诠,都在山禅讲兼修,不出外弘化的。摄山的学风,如‘续僧传’卷七“法朗传”(大正五0·四七七下)说:
“初摄山僧诠,受业朗公,玄旨所明,唯存中观。自非心会析理,何能契此清言!而顿迹幽林,禅味相得。及后四公(朗、勇、辩、布)往赴,三业资承;爰初誓不涉言,及久乃为敷演。故诠公命曰:此法精妙,识者能行,无使出房,辄有开示。故经云:计我见者,莫说此经。深乐法者,不为多说。良由药病有以,不可徒行”。
僧朗与僧诠的时代(约五0五──五五五),教禅并重,不到都市去,显出了山林佛教的特色。僧诠门下有四大弟子──兴皇法朗,禅众慧勇,长干僧辩,栖霞慧布。朗、勇、辩──三位,在僧诠去世后,都出山而重于义学的宣扬,促成了陈代三论宗的兴盛。但“禅味相得”的摄山精神,不免冲淡了。被称为“得意布”的慧布,仍旧住在摄山,继承了僧诠的门风。慧布不反对向外宣扬经论,而自己却“摄心奉律,威仪无玷。常乐坐禅,远离喧嚣。誓不讲说,护持为务”。他曾一再到北方去,见到了(二祖)“可禅师”,“思禅师”(那时还在北方,就是南岳慧思);还有与慧思齐名的慧命的师长“邈禅师”,互相论道,受到了可、思、邈师的尊重。如‘续僧传’卷七“慧布传”(大正五0·四八0下──四八一上)说:
“末游北邺,更涉未闻。于可禅师所暂通名见,便以言悟其意。可曰:法师所述,可谓破我除见,莫过此也”!
“尝造思禅师,与论大义,连彻日夜,不觉食息,理致弥密,言势不止。思以铁如意打案曰:万里空矣,无此智者!坐中千余人,同声叹悦”。
“又与邈禅师论义,即命公之师也。联绵往还,三日不绝。邈止之,叹其慧悟遐举,而卑身躬行,不显其美”。
这是般若师匠,与禅宗、天台宗先辈的接触。慧可是楞伽印心的禅;慧思是‘般若’与‘法华’并重,推重龙树论的禅者;与重般若三论的慧布(谈论“连彻日夜”,有浓厚的清谈玄学风格),原有相互契合处,而不是相互拒斥的。江东般若学与楞伽学的关涉,慧布是第一人(不能说谁从谁学)。后来,慧布邀保恭禅师,在摄山成立禅院:“结净练众,江表所推”,这可见三论宗本不是单纯的义学。
兴皇法朗虽将三论宗引入“义学”一流,但还是重于慧悟(得意)的。继承兴皇法席的,是茅山(或作“苞山”,或误作“荆州茅山”)大明法师(对苏州永定寺小明法师说)。明师的传记不详,略见于‘续僧传’卷一三“慧□传”,卷一四“慧棱传”等。关于当时付嘱的情形,如卷一五“法敏传”(大正五0·五三八下)说:
“明即兴皇之遗属也。……明居此席,不移八载。口无谈述,身无妄涉,众目疑明。(受付嘱后)……即日辞朗,领门人入茅山,终身不出,常弘此论。故兴皇之宗,或举山门之致者是也”。
明法师,是一位大智若愚的人。他终身住在茅山,茅山成为摄山精神的继承者。茅山,就是牛头初祖法融出家修学的道场!法融是由此而到牛头山的;慧方将法门付嘱法持后,又由牛头回到茅山。牛头宗的形成,是继承了茅山的禅风。
兴盛了二百多年的江东佛教,终于受了挫折,那就是陈代的覆亡(五八八)。这里,不再是政治中心(经济当然也衰退了),而只是大中国的一个区域。起初,炀帝(那时还是晋王)出镇杨州,天台宗受到护持而盛极一时(天台宗的中心在浙东)。天台的教观并重,也引发了禅观的重视。但不久,隋又解体(六一七)而统一于大唐。江东有名的大法师,如嘉祥吉藏,慧日智炬,庄严慧因,慈恩义褒,连摄山的保恭禅师,都被隋唐的帝王征召到长安。这里的义学,急剧的衰落下来。尤其是武德七年(六二四),江东的五千僧众,被***限令:每州仅留一寺,每寺限三十僧。江东的都市佛教,急剧的衰落,这才在固有的‘般若’(融合‘维摩’、‘法华’、‘涅盘’)学统上,渐形成重禅的佛教。从法融到慧忠,都是在山中修行,领导修学,到晚年才出山来(南京)弘化,表显了重心在山林的特色。
般若南宗,根源于摄山,经茅山而移到牛头山。法融从茅山来,有弘护佛教的热忱。精通四经、三论,又通世间学问;不以闻思的“义学”为满足,而求禅心的自证。生活恬淡,慈悲柔忍,能驯伏毒蛇猛兽(慈悲柔忍,成为牛头的特色。如智岩的为病人服役;法持与智威的以遗体饲鸟兽;智威、慧忠,法融弟子僧瑗,智岩弟子善伏,都有驯伏猛虎的传说)。法融为江东佛教树立了新的典型;牛头禅风,对江东佛教留下了伟大的感召力。‘宋僧传’卷八说:“融醇懿瑰雄,东夏之达摩欤”(大正五0·七五七中),可见后人是怎样的尊仰了!法融的弟子僧瑗,本从常乐寺聪法师学三论,后“诣江宁融禅师,求学心法,摄念坐禅,众魔斯伏”(大正五0·七三一上)。昙璀也在博通大经以后,师事法融:“晦迹钟山,断其漏习,养金刚定,趣大能位。纳衣空林,多历年所”(大正五0·七五七中)。法融的弟子,多在通达经教的基础上,转向禅心的自证。
智岩是在舒州□公山,从宝月禅师出家修学的。‘传法宝纪’说:
“释僧璨……至开皇初,与同学定禅师,隐居□公山。……山西麓有宝月禅师,居之已久,时谓神僧。闻璨至止,遽越岩岭相见,欣若畴昔。月公即岩禅师之师也”。
宝月禅师早在□公山西麓,不一定属于达摩禅系(‘宝林传’才说宝月是慧可弟子)。宝月与僧璨相往来,‘神会语录’及‘历代法宝记’,都这样说。那末长期追随宝月禅师的智岩,也就必然的有机会接近僧璨了。岩禅师的禅学,可以略见大概。他曾对猎者说:“吾本无生,安能避死”(大正五0·六0二中)?曾从法流水寺璧法师“听四经三论”;从(大明法师弟子)法敏“周流经教,颇涉幽求”;从道信学“入道方便”的善伏,来亲近智岩,智岩“示以无生观”(大正五0·六0三上):智岩应该是重于“无生观”的禅者。还有,曾在法敏门下二十五年,被誉为“众侣千僧,解玄第一”的慧明,也来“咨请禅法”,而且是“一经十年”。亲近智岩十年的慧明,“诵思益经,依经作业”。‘思益经’与‘楞伽经’,禅师们是作为同一性质的(不立阶渐)。道宣曾亲见慧明,“与其言论,无得为先”(大正五0·六0六下)。从这些来推论,智岩的禅法,与当时融冶了‘法华’、‘涅盘’的般若学(还有‘思益’。大明的弟子慧□,也讲‘楞伽经’),是非常接近的。顺便说到法聪,这是僧瑗、善伏所亲近的法师,事迹如‘续僧传’卷二五“法聪传”(大正五0·六六四下)说:
“法聪,姓陈,住苏州常乐寺”。
“往金陵摄山□霞寺,观顾泉石僧众清严,一见发心,思从解发。时遇善友,依言度脱。遂诵大品,不久便通。又往会稽,听一音慧敏法师讲,得自于心,汤然无累”。
法聪的“得自于心,汤然无累”,‘宗镜录’卷九九也有叙录(大正四八·九五0下)。法聪是大明的再传,学风与法融相近。而死后“施诸鸟兽”,也与后来的法持、智威相同。法融与智岩时代有关的师资相承,列表如下:
┌──────────────────┐
┌法敏─┬──────法聪─┐┌──僧瑗∵│
大明─┤∵└─┐∵└┼─┐∵│
└─────法融───────┘┌┴善伏∵│
宝月─────∵智岩─┬─┼─慧明─┘
_∵_∵_∵_∵_∵/∵└─┤
僧璨/∵────∵道信───┘
如上所述,牛头山中心的般若南宗,与楞伽南宗,有过多次的接触:慧布与慧可,智岩与僧璨,善伏与道信。楞伽系到道信而融合了(文殊)般若,江东般若系也一再与达摩下的禅师有接触。自称南宗的两大系统,在长期的发展中,无疑的会逐渐融合起来。
牛头山的禅法,有南宗──般若的悠久传统;禅师们有显着的区域色彩。面对东山法门的兴盛,而有牛头六祖说,道信印证法融的传说。这虽没有古代的明文可证,但了解当时佛教的情势,牛头禅形成的真实意义,就会充分的理解出来。弘忍在凭茂山,“法门大启,根机不择”,二十四年(六五二──六七五)的弘化,被誉为:“自东夏禅匠传化,乃莫之过”(传法宝纪),形成当时的禅学中心。“自菩提达摩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荆州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一代一人的付嘱说,“相承五光”,在弘忍晚年,成为定论;这是东山门下所同说的。弘忍入灭,弟子们分化各方。六九0年(天授年),神秀在玉泉度门兰若开法。长安元年(七0一)应召入京,被尊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景龙二年(七0八),玄赜又奉召入京。从六九0到七二0──三十年间,为以神秀为中心,禅法盛行中原,东山法门为朝野公认禅法正宗的时代(还没有进入南北抗争阶段)。在这一时代,牛头山法持卒于长安二年(七0二),智威卒于开元十年(七二二),慧忠也在山(约七0六入牛头)十多年了。二百多年来成为(南朝)佛教中心的江东,面对东山宗的盛行中原,形成正统,是不能无动于中的。于是推牛头山法融为初祖,网罗前辈的着名禅匠,成立牛头五祖说,约在智威晚年,慧忠已在山的时代(七一五顷)。智威晚年,这一传说──五代说已经形成,所以智威对玄素说:“东南正法,待汝兴行!命于别位,开导来学”。智威传慧忠,慧忠是当然的牛头六祖了。牛头六代,也是一代一人的付嘱说,是模仿东山法门的(否则,何必将传承不明的禅师,列成五代、六代呢)。牛头六代说的成立,是对抗东山法门(弘忍门下)的;是江东(南朝)正统,与北方正宗对立的。不过,东山法门是全国性的,牛头山是地方性的。时代已进入大统一,有显着区域色彩的对立,是不能长久维持的。
牛头宗以法融为初祖,可以看作“东夏之达摩”。但在禅法重传承,重印证的要求下,达摩禅盛行,几乎非达摩禅就不足以弘通的情况下,牛头山产生了道信印证法融的传说,如李华(约七六0撰)‘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全唐文卷三二0)说:
“初,达摩祖师传法三世,至信大师。信大师门人达者曰融大师,居牛头山,得自然智慧。信大师就而证之,且曰:七佛教戒诸三昧门,语有差别,义无差别。群生根器,各各不同,唯最上乘,摄而归一。凉风既至,百实皆成。汝能总持,吾亦随喜。由是无上觉路,分为此宗”。
这应该是牛头宗方面的传说。法融“得自然智慧”,并不是从道信得悟的;道信“就而证之”,是道信到牛头山来,而不是法融到黄梅去,这都是维持了牛头禅独立的尊严。既经过道信的印证,也就有了师资的意义。但这是“无上觉路,分为此宗”,是一分为二,与弘忍的东山宗,分庭抗礼。相信这是牛头山传说的原始意义。
太和三年(八二九),牛头山为法融建新塔,刘禹锡作记。虽还是一分为二,而多少有了变化,如‘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全唐文卷六0六)说:
(达摩)“东来中华,华人奉之为第一祖。又三传至双峰信公,双峰广其道而歧之:一为东山宗,能、秀、寂,其后也。一为牛头宗,岩、持、威、鹤林、径山,其后也”。
“贞观中,双峰过江,望牛头,顿锡曰:此山有道气,宜有得之者。乃东,果与(融)大师相遇。性合神契,至于无言,同跻智地,密付真印,揭立江左”。
这还是一分为二,法融本来就是得道者。但“密付真印”,又多少有所传受。牛头山仰推道信,而想保持江东禅的独立性,与东山法门对立,实在是不容易的。牛头的传说,虽强调法融的独立性,但承认道信的传承,就显得法融的本来没有彻底了。后来曹溪门下,顺着牛头宗的传说而加上几句,牛头禅就成为达摩禅系的旁支。在大一统的时代,终于为曹溪禅所销融了。
第三节∵牛头法融的禅学
有关法融的作品
牛头禅仰推法融为初祖,法融的禅学,代表了牛头禅的早期形态。法融是宣讲经论,兼有着作的禅者。道宣曾“览其指要,聊一观之都融,融实斯融,斯言是矣”(大正五0·六0五中)。道宣虽赞誉他的融通,却没有明说是什么作品。到佛窟遗则,才“集融祖师文三卷”(大正五0·七六八下),那已经是八世纪末了。永明延寿(九0四──九七五)得法及弘法于台州(天台山),明州(雪窦山),杭州(灵隐寺、永明寺),这是牛头宗当年的化区,所以在他的‘宗镜录’,‘万善同归集’等,一再引用了法融的着作与言论。参照日僧(九世纪)从温州、台州、明州、越州取去的书目,注明“牛头”的,主要有‘绝观论’,‘信心铭’,‘净名经私记’,‘华严经私记’,‘法华经名相’。
‘绝观论’:宗密(七八0──八四一)‘圆觉经大疏钞’卷一一上说:“牛头融大师有绝观论’(续一四·四五三)延寿‘宗镜录’卷九七,引“牛头融大师绝观论’(大正四八·九四一上──中)。‘绝观论’为牛头法融所作,是当时的一致传说。唐贞元二十一年(八0五),日僧来唐取回的‘传教大师越州录’中,就有‘绝观论’一卷。到近代,‘绝观论’在炖煌发见了,除北京国立图书馆本,石井光雄藏本外,伯希和所得的,就有三本,编号为二0七四,二七三二,二八八五。国立图书馆本,内题“观行法,为有缘无名上士集”。铃木大拙解说为:“观行法,无名上士集”。认为无名是神会弟子洛阳无名,推论为属于神会系统。后来,见二七三二号本,末题‘达摩和尚绝观论’,而此论与(斯坦因五六一九号)炖煌本‘达摩和尚无心论’,为姊妹作,因而推论为从达摩到慧能时代的禅要。然‘绝观论’发端说:“夫大道冲虚幽寂,不可以心会,不可以言宣,今者假立二人共谈”。假立师资二人──弟子为“缘门”,老师是“入理”,全书为问答体裁。在一百零七番问答后,这样说:
“不知先生向来问答,名谁何法?……汝欲流通于世,寄问假名,请若收踪,故言绝观论也”。
‘绝观论’是论名。假设师弟二人──缘门与入理的问答,所以也有题作“入理缘门”或“缘门论”的。二七三二号本卷首作:
入理缘门一卷∵[□是门头缘门起决,注是答语入理除疑]∵是名绝观论
“□是门头缘门起决,注是答语入理除疑”,这是缘门与入理的解说。国立图书馆本的“为有缘无名上士集”,应该是入理与缘门的又一解说。以有缘解说缘门,无名解说入理。缘门与入理,假设为师资二人,有缘与无名,也就称为上士了。漠视“有缘”二字,而以无名为洛阳无名,是不妥当的。禅者的作品,传出而没有标明作者名字,在达摩禅的盛行中,有些就被加上“达摩和尚”、“达摩大师”字样。如‘南天竺菩提达摩禅师观门’,‘达摩大师破相论’,‘达摩大师信心铭’等,这都不能据达摩字样,而推定为达摩禅法的。关口真大‘达摩大师之研究’,证明了‘宗镜录’的融大师说,与‘绝观论’中的十一个问答相合。‘祖堂集’(九五二)牛头法融传,也有六项问答与‘绝观论’相合(九九──一0二)。所以‘绝观论’是法融所作,是无可怀疑的。‘宗镜录’卷九七引‘绝观论’,而为炖煌本‘绝观论’所没有,那只是‘绝观论’在流传中的变化!有不同的本子吧了!
‘信心铭’与‘心铭’:‘传灯录’卷三0,有“三祖僧璨大师信心铭”,‘牛头山初祖法融禅师心铭’二篇(大正五一·四五七上──四五八上)。‘信心铭’,传说三祖僧璨所作,‘百丈广录’(百丈为七四九──八一四)已明白说到。僧璨的事迹不明,直到‘历代法宝记’与‘宝林传’,都还没有说僧璨造‘信心铭’。后代依百丈传说,都以为是僧璨所作的。‘宗镜录’──延寿依当时当地的传说,“心铭”也是称为‘信心铭’,而是看作法融所造的,如说:
“融大师信心铭云:欲得心净,无心用功”(大正四八·四九六中)。
“融大师信心铭云:惺惺了知,见网转弥。寂寂无见,□室不移。惺惺无妄,寂寂寥(灯录作“明”)亮。宝印真宗(灯录作“万象常真”),森罗一相”(大正四八·六三七上)。
“信心铭云:前际如空,知处悉(灯录作“迷”)宗。分明照境,随照冥蒙。一心有滞,万(灯录作“诸”)法不通。去来自尔,不用(灯录作“胡假”)推穷”(大正四八·四四四中)。
“信心铭云:纵横无照,最为微妙!知法无知,无知知要”(大正四八·四六三上)。明说是“信心铭”,或“融大师信心铭”,而实是‘心铭’。当然,延寿引用‘信心铭’,而确是‘信心铭’的,也有六则。现存的‘心铭’与‘信心铭’,可说是姊妹篇。思想相近,所说的问题相近,类似的句子也不少;‘信心铭’要精练些。依延寿──江东所传,‘信心铭’有不同的二本(即今‘心铭’与‘信心铭’),但都是牛头法融作的。这可能‘心铭’是初传本,‘信心铭’是(后人)精治本。以‘信心铭’为三祖僧璨所作,只是江西方面洪州宗的传说。
‘宗镜录’引用了‘净名经私记’(五则),‘华严经私记’(四则),‘法华名相’(一则)。牛头而讲经的,似乎只是法融,后来者都偏重于禅,所以注明“牛头”的,不是法融着作,就是学者所记而传下来的。‘绝观论’,‘信心铭’等,代表了牛头禅(法融)的早期思想。
牛头禅的根本思想
‘绝观论’(及‘无心论’),‘心铭’(及‘信心铭’)所代表的牛头禅学,与达摩禅系的东山系,原是明显相对立的。法融卒于永徽三年(六五二),比道信迟一年。达摩禅从“二入四行”的“安心”,及传说的“安心法门”,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以来,一贯以“安心方便”着名。而道信从“念佛心是佛”,树立了“即心是佛”,“心净成佛”,更显出‘楞伽’佛语心(后人说“佛语心为宗”)的特色。对于这,牛头禅采取了独特的立场,如‘绝观论’(第一问答)说:
“问曰:云何名心?云何安心”?
“答曰:汝不须立心,亦不须强安,可谓安矣”!
只此开宗明义,便显出了牛头与东山的显着对立。牛头禅独到的立场,试从‘绝观论’的不同传本比较去着手。延寿‘宗镜录’卷九七(大正四八·九四一上)说:
“牛头融大师绝观论:问云:何者是心?答:六根所观,并悉是心。问:心若为?答:心寂灭”。
“问:何者为体?答:心为体。问:何者为宗?答:心为宗。问:何者为本?答:心为本”。
“问:若为是定慧双游?云:心性寂灭为定,常解寂灭为慧。问;何者是智?云:境起解是智。何者是境?云:自身心性为境。问:何者是舒?云:照用为舒。何者为卷?云:寂灭无来去为卷。舒则弥游法界,卷则定(疑是“踪”字)迹难寻。问:何者是法界?云:边表不可得,名为法界”。
‘宗镜录’所引的‘绝观论’文,炖煌本是没有的,但这决非另一部论,而只是在长期流传中,有了变化而成不同的本子。如上所引的,可称之为甲本。此外,延寿就引用了意义相关的不同本子──乙本与丙本。炖煌出土或作‘达摩大师绝观论’的,又是一本,可称为丁本。今比对后三本如下:
乙[注心赋]三(续一一一·四七)│丙[注心赋]三(续一一一·五0)∵│丁[炖煌本绝观论]
│∵[宗镜录]七七(大正四八·八四二中)│
“绝观论云,云何为宗?答:∵│∵│
心为宗。云何为本?答:心为∵│∵│
本”。∵│∵│
“云何为体?云何为用?答∵│∵“融大师问云:三界四生,以何为道∵│二三“问曰·云何为道
虚空为法体,森罗为法用”∵│∵本?以何为法用?答:虚空为道本,∵│本,云何为法用?答曰
│∵森罗为法用”。∵│:虚空为道本,森罗为
│∵│法用也”。
这四种本子,甲为一类,乙为一类,丙与丁为一类。丙本与丁本,但明“道本”与“法用”。乙本却说为“法体”与“法用”。丙本与丁本,但明“本”与“用”,乙本却分为二类:“宗”与“本”,“体”与“用”,而说以“心为宗”,“心为本”。甲本作“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从“道本”,“法本”而“心本”,是演变的过程。‘坛经’说:“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体,宗,本──三者并举,是‘坛经’的特色。甲本举三者而以一“心”来统摄,显然是参考了‘坛经’,与“即心是佛”的思想相融合。从法融的思想来看,是以“道为本”的;丙本与丁本,更近于牛头旧有的思想。
“空为道本”,“无心合道”,可作为牛头禅的标帜,代表法融的禅学。“道”,在中国文化中,是一最重要的术语,为各家所共用。而老庄的形而上学,更以“道”为本(体),阐述现象界的原理,与人类应遵循的自然律。佛法传到中国来,译为中国文字,原是不能避免中国文字,像“道”(尽管含义不完全相合)那一类名词的。佛法而译为“道”的,有二:一、“菩提”,原义为“觉”,古译为“道”,所以称菩提场为“道场”,成菩提为“成道”,发菩提心为“发道心”,无上菩提为“无上道”等。二、末伽,这是道路的“道”,修行的方法与历程,如“八正道”,“方便道”,“易行道”,“见道”(悟理阶段),“修道”(修行阶段),“无学道”(究竟圆成阶段)等。古代又称比丘为“道士”(那时道徒是称为“方士”的),比丘自称为“贫道”,僧俗为“道俗”等。为了避免与老庄的“道”混淆不分,鸠摩罗什已译菩提为“觉”,但也有顺古而译为“道”的(菩提流支、真谛等,译语才更严格)。在大乘法法性空,法法本净的胜义中,菩提(道)也被形容为寂灭,不二,不生不灭,与老庄的“道”更接近些。所以在中国佛法中,“大道”,“至道”,“入道”──这一类名词,始终流传着,特别是江东,清谈玄学盛行的地方。
佛法到魏晋而盛行,主要为法法本性空寂的大乘般若学。般若空义的阐扬,是与“以无为道本”的玄学相互呼应的。慧远及罗什门下(如僧肇作“物不迁论”等),每引用老庄以说明佛法,有利于佛法的阐明,但也种下了佛道混淆的种子。般若是观慧的实践,是直从自身的现实出发,离执而悟入空性的,成菩萨行以趣入佛道的。空,从“因缘所生法”,极无自性去解入。缘有(幻有)即性空,也可说即事而真,但没有说以性空为本源,从性空而生万有的。这与“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晋书王衍传);从无而生成万化,从万化本源的“道”(无)去阐明一切──形而上的玄学,是并不相同的。传为僧肇所作‘涅盘无名论’,不从修证契入的立场,说明涅盘的有余与无余,而从涅盘自身去说明有余与无余,多少有了形而上学的倾向。在南朝佛教的发展中,玄学或多或少的影响佛教,特别是在家佛学者。三论宗还大致保持了“佛法以因缘为大宗”的立场;天台宗的“性具说”,多一层从上而下的玄学色彩。上面的陈述,只是想说明一点:‘绝观论’以“大道冲虚幽寂”开端,立“虚空为道本”,牛头禅与南朝玄学的关系,是异常密切的。
“虚空为道本”──玄学化的牛头禅的形成,也是多种因缘所成的:一、义学盛行的南朝,即使受到玄学的多少影响,而总还能保持佛法的特质。从陈亡(五八八)到贞观十七年(六四三),法融成立禅室,义学的渐衰,已有半个世纪了。义学不明,佛法容易与世间学说相混杂。二、南朝佛教有反“唯心”的传统:如真谛在岭南译出大量的唯心论书,却不能在南朝流通,如‘续僧传’卷一“拘那罗陀传”(大正五0·四三0中)说:
“杨辇硕望,恐夺时荣,乃奏曰:岭表所译众部,多明无尘唯识,言乖治术,有蔽国风。不隶诸华,可流荒服。帝然之,故南海新文,有藏陈世”。
贬抑“无尘唯识”的杨都硕望,是当时的显学三论宗。般若三论是心境(尘)平等,一切如幻,一切性空的,与有心无境说不同(嘉祥作‘百论疏’,才会通无尘唯识)。天台宗教人“观心”,但在教学上,是“一色一香,无非中道”的心色平等论。达摩禅系以“安心”为方便,说“即心是佛”。法融立:“虚空为道本”,“不须立心,亦不强安”的禅门,明显的延续了南方反唯心的传统。三、‘续僧传’卷二0(附编)‘法融传’(大正五0·六0三下─六0四中)说:
“年十九,翰林文典,探索将尽”。
“丹阳牛头山佛窟寺,有七藏经画:一、佛经,二、道书,三、佛经史,四、俗经史,五、医力图符。……内外寻阅,不谢昏晓,因循八年,抄略粗毕”。
法融遍读内外典籍,是一位精研般若而又传涉“道书”的学者。多读道书,也就不觉的深受其影响了!
“虚空为道本”:这里的“虚空”,是(性)空、空性、空寂、寂灭的别名,如经说:“如来法身毕竟寂寞犹如虚空”。“道”,原是玄学的主题,是不落于名言、心思的。凡言说所及的,心思所及的一切相对(佛法中称为“二”)法,都不等于道,道是超越一切而不可思议的。玄学说道“以无为本”,在佛法,应该说:“虚空为道本”。法融引玄学的“道”于佛法中,以道为佛法根本,契悟觉证的内容。法融从道来看一切,从众生来说,如‘宗镜录’卷九(大正四八·四六三中)说:
“牛头初祖云:夫道者,若一人得之,道即不遍。若众人得之,道即有穷。若各各有之,道即有数。若总共有之,方便即空。若修行得之,造作非真。若本自有之,万行虚设。何以故?离一切限量分别故”。
道是离一切限量,离一切分别的。所以不能说为一人所得,为大家所分得。不能说各得一分,也不能说各得全体。从众生成佛说,不是新熏的,也不是本有的,因为这些都是限量分别边事。道本(本体、本原)只是空寂,是不二。(‘宗镜录’引文,出‘绝观论’一六·一七问答)。从道来说无情,那就是“无情有佛性”,“无情成佛”了,如‘净名经私记’(大正四八·五五二中)说:
“体遍虚空,同于法界、畜生、蚁子、有情、无情,皆是佛子”。
‘绝观论’说:
‘三三“于是缘门复起问曰:道者独在于形器(一本作“灵”)之中耶?亦在草木之中耶?入理曰:道无所不遍也”。
三四“问曰:道若遍者,何故煞人有罪,煞草木无罪?答曰:夫言罪不罪者,皆是就情约事,非正道也。但为罪人不达道,妄立我身,煞即有心。心结于业,即云罪也。草木无情,本来合道,理无我故,煞者不计,即不论罪与非罪。凡夫无我合道者,视形如草木,被斫如(应缺一字)林。故文殊执剑于瞿昙,鸯掘持刀于释氏,此皆合道,同证无生,了知幻化虚妄,故即不论罪与非罪”。
三五“问曰:若草木久来合道,经中何故不记草木成佛,偏记人也?答曰:非独记人,草木亦记。经云:于一微尘具含一切法。(又云:一切法)皆如也,一切众生亦如也。如,无二无差别也”。
“道无所不遍”,道是没有有情、无情差别的,也没有有罪与无罪的差别。约凡夫情事,所以说有罪业,有生死。这里面,有不少语病:如凡夫不合道,而“草木无情久来合道”。有些人还不得受记,而草木却受记,这未免人而不如草木了。“道遍无情”,“无情成佛”,是牛头禅的特色,这正是酝酿成熟于南朝学统中的问题。三论宗嘉祥吉藏(五四八──六二二)撰‘大乘玄论’,在卷三“佛性”章中(大正四五·四0中──下)说:
“理外既无众生,亦无佛性。……不但众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此是对理外无佛性,辨理内有佛性也。……若众生成佛时,一切草木亦得成佛,故经云:一切法皆如也”。吉藏的同门均正,撰‘四论玄义’,在卷八中,明理内草木有佛性,也与吉藏所说相合。问者说:“众生无佛性,草木有佛性,昔来未曾闻”,这大概是兴皇朗以来的新说。天台智□,没有明文。但湛然(七一一──七八二)‘止观辅行传宏决’(卷一之二),依智□(一色一香,无非中道”,而约十义明无情有佛性(这一思想,后来为中国佛教──台、贤、禅、密所通用)。这可见牛头禅的“无情有性”、“无情成佛”、(“无情说法”),是继承三论与天台的成说,为“大道不二”的结论。然在曹溪门下,是不赞同这一见解的,如慧能弟子神会,答牛头山袁禅师问(神会集一三九)说:
“岂将青青翠竹同功德法身,郁郁黄花等般若之智?若言青竹黄花同法身般若,如来于何经中为青竹黄花授菩提记?若将青竹黄花同法身般若者,此即是外道说。何以故?为涅盘经云:无佛性者,所谓(原作“为”)无情物是”。
南岳门下道一(俗称马祖)弟子慧海(大正五一·二四七下)说:
“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契笋,应总契法身也。如此之言,宁堪齿录”!
道一大弟子百丈所说,见于‘古尊宿语录’卷一(续一一八·八六),如说:
“无情有佛性,祗是无其情系,故名无情,不同木石、太虚、黄花、翠竹之无情,将为有佛性。若言有者,何故经中不见(草木)受记而得成佛者”!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是(源出三论宗)牛头禅的成语。传为僧肇说(‘祖堂集’一五归宗章),道生说(‘祖庭事苑”卷五),都不过远推古人而已。牛头禅的这一见地,为曹溪下的神会、怀海、慧海所反对。唯一例外的,是传说为慧能弟子的南阳慧忠(约六七六──七七五)。‘传灯录’卷二八所载“南阳慧忠国师语”,主张“无情有佛性”,“无情说法”(大正五一·四三八上)。慧忠是“越州诸暨人”(今浙江诸暨县),也许深受江东佛法的熏陶而不自觉吧!后来拈起“无情说法”公案而悟入的洞山良价,也是浙江会稽人。区域文化的熏染,确是很有关系的。东山宗说“佛语心为宗”,“即心是佛”,是从有情自身出发,以心性为本,立场是人生论的。牛头宗说“道本”,泛从一切本源说,是宇宙论的。东山与牛头的对立,在这些上,极为明白。
道本虚空,是不可以言诠,不可以心思的。这样的大道,要怎样才能悟入呢?宗密称之为“泯绝无寄”;体道的法要,是“本无事而忘情”。如‘师资承袭图’(续一一0·四三六)说:
“牛头宗意者,体诸法如梦,本来无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迷之为有,即见荣枯贵贱等事。事迹既有,相违相顺,故生爱恶等情,情生则诸苦所系。梦作梦受,何损何益?有此能了之智,亦如梦心;乃至设有一法过于涅盘,亦如梦如幻。既达本来无事,理宜丧己忘情。情忘即绝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为修也”。
‘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大正四八·四0二下),‘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九),都有牛头宗意,可以参考。宗密说:“融禅师者,道性高简,神慧聪利。先因多年穷究般若之教,已悟诸法本空,迷情妄执”。这是很正确的!世间出世间法,一切都如幻如梦,本性空寂,是‘般若经’所说的。本来空寂,迷执了就有这有那,这如幻、梦、镜像一样(‘般若经’有十喻)。如‘净名经私记’说:“如入夜梦种种所见,比至觉时,总无一物。今亦尔,虚妄梦中言有万法,若悟其性,毕竟无一物可得”(大正四八·五六四下)。这样的本来无一物,要怎样才能与道契合呢!宗密说:牛头宗以“丧我忘情”为修。法融是以“无心用功”为方便,也就是“无心合道”的,如‘宗镜录’卷四五(大正四八·六八一中)说:
“融大师云:镜像本无心,说镜像无心,从无心中说无心。人说(“说”应是衍字)有心,说人无心,从有心中说无心。有心中说无心,是末观,无心中说无心,是本观。众生计有身心,说镜像破身心。众生着镜像,说毕竟空破镜像。若知镜像毕竟空,即身心毕竟空。假名毕竟空,亦无毕竟空。若身心本无,佛道亦本无,一切法亦本无,本无亦本无。若知本无亦假名,假名佛道。佛道非天生,亦不从地出,直(一作“但”)是空心性,照世间如日”。
这是“无心”的好解说。这一段,是依‘智度论’以“易解空”喻“难解空”而来的。无心而达一切法本无,就是合道,所以‘绝观论’说:“无心即无物,无物即天真,天真即大道”(第五问答)。“道”(菩提),“但是空心性,照世间如日”,如日照晴空一般;毕竟空寂中,无微不显,所以‘心铭’说:“一切莫顾,安心无处,无处安心,虚明自露”。
一切法差别相,只是心有所得。不但世间法,就是出世法,如有一毫相可得,“存法作解,还是生死业”(大正四八·五六四下)。所以初学者坐禅摄心,修观,从“道”来说,都是有所得的,不能与道相契合的。‘心铭’就这样的标义(无智无得,无修无证)说:
“心性不生,何须知见?本无一法,谁论熏练”?
假使要“合道”,那就是“无心”,可说是无方法的方法。如说:
“分明照境,随照冥蒙(观不得)。……将心守静,犹未离病(摄心不得)。……菩提(道)本有,不须用求。烦恼本无,不须用除(不用求,不用除)。灵知自照,万法归如。无归无受,绝观忘守”。
“绝观忘守”,才能合道,所以入道的要门是:
“一切莫顾,安心无处;无处安心,虚明自露”。
“欲得净心,无心用功。纵横无照,最为微妙!知法无知,无知知要”。
“但是法空心,照世间如日”,是悟证的境地。古人作方便的说明,就是:“以无心之妙慧,契无相之虚宗”。“般若无知,实相无相”。“定慧不二”;“般若方便不二”。‘心铭’以为:在“灵知”、“妙智”中,“慧日寂寂,定光明明,照无相苑,朗涅盘城”。“惺惺无妄,寂寂明亮,万象常真,森罗一相”。“森罗一相”,就是‘绝观论’的“森罗为法用”。这是在无二寂灭中,契入不思议无碍境界。‘心铭’只是说:“三世诸佛,皆乘此宗。此宗毫末,沙界含容”。‘信心铭’对此说得更明显些:
“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宗非延促,一念万年。无在不在,十方目前。极小同大,忘绝境界,极大同小,不见边表。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若不如此,必不须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虑不毕”。
无住,无著,无欲,无所执,无所得,无分别,这些都是佛法所常说的(小乘经也不例外)。佛法说因修得证:第一义不可安立,无修无证,无圣无凡,而世俗谛──缘起如幻(唯心者依心安立)中,一切都是成立的。所以佛法方便,是“不依世俗谛,不得第一义”;“第一义皆因言说”:依言说得无言说,依分别入无分别,由观慧而达境智并冥,由心境而达不能(心)不所(境)。这样,才能理会“闻思修”在佛法中的必要意义。牛头禅的“无心合道”,“无心用功”,是从道体来说的。以为道是超越于心物,非心境相对所能契合的。不能发现分别观察的必要意义,不能以分别观察为善巧方便,但见心识分别的执障,于是“无心合道”,“无心用功”──发展出一种无方便的方便。其实,这是受了庄子影响的。庄子说:玄珠(喻道体),知识与能力所不能得,却为罔象所得。玄学化的牛头禅,以“丧我忘情为修”。由此而来的,如‘绝观论’(第四五问答)说:
“高卧放任,不作一个物,名为行道。不见一个物,名为见道。不知一个物,名为修道。不行一个物,名为行道”。
发展所成的,南岳、青原下的中国禅宗,与印度禅是不同的。印度禅,即使是达摩禅,还是以“安心”为方便,定慧为方便。印度禅蜕变为中国禅宗──中华禅,胡适以为是神会。其实,不但不是神会,也不是慧能。中华禅的根源,中华禅的建立者,是牛头。应该说,是“东夏之达摩”──法融。
第四章∵东山法门之弘布
第一节∵东山宗分头弘布
双峰山道信所制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是戒与禅合一,‘楞伽’与‘般若’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弘忍继承道信而光大了法门,被称为“东山法门”。学者的根机不一,所以到了弘忍弟子手里,东山法门分化为不同的宗派。从各宗不同的禅风,理解其内在的关联与演变,才能正确窥见“东山法门”的禅海汪洋。东山门下众多,能形成宗派而现在可以考见的,有慧能的南宗,神秀的北宗,智诜下的净众宗,传承不明的宣什宗──四宗。
慧能的摩诃般若波罗蜜与无相戒
被后世推为正统的慧能,当然是东山门下重要的一流。先说慧能与同门老安的关系:慧能生前,多少为岭南僻远的环境所限,在中原一带,还不能引起太大的影响。慧能同门中,有被称为“老安”的,倒不失为慧能的平生知己。如‘宋僧传’卷一八“慧安传”(大正五0.八二三中──下),‘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三一下)。宋儋撰‘嵩山会善寺故大德道安禅师碑铭’(全唐文卷三九六),虽所说小有出入,而确是同一人,‘楞伽师资记’也是称为“会善寺道安”的。道安(或“慧安”)生于开皇元年(五八一),年寿极长,约近一百三十岁。依‘宋僧传’说:“贞观中至蕲州礼忍大师”。但贞观年间是道信时代,作弘忍的弟子,是不能早于永徽二年(六五一)的。那时道安已七十多岁,是名符其实的“老安”了。麟德元年(六六四)游终南山;永淳二年(六八三)到滑台,住在敕造的招提寺。久视元年(七00,老安年一百二十岁”,老安与神秀,同应则天帝的征召入京。碑铭说:“禅师顺退避位,推美于玉泉大通也”。老安辞退出来,住在嵩山的会善寺。神秀去世(七0六),老安曾去玉泉寺。那年九月,又应中宗的礼请入京,受皇家供养三年。景龙三年(七0九,碑作“二年”),在会善寺去世。
老安比慧能长五十七岁,但彼此却有特殊的关切。1.慧能弟子(南岳)怀让,起初与坦然到嵩山参礼老安。‘宋僧传’卷九说:“安启发之,因入曹候溪觐能公”(大正五0·七六一上)。‘传灯录’卷四说:“(坦)然言下知归,更不他适。(怀)让机缘不逗,辞往曹溪”(大正五一·二三一下)。怀让的参礼曹溪,是受到老安的启发与指导的。2.据‘嵩山(会善寺)故大德净藏禅师身塔铭’说:净藏在慧安门下十几年。慧安示寂时,教净藏到韶阳从慧能问道(全唐文卷九九七)。上来二则,是老安介绍弟子去从慧能修学。3.老安对坦然与怀让的开示,如‘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三一下)说:
“问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老安)曰:何不问自己意?曰;如何是自己意?师曰:当观密作用。曰:如何是密作用?师以目开合示之”。
老安以“目开合”为密作用,正是曹溪门下所传的“性在作用”。在这一传说中,发见了老安与慧能间的共同。4.保唐无住禅师,起初从老安的在俗弟子陈楚章受法。据‘历代法宝记’,陈楚章与六祖弟子──到次山明和上,太原府自在和上,洛阳神会和上,都是∵“说顿教法”(大正五一·一八六上),没有什么不同。5.作‘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的李慧光(法名大照)说:“前事安□黎,后事会和尚,皆已亲承口决,密授教旨”(大正八五·一二七八上)。老安与神会的顿悟,也没有说到不同。上来三则,是老安门下与慧能门下的契合。6.‘召曹溪慧能入京御札’(全唐文卷一七)说:
“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
‘道安禅师碑’说:道安“避位”,推美神秀而辞退出来。神秀死后,道安却又应召入京,受国家供养。道安不只是谦让,又推举慧能。也许与神秀的见地不合,举慧能以自代吧!神秀的推举慧能,大抵是随缘附和而已。在弘忍的弟子中,慧能都没有什么往来。而老安却推举慧能,介绍弟子,同属于顿法,关系是非常的亲切。
再论慧能的传禅方便:代表慧能禅的,有‘坛经’一卷。‘坛经’是否为慧能所说,近代学者有不同的意见。据我的论证(如下第六章说),‘坛经’的主体部分,也就是‘坛经’之所以被称为‘坛经’的大梵寺说法部分,主要为慧能所说的。大梵寺说法,不是弟子间的应机问答,而是“开法”(或称“开缘”)的记录。“开法”,是公开的,不择根机的传授。东山门下的开法传禅,都继承道信的遗风──戒禅合一。‘坛经’的这一部分,正是这样,如(大正四八·三三七上)说:
“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原作受)无相戒。……门人法海集记,流行后代。……说此坛经”。
大梵寺说法,是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与授无相戒合一的。这一部分,现有的各种‘坛经’本子,在次第上,文句上,虽有些出入,然分析其组成部分,是大致相同的。依‘坛经’炖煌本的次第,主要为:
“善知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善知识!总须自体与受无相戒。一时逐慧能口道,令善知识见自三身佛”。
“今既归依自三身佛已,与善知识发四弘大愿”。
“既发四弘誓愿讫,与善知识无相忏悔三世罪障”。
“今既忏悔已,与善知识受无相三归依戒”。
“今既自归依三宝,总各各至心,与善知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无相戒”部分,内容为“见自性佛”,“自性度众生”等,“自性忏”,“归依自性三宝”,一一从众生自性去开示,所以名为“无相戒”。别本还有传“五分法身香”,这都显然为菩萨戒,与自性般若融合了的戒法。
禅法部分:方法是“定慧为本”──“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更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见本性不乱为禅”),以明禅法的深义,首先就揭示了二点,如(大正四八·三三七上、三三八中)说:
“善知识!净心,念摩诃般若波罗蜜法”。
“愿闻先圣教者,各须净心。……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
慧能以身作则,“自净心神良久”,然后开示,要大家“净心”,以净心来领受般若法门。为什么要“净心”?因为(大正四八·三四0中、下):
“若自心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即有教授,(不得自悟)”。
“因何闻法即不悟?缘邪见障重,烦恼根深”。
慧能不重宗教仪式,不重看心、看净等禅法,却重视德性的清净。“诤是胜负之心,与道违背”;“自若无正心,暗行不见道”;“常见在己过,与道即相当”。想“见性成佛道”,一定要三业清净,成为法器。不起谄曲心,胜负心,颠倒心,□诳心,嫉妒心,人我心;离十恶业,八邪道,这才有领受般若法门,启悟入道的分儿。将深彻的悟入,安立在平常的德行上,宛然是释迦时代的佛教面目!
说到“念摩诃般若波罗蜜”,不是口念而要心行的,所以说:“此法须行,不在口(念)”;“迷人口念,智者心(行)”;“莫口空说,不修此行∵,非我弟子”(大正四八·三三九下──三四0上)。所说心行,只是“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见”,“即是见性,内外不住,来去自由”(大正四八·三四0中)。慧能从自性开示“无相戒”,也从自性开示∵“自性智慧”。基于这一立场,批评了“先定后慧,先慧后定”,“定慧各别”的定慧说;“直言坐不动,除念不起心”的一行三昧说;“看心、看净、不动、不起”的坐禅说:而一一表示法门的正义。
先圣传来的法门正宗,是怎样的呢?‘坛经’(大正四八·三三八下)说: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依‘坛经’说:“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只人类当前的念念相续(心),就是本性,于一切法上本来就是不住着的,这叫“无住为本”。可惜人类迷却本性,念念住着系缚了。这当前的一念“到念念相续”,“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只要能“于自念上离境,不于境上念生”,那末“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这是返迷启悟的关要,所以说“无念为宗”。这样的念念不住不染,“于一切相而离相”,显得“性体清净”,所以说“无相为体”。这三者是相关的(法门安立),从“顿悟见性”来说,无念为此宗宗要,所以(大正四八·三四0下)说:
“若识本心,即是解脱。既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何名无念?无念者,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遍一切处不着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基于平常的“净心”,把握当前的一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即是见性,内外不住,来去自由”。从直捷切要来说,这确是直捷切要极了!
神秀的五方便
以神秀为中心的北宗,以“方便”着名,盛行于京、洛一带。兹分别的加以叙述。
一、北宗禅师与有关作品:弘忍门下,在中原行化的,不在少数,而神秀一系,最为盛大,曾一度被推为六祖。后因慧能禅系的发展,才相对的被称为北宗。‘祖堂集’以神秀、慧安、道明等为北宗,是广义的说法。狭义的,专指神秀及与神秀有关的一系。现在以神秀为主,而附及法如、玄赜──二人。
弘忍门下而开法传禅于中原的,首推潞州法如。据‘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及‘传法宝纪’说:法如上党人(今山西省长治县,属潞州),十九岁(六五六)出家,本为三论宗学者(越州法敏的弟子)“青布明”的弟子。约在六六0年,来黄梅参礼弘忍,直到弘忍去世,“始终奉侍经十六载”(六六0──六七五),为弘忍门下优秀的青年禅者。垂拱二年(六八六),开始在嵩山少林寺开法。“学众日广,千里响会”,为东山法门北系的最初开展。法如有可能继承东山的法统,可惜永昌元年(六八九)就去世了,年仅五十二岁。法如门下还不能延续东山法统,所以法如临终,遗嘱要大家“已后当往荆州玉泉秀禅师下咨禀”,神秀也就(兄终弟及一样)起来开法了。
荆州神秀的传记,有张说‘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二三一),‘传法宝纪”,‘楞伽师资记’(大正八五·一二九0上──下),‘宋僧传’卷八“神秀传”(大正五0·七五五下──七五六中),‘传灯录’卷四(大正五一·二三一中)等。神秀(或作“道秀”)是陈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县)∵人,十三岁(六一八)出家。满二十岁(二十一岁──六二六),在东都天宫寺受戒。神秀曾“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义,说通训诂,音参吴晋”,是一位深通世出世学的学者。约五十岁(或作四十六岁)那年,到黄梅来参礼弘忍。“服勤六年”,被誉为“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弘忍要付法,神秀“涕辞而去,退藏于密”。神秀离开黄梅,应在龙朔元年(六六一)。龙朔元年以来,神秀“后随迁谪,潜为白衣”;又“在荆州天居寺十所(余?)年”,行踪不大明了。仪凤中(六七六──六七八),神秀“住当阳玉泉寺”。等到法如去世,“学徒不远万里,归我法坛”。那时(六八九──七00),神秀住当阳(今湖北省当阳县)玉泉寺东的度门兰若,度门成为当时中原禅法的重镇。大足元年(七0一),则天帝下诏,征召神秀入京。则天执弟子礼,礼遇极为隆重。神龙二年(七0六)去世,谥为大通禅师,年一百零一岁。神秀在京洛时,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去世后的哀荣,一时无两。神秀的四大弟子是:义福(六五八──七三六),普寂(六五一──七三九),景贤(六六0──七二三),惠福。降魔藏也是一位有力的法将。
安州玄赜,是为弘忍造塔的大弟子。玄赜是弘忍晚年弟子,咸亨元年(六七0)才来东山,“首尾五年”。弘忍去世后,玄赜住安州(今湖北安陆县)寿山寺。神秀于神龙二年去世,玄赜就在景龙二年(七0八),应中宗的征召入京,“便于东都广开禅法”。据弟子净觉‘楞伽师资记’所说,“来往参觐十有余年”,大抵七二0顷,还在两京开法。玄赜作‘楞伽人法志’,以为神秀与玄赜,都是亲受弘忍付嘱的,表示自己与神秀同一地位;为附于神秀的一系。
有关北宗的作品,主要是神秀的“五方便”。过去,仅凭宗密‘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一所引述的“方便通经”,略知“五方便”的大概。近代炖煌本出土,于北宗才有更多的了解。有关五方便的,有1.‘大乘无生方便门’∵(斯坦因0七三五号);2.‘大乘五方便北宗’(伯希和二0五八号);3.“无题”(伯希和二二七0号),与上本相同而有所增补;4.“无题”,末附“赞禅门诗”(斯坦因二五0三号)。这些本子中,‘大乘无生方便门’(大正八五·一二七三中──∵一二七八上),虽缺少第五门,但比较完整。此外,炖煌本有传为神秀所作的‘观心论’一卷,另有‘大乘北宗论’一卷。据‘楞伽师资记’说:神秀“不出文记”。所以这都不是神秀所作,而是弟子所记述或补充的;或是弟子们所撰的。
“净心”的方便(离念门):五方便门,到底是不同的五类方便,还是先后相成的次第方便?‘传法宝纪’曾这样说:
“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
法如与大通神秀的开法传禅,是以“念佛名”,“令净心”为方便的。这样的方便,在五方便中,就是第一“总彰佛体门”,也名“离念门”的方便,正是‘坛经’所说的“看心、看净”的禅法,所以这是北宗禅的主要部分。北宗的开法方便,也是戒禅合一的。依‘大乘无生方便门’,先授菩萨戒,次传禅法。授戒的内容为:
“各各胡跪合掌。当教令发四弘誓愿”。
“次请十方诸佛为和尚等。次请三世诸佛菩萨等”。
“次教受三归”。
“次问五能”。
“次各称己名,忏悔罪”。
“汝等忏悔竟,三业清净,如净琉璃,内外明彻,堪受净戒。菩萨戒是持心戒,以佛性为戒。性(?)心瞥起,即违佛性,是破菩萨戒。护持心不起,即顺佛性,是持菩萨戒[三说]”。
授菩萨戒的方便次第,极为分明。授戒了,接着传授禅法,如‘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次各令结跏趺坐”。
“问(原误作“同”):佛子!心湛然不动,是没?言:净。佛子!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
“和(尚)击木,一时念佛”。
“和(尚)言:一切相总不得取,所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看心若净,名净心地。莫卷缩身心,舒展身心,放旷远看,平等尽虚空看!和(尚)问言:见何物?(佛)子云:一物不见”。
“和(尚):看净,细细看。即用净心眼,无边无涯际远看,和言问(此三字,衍)无障碍看。和(尚)问:见何物?答:一物不见”。
“和(尚):向前远看,向后远看,四维上下一时平等看,尽虚空看,长用净心眼看,莫间断亦不限多少看。使得者,然(疑是“能”字)身心调,用无障碍”。
这是当时传禅的实录。“和”是和尚,是禅法的传授者。“子”是佛子,指临坛受法的大众。传授,采问答方式:一面教导,一面用功;一面问,一面答。先教大家结跏趺坐,也就是坐禅的形仪。和尚先标举主题:“心湛然不动”,是什么?自己答:是“净”。这一“净”字,是北宗禅的要诀。所以接着说:“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原则的说:北宗是直示净心,顿成佛道的。主题宣示已了,和尚把法木一拍,大家一起念佛。念什么佛,虽不明了,而北宗的传禅方便,是先念佛名,而后令净心,是确实无疑的。
来参加传授禅法的法会,只是为了成佛。念佛虽是口里称名,却是引向佛道。所以念佛停止下来,要坐禅了。佛是“觉”义,是“心体离念”,也就是“湛然不动”的净心,所以成佛要从“净心”去下手用功。据北宗原意,不是要你取着一个“净心”,所以先引‘金刚经’说,一切相都不得取。一切相不取不着,就是“净心”了。“看”就是观,用净心眼看,上下,前后四方,尽虚空看。依北宗的意见,我们的身心,是卷缩的,就是局限在小圈子里。所以用尽一切看的方便,从身心透出,直观无边际,无障碍。这如(3)“无题”说:
“问:缘没(“为什么”)学此方便?答:欲得成佛。问:将是没成佛?答:将净心体成佛。是没是净心?净心体犹如明镜,从无始已来,虽现万像,不曾染着。今日欲得识此净心体,所以学此方便”。
“问:是没是净心体?答:觉性是净心体。比来不觉,故心使我;今日觉悟,故觉使心。所以使伊边看,向前向后,上下十方,静闹明□,行住坐卧俱看。故知觉即是主,心是使。所以学此使心方便,透看十方界,乃至无染即是菩提路”。
坐了一回,也就是看了一回。和尚就问:见个什么?来学的就说:“一物不见”。若有物可看,那就着相了。这样的一再问答,“一物不见”,尽虚空观而没有什么可得的,就是离念的净心,就是佛。所以和尚又接着开导说:
“和(尚)言:三点是何?(佛)子云:是佛”。
“是没是佛?佛心清净,离有离无,身心不起,常守真心。是没是真如?心不起,心真如。色不起,色真如。心真如故心解脱,色真如故色解脱。心色俱离,即无一物是大菩提树”。
“佛是西国梵语,此地往翻名为觉。所言觉义,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于此法身,说名本觉。觉心初起,心无初相,远离微相念,了见心性,性常(住故)名究竟觉”。
尽虚空看而一物不可得,就是看净。离念就是净心,净心就是佛。所以和尚又问三点是什么。“三点”,或作“三六”,实为∴的误写误读。∴──三点,读为伊,代表大般涅盘,究竟圆满的佛。古人,现代的日本人,“佛”字每写作“佛”,也就是从∴而来。“佛心清净,离有离无”,也就是一切不可得。所以“看心”、“看净”,是“离念门”。离念就是身心不起;身心不起就是真如,就是解脱,所以“无一物是大菩提树”。对于“佛”的开示,直引‘大乘起信论’的“觉义”,也就是“心体离念”。引文而一一的给予解说,古人称之为“通经”。北宗的解通经论,是自成一格的。禅师们的通经,是本着那个事实(如离念心体即佛),作不同的解说,与经师们不同。离念,净心所显的佛,解说为:
“问:是没是报身佛?知六根本不动,觉性顿圆,光明遍照,是报身佛。是没是法身佛?(“身心离念是法身体”)为因中修戒定慧,破得身中无明重叠厚障,成就智慧大光明,是法身佛。是没是化身佛?由心离念,境尘清净,知见无碍,圆应十方,是化身佛”。“体用分明:离念名体,见闻觉知是用。寂而常用,用而常寂,即用即寂,(离相名寂),寂照照寂,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摄相归性。舒则弥纶(于)法界,卷则总在于毛端。吐纳分明,神用自在”。
“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以“净心”为目标,以离念为方便的北宗禅,在这“离念门”中,已始终圆满了。这就是法如、神秀所传禅法的根本。玄赜弟子净觉,也特提“净心”为成佛要着,如说:“迷时三界有,悟即十方空。欲知成佛处,会是净心中”(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依“离念门”所开示,以“看净”──观一切物不可得为主。以看净的方便来摄心,以“看净”的方便来发慧。普寂所传的:“凝心入定,住心看净”,不外乎这一方便进修的前后阶段。等到真的一切不可得,到达“离念”境地,就是“净心”呈现。“离念门”不是“看心”,“看心”为东山门中另一系。如神秀系而要说“看心”──“观心”,那就是“净心”呈现,“守本真心”而使之更深彻、更明净而已。“净心”不外“体用二字”,即寂即照。普寂所传的“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也就是“寂照者因性起相,照寂者摄相归性”的意义。
上来是北宗的传授方式。学者在平时,当然不用问答,只是先念一回佛,然后摄心看净。初学到尽虚空看,也还有次第方便。净心显现,就是证入法身境界。‘楞伽师资记’中,传弘忍(大正八五·一二八九下)说:
“大师云:有一口屋,满中总是粪秽草土,是何物?又云:扫除却粪秽草土并当尽,一物
亦无,是何物?尔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次第。若初心人攀缘多,且向心中看一字。证后坐时,状若旷野泽中,迥处独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边畔,其状亦如是”。
三、五方便门:五门是:“第一总彰(原作“章”)佛体,亦名离念门。第二开智慧门,亦名不动门。第三显不思议门。第四明诸法正性门。第五了无异门”(或作“自然无碍解脱道”)。每一门,以修证中的某一特定内容为主,引经论为证。如第一门,以观一切物不可得为方便,显净心的“离念心体”,引‘大乘起信论’。这样,第二明开智慧,引‘法华经’。第三显不思议法,引‘维摩诘经’的“不思议品”。第四明诸法正性,引‘思益经’。第五了无异门,引‘华严经’。现存的各本,都不只说明每一特定内容,而用作解通经论的方便,所以被称为“方便通经’。第二门的内容最广,‘法华经’以外,也引用了‘维摩诘经’,‘金刚经’,‘华严经’,还隐引‘大般涅盘经’的闻不闻。
“离念门”,上面已说过了。“开智慧门”──“不动门”的意义,如‘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和尚打木,问言:闻声不?(答)闻,不动”。
“此不动是从定发慧方便,是开慧门,闻是慧。此方便,非但能发慧,亦能正定,是开智门,即得智──是名开智慧门”。
“若不得此方便,正(定)即落邪定,贪着禅味,堕二乘涅盘。以(原作“已”)得此方便,正定即得圆寂,是大涅盘。智用是知,慧用是见,是名开佛知见。知见即是菩提”。
“问:是没是不动?答:心(意)不动,是定,是智,是理。耳(等五)根不动,是色,是事,是慧。……是名开智慧门,与汝开智慧门竟”。
在开示了“离念心体”的方便后,和尚又作进一步的开示,把法木一拍,问大家:听得声音吗?听到的,但是“不动”。这不动,是从定发慧的方便,也是得正定而不落邪定的方便,这就是开慧门,开智门。一般人有声音就闻,没有声音就不闻;声音现前就闻,声音过去(落谢)了就不闻,这是凡夫。小乘能从闻发慧,不知道闻性是常住的,所以灭六识而证入空寂涅盘,不能开佛知见。大乘是:
“菩萨开得慧门,闻是慧,于耳根边证得闻慧,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都如此)本来不动,有声,无声,落谢──常闻。常顺不动修行,以得此方便,正定即是圆寂,是大涅盘”。
这是以悟入六根的本来不动──耳等见闻觉知性常在为方便,开发智慧。“涅盘是体(寂义),菩提是用”(觉义)。“智慧是体,知见是用”。所以知六根不动,就能心体离念中,见闻觉知──智慧朗照。在五门中,“离念门”以外,“不动门”还有方便引导的意义。“离念门”的离念心体,是得体;“不动门”的知见常明,才是得用。到此,体用具足,后三门只是悟证的深入而已。‘无题’(3)有总叙五门的,今引列如下:
“问:缘没学此方便?答:欲得成佛。问:将是没成佛?答:将净心体成佛。……觉性是净心体。……学此使心方便,透看十方界,乃至无染即是菩提路”──初门
“问:不动,是没不动?答:闻声不动。……不动是开,开是没?开智慧。由开智慧故,得身心不动。……由六根不起故,一切法不取舍”──二门
“由一切法不取舍故,口不议,心不思。由不思不议故,一切法如如平等:须弥芥子平等,大海毛孔平等,长短自他平等”──三门
“由一切法平等故,现一切法正性。于正性中,无心无意无识。无心故无动念,无意(原作“动念”)故无思惟,无识故无分别”──四门
“无动念是大定,无思惟是大智,无分别是大慧。大定是法身佛,大智是报身佛,大慧是化身佛。三法同体,一切法无异,成佛不成佛无异。清净无障碍,觉觉相应毕竟不间断,永无染着,是无碍解脱道”──五门
从‘入道安心要方便’来看,可知五方便是神秀从道信的“安心方便”而脱化出来的。‘入道安心要方便’的“杂录部分”,引智敏禅师及‘无量寿经’,总举五事:“一者知心体,体性清净,体与佛同。二者知心用,用生法宝,起作恒寂,万法皆如”。这与“离念门”及“不动门”的次第一致。而“主体部分”末了说:“于一尘中具无量世界,无量世界集一毛端,于其本事如故,不相妨碍。华严经云:有一经卷在微尘中,见三千大千世界事”,实为三“显不思议法”,五“了无异门’所本。
四、楞严经及贤首宗:从五方便的次第内容,来理解神秀所传,与‘楞严经’及贤首宗的关系。‘楞严经’全名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全经共十卷。这部经,一向来历不明。智升所撰‘开元释教录’(开元十八年──七三0止),以‘楞严经’为罗浮山南楼寺怀迪所译的。怀迪在广府,从一位不知名的梵僧,到得这部经的梵本。怀迪曾来长安,参预‘大宝积经’的译场(七0五──七一三)。他回去,才在广州译出这部经(大正五五·五七一下)。这样,‘楞严经’的翻译,是七一三年以后的事了。但智升在同时撰述的‘续古今译经图记’,以为‘楞严经’是般刺密帝,在神龙元年(七0五)五月,于广州制旨寺译出。并说:“乌苌国沙门弥迦释迦译语;菩萨戒弟前正谏(议)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清河房融笔受”;怀迪是证义者(大正五五·三七一下──三七二上)。智升的二说不同,但总是开元十八年(七三0)前,智升已经见到的。而且,‘开元释教录’与‘续古今译经图记’,都说是广州译出的;“有因南使,经流至此”。
‘宋僧传’卷二“极量(即般刺密帝)传”,所说与‘续古今译经图记’相合。而在卷六的“惟悫传”(大正五0·七三八中──下)却这样说:
惟悫“受旧相房公融宅请。未饭之前,宅中出经函云:相公在南海知南铨,预其翻经,躬亲笔受首楞严经一部,留家供养”。
“一说:楞严经,初是度门寺神秀禅师在内时得本。后因馆陶沙门慧震,于度门寺传出。悫遇之,着疏解之”。
智升在开元十八年前,已见到‘楞严经’十卷。但此经的传通,还在半秘密状态中。在这一传说中,看出了‘楞严经’与禅者神秀有关。这部经的真伪,古代议论纷纷。晚唐以来,佛教是禅宗天下,这部经也受到尊重,不再听说有异议了。现在想要说明的,‘楞严经’所代表的禅门,与神秀(一切禅宗)的共同性。‘楞严经’的内容,先是“七处征心”,求心不可得。“征心”,也就是“观心”,“看心”。平常的心识作用,只是生死根本,虚妄不实的攀缘心。然后,从“见性”去发明:浮尘根不能见闻觉知,见闻觉知的是自己的真性(心)。见闻觉知者──“见性”,是常住的,不生灭不增减的,就是如来藏性(以下,更进而阐明一一无非如来藏性)。
求妄心了不可得,然后从“见性”去发明悟入。在一般的“六大”上,加“见大”而立为“七大”,是‘楞严经’的特殊法门。从‘楞严经’去观察“五方便”,初步的方法不同:‘楞严经’以“征心”(看心)为方便,神秀以“看净”(一切物不可得)为方便。但进一步,∵都是以见性不动为方便去悟入的。东山门下,有“看心”的,有“看净”的。然“齐念佛名,令净心”(或看净,或看心),为弘忍以来,最一般的禅门下手方便,却没有提到“净心”下的“不动”。所以“五方便”中“不动门”的成立,为神秀禅(北宗)的特色,而这与‘楞严’所传的禅门有关。
严密的勘辨起来,初步的“看心”,“看净”,方便是不同的。然进一步的方便,从“见性”常住不动去悟入,‘楞严’与北宗却是共同的。再进一步说,‘坛经’的念──“念是真如之体,真如是念之用”,也还是一样,只是渐入(‘楞严’、北宗的离妄得真),顿入(即妄而真)的差别而已。‘坛经’不用“看心”,也不用“看净”,直捷的从见闻觉知(语默动静)中去悟入。人的“本性”,是念念不断的,念念不住的。念是本性(真如)所起的用,只要“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就是“见性成佛”。“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而常自在”,所以也不用“不动”,“不起”。‘坛经’说:“若见真不动,动上有不动。若不动不动,无情无佛种”(大正四八·三四四上)。‘坛经’直下把握当前的一念,活泼泼的不染万境而常自在。将“看心”,“看净”,“不动”都超脱了,这才是曹溪禅的顿门直指──即用见性。传说东山门下的老安,也以“密作用”来开示学人(传灯录卷四)。这一禅法,早在黄梅深密的传受了。传说∵‘楞严经’在广州制旨寺译出;而传授‘坛经’的,有特重“南方宗旨”倾向的志道,也正是广州人。这决不是说,‘楞严经’由此产生,而是说:直从见闻觉知性去悟入的法门,初由不知名的梵僧,传来广州(这是原始的,通俗的如来藏说,与达摩的楞伽禅相通)。一方面,经黄梅而传入中原,传受于黄梅门下。一方面,经怀迪(或房融)的整治而传到长安。而这一禅法,在广州一带,还在不断的流传。
再说五方便与贤首宗的关系。武周则天对禅师的尊礼,主要是东山门下,神秀是最受推重的一位。神秀大足元年(七0一)入京,到神龙二年(七0六)去世。在长安时,神秀是一位年近百岁的老禅师。华严宗的确立完成者,是贤首法藏。从证圣元年(六九五)到圣历二年(六九九),法藏参预了八十‘华严经’的译场。译毕,就开讲新译的‘华严经’。神秀入京时,法藏也在京中,年约六十岁左右。就这样,神秀与法藏,有接触与互相影响的可能。
贤首宗立五教──小,始,终,顿,圆。与天台宗所立的四教──藏,通,别,圆,是大体相近的,但多立一顿教。顿教,虽说依‘楞伽’,‘思益’等经而立,而实受当时的“顿悟成佛”禅,也就是神秀等所传东山法门的影响。贤首法藏撰‘华严游心法界记’,立五门;又有题为
“杜顺说”的‘华严五教止观’,也立五门。五门为:
[五教止观]∵[游心法界记]
法有我无门∵法是我非门
生即无生门∵缘生无性门
事理圆融门∵事理混融门
语观双绝门∵言尽理显门
华严三昧门∵法界无碍门
杜顺是贞观十四年(六四0)入灭的。‘华严五教止观’中说:“如我现见佛授记寺门楼”,佛授记寺是则天所造的(杜顺以后四十多年)。又引唯识宗的三境──独影,带质等。所以‘华严五教止观’,不可能是杜顺说的。这二部大体一致,应该是法藏的初稿与治定本,决非二人所作的别部。神秀的五方便,也称为门。“离念门”与“不动门”,有方便引导的意义,后三门只是悟入的历程。“不思议门”,与“事理圆融门”相应。“明正性门”,引‘思益经’及达摩的解说,是心意识寂灭的境地,与“语观双绝门”一致。“了无异门”──“自然无碍解脱道”,引‘华严经’,与“华严三昧门”相合。北宗禅的一般方便,是“离念门”(“不动门”),到神秀才有五方便门的安立。而五方便中的后三门,次第与内容,恰与‘五教止观’的后三门相合。神秀安立的禅门,说他受到杜顺所传的,发展成的五教观门的影响,该是不会错的吧!禅宗与贤首宗的契合,奠定了教禅一致的基础。
净众的三句用心
东山门下,分化于现今四川省方面的,不在少数,其中净众寺一派,极为重要!“净众”是继承弘忍下,资州(今四川资中县北)智诜的法脉。智诜曾受则天的礼请入京,在资州德纯寺(前后三十多年(约六七0──七0二)。长安二年(七0二),以九十四岁的高龄去世。弟子处寂,俗姓唐,人称唐和尚。在德纯寺,继承智诜的法脉,二十多年,开元二十年(七三二)去世。继承人为无相,俗姓金,新罗人,人称金和尚。移居成都的净众寺,成“净众”一派。无相在净众寺开法传禅的情形,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上)说:
“金和上每年十二月、正月,与四众百千万人受缘,严设道场,处高座说法”。
“先教引声念佛,尽一气,念绝声停。念讫云:无忆、无念、莫妄。无忆是戒,无念是定,莫妄是慧:此三句语,即是总持门”。
净众寺的“开缘”(即“开法”),据‘圆觉经大疏钞’卷三,知道与当时的开戒一样。这是集合大众,而进行传授与短期的学习。所以“十二月、正月”,不是两次,而是从十二月到正月。“开缘”的情形是:先修方等忏法,一七或二七(与戒法部分相合);然后传授禅法。传授分三:1.念佛:教大家引声念佛,也就是尽一口气而念。念完多少口气,才停止下来。2.开示:总不离“无忆无念莫妄”三句。3.坐禅: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八)说:
“授法了,便令言下息念坐禅。至于远方来者,或尼众俗人之类,久住不得,亦须一七、二七坐禅,然后随缘分散”。
无相所传的禅法,先引声念佛,然后息念(无忆无念莫妄)坐禅。这一禅法方便,与“齐念佛,令净心”的方便,明显的有一致的迹象。而“无忆无念莫妄”三句,为净众禅的心要,如‘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五中)说:
“我此三句语,是达摩祖师本传教法,不言是诜和上,唐和上所说”。
“我达摩祖师所传,此三句语是总持门。念不起是戒门,念不起是定门,念不起是慧门:无念即戒定慧具足。过去未来现在恒沙诸佛,皆从此门入。若更有别门,无有是处”。
无相──金和上继承了智诜、处寂的禅门,而心要──三句语,却自以为直从达摩祖师传来。这三句语,归结为一句──“无念”,无念就是戒定慧具足。这与‘坛经’及神会所传的禅法,不是有一致的情形吗?‘坛经’的法门,是般若,就是无念法。而在方便上,也安立为三句:
“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大正四八·三三八下)。如与
“无忆无念莫妄”相对此,那末“无念”,不消说是“无念”了。“莫妄”,与“无相”相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称为无相。“无忆”,于过去而不顾恋,不忆着,那就是
“无住”。‘坛经’(大正四八·三四0上)又说:
“悟此法者,即是无念,无忆(原作“亿”)、无著、莫起(原作“去”)诳(原作“谁”)妄”。
“无念、无忆、无著、莫起诳妄”,不就是“无忆无念莫妄”吗!‘坛经’说:“我此法门,从上已来”,是有传承的。而“悟此法者”,不是别的,“即是无念、无忆、无著、莫起诳妄)。这是达摩,道信,弘忍以来的禅门心要。无相到中国来,是开元十六年(七二六),不久就进入四川。无相在京、洛时,神会所传的禅法,还没有流行。无相可能见到了‘坛经’古本,而更可能是:从(东山门下)不知名的禅者,受得这一禅法。这与慧能所传得的,是同源而别流的禅法。
宣什的传香念佛
东山门下的“宣什”宗,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九)说:
“即南山念佛门禅宗也。其先亦五祖下分出,法名宣什。果州未和上,阆州蕴玉,相如县尼一乘皆弘之。余不的知禀承师资昭穆”。
“法名宣什”的意义不明。如是人名,就不会用作宗派的名称。禅门宗派,或从地方得名,如“洪州宗”,“牛头宗”等。或从寺院得名,如荷泽宗,净众宗,保唐宗等。这一派,在宗密的时代,已不能确知传承法系,只知道从五祖下分出而已。弘传这一宗的,有果州(今四川苍溪县),阆州(今四川阆中县),相如县。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中,也说到“果阆宣什”;这是弘化于嘉陵江上流的禅门。宣什宗的传授禅法,如‘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九)说:
“其初集众,礼忏等仪式,如金和上门下”。
“欲授法时,以传香为师资之信。和上手付弟子,却授和上,和上却授弟子。如是三遍,人皆如此”。
“正授法时,先说法门道理修行意趣。然后令一字念佛:初引声由(?)念,后渐渐没(低?)声,微声,乃至无声,送佛至意;意念犹□,又送至心;念念存想,有佛恒在心中,乃至无想盍(尽?)得道”。
宣什的传授,与净众一样,也是集众传授,而作短期的修习。授法时,先要“传香”,是这一系的特色。“传香”与受菩萨戒有关。如晋王(炀帝为帝以前的封爵)从智者受菩萨戒时(大正五0·五六六上──中)说:
“今奉请为菩萨戒师。便传香在手,而睑下垂泪”。
“即于内第躬传戒香,授律仪法”。
传授时,先开示法门道理,然后教授禅法。以念佛为方便:先念“一字”佛,就是只念一个“佛”字。先引(长)声念,渐渐的低声念,再渐渐的微声念,声音轻到只有自己听到。再不用出声音念,而是意想在念佛。意想,还是□的,更微细的是心念。心,应指肉团心中(通俗是以此为心理作用根源的),意识源头;存想有佛在心中。这还是有想的,更微细到想念不起,心佛不二,即心即佛,那就是得道开悟了。这是“念佛”、“净心”的又一方便。“念一字佛”,从‘文殊说般若经’的“念一佛名”而来。始终以念佛为方便,到达离念得道,与‘入道安心要方便’的“主体部分”,显得分外的亲切。
第二节∵东山门下的种种相
南宗、北宗、净众宗、宣什宗的开法(一般的传禅方便)已如上所说。再从不同方面,论究各宗的特色,内在关联与演化。
戒与禅
各宗开法的戒禅并举,当然是上承道信的法门。净众与宣什的开法,都采取当时的传戒仪式,但以方等忏法,代替了受菩萨戒。方等忏法的内容,包含了礼佛、归依、发愿、忏悔等部分;宣什还保持了受戒的传香,但到底多少变了。北宗是戒禅合一的,直说菩萨戒“以佛性为戒”,而接着说:“一念净心,顿超佛地”。这正如‘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大
正二四·一00三下──一00四上)说:
“金刚宝戒,是一切佛本源,一切菩萨本源,佛性种子。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意识,色心,是情是心,皆入佛性中”。
“众中受佛戒,即入诸佛位,位同大觉已,真是诸佛子”。
南宗的‘坛经’,“受无相戒”;“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而引“菩萨戒经云:戒(原误作我)本源自性清净”,以证明“识心见性,自成佛道”。戒禅的合一,比北宗更明彻些。神秀弟子普寂,也戒禅并重。他在临终时教诲门人,如李邕(天宝元年──七四二立)‘大照禅师碑铭’(全唐文卷二六二)说:
“尸波罗蜜是汝大师,奢摩他门是汝依止。当真说实语,自证潜通。不染为解脱之因,无取为涅盘之会”。
神会是慧能弟子,他的开法记录,如炖煌本‘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此下简称”(‘坛语’)(神会集二二五──二二七)说:
“知识!既一一能来,各各发无上菩提心”。
“一一自发菩提心,为知识忏悔,各各礼佛”。
“各各至心忏悔,令知识三业清净”。
神会在洛阳“每月作坛场”,就是每月一次的定期开法传禅。内容有发菩提心,礼佛,忏悔等。发菩提心,是菩萨戒的根本。这可见慧能与神秀弟子,还都是戒禅合一。但到八世纪下半世纪,道一、希迁、无住,都只专提“见本性为禅”了。
金刚经与起信论
达摩以‘楞伽经’印心,而所传的“二入四行”,含有‘维摩’与‘般若经’义。到道信,以“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及‘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融合而制立“入道安心要方便”。在东山法门的弘传中,又渐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及‘大乘起信论’所替代。或者说达摩以四卷‘楞伽’印心,慧能代以‘金刚经’,这是完全不符事实的。
现存的‘坛经’,确曾说到(大正四八·三四0上──中):
“但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即得见性。……若大乘者闻说金刚经,心开悟解”。‘坛经’确乎劝人持‘金刚经’;在慧能自述得法因缘中,也一再提到‘金刚经’,如(大正四八·三三七上、三三八上)说:
“见一客读金刚经,慧能一闻,心迷便悟。……(弘忍)大师劝道俗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
“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入)堂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
然‘坛经’所说的主要部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正是道信以来所承用的‘文殊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并非“金刚般若”。如‘坛经’(大正四八·三四0上)说:
“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第一,无住无去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
接着,对这四句(似乎是成语)加以解说。‘坛经’是弘扬“摩诃般若波罗蜜”的,弟子神会的‘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九七)却改为:
“金刚般若波罗蜜,最尊最胜最第一,无生无灭无去来,一切诸佛从中出”。
神会这一部分,本名‘顿悟最上乘论’,极力赞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广引‘金刚般若经’,‘胜天王般若经’,‘小品般若经’,而一切归于‘金刚经’,并发愿弘扬(神会集二九七──三一一)。神会极力赞扬‘金刚般若经’,改摩诃般若为金刚般若;在‘神会语录’中,自达摩到慧能,都是“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而传法的。这可见专提‘金刚般若经’的,不是慧能,是慧能的弟子神会。因此,似乎不妨说:‘坛经’有关‘金刚经’部分,是神会及其弟子所增附的。
其实,禅者以‘金刚般若经’代替‘文殊说般若经’,并不是神会个人,而是禅宗,佛教界的共同趋向。以禅宗来说:代表神秀的‘大乘无生方便门’,在开示“离念门”时,首先说:
“一切相总不得取,x(疑“所”字)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离念门”的“看净”(一切不可得),也是依于‘金刚经’的无相。“开智慧门”是以‘法华经’“开示悟入佛之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