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箭术一样,这些艺术无疑都是仪式。它们比教师用语言表达还要清楚地告诉学生,艺术家那合适的心境只有当准备与创造、技巧与艺术、物质与精神、规画与目标毫不间断地汇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达到。在这里,学生遇到了竞赛的新课题。现在要求他练习对各种入静方法与自我忘却的完全彻底的控制力。模仿,已不再局限於只要略有所愿人人都能照着做的客观内容,而是变得更自由、更灵活、更重精神。学生看见自身处在新的可能性的边缘上,但同时发现这些可能性的实现丝毫也不依凭他的良好愿望。

假定学生的才具能经受得住逐渐增加的紧张,那麽,在他通往精通艺术的路上有一个几乎难以避免的危险在等着他。这种危险不是在无所事事的自我满足中消磨时间一因为东方人并不具有这种自我崇拜的才能一而是滞留於他所取得的成就,这种成就为他的成功所证实,由他的名声而显赫;换言之,其危险在於学生似乎把艺术存在当作证明自身合法的生命形式。

教师预见到这种危险,他细心地熟练地及时干预学生,让他从自我中摆脱出来。其方法是向学生指出一轻描淡写地,彷佛考虑到学生已经学过的所有东西,这似乎是不值一提──一切事情只有当一个人处於真正无私的状态,当其“自身”不再存在的时候才能做得漂亮。此时存在的只有精神,一种没有自我迹象的灵觉,因而能没有限度地蔓延,穿过一切距离深度,具有“能听的眼睛与能视的耳朵”

这样,教师让学生通过自身的努力不断前进。而学生随着其感受性的增强,也让教师向他展示某种他常常听说但其深蕴依据他自身的经验还只能略见端倪的东西。这种东西,不管教师叫它甚麽或甚麽也不叫,反正是非物质的。学生能理解教师,即使在他沉默不语的时候。

重要的是内在运动借此得以引发。教师寻求这一现象,但并不作进一步的说教以免影响进程──过多的说教只会起干扰作用──而以他所知道的最秘密、最亲切的方法帮助学生:那就是通过佛教界所说的直接传心的方法。“就像用一支点着的∵烛点燃其它∵烛一样”,教师以心传心,将真正的艺术精神传递过去,以期薪火不绝。如果要将这种艺术精神传给学生的话,他就得记住,作为艺术家,如要干好本行,他必须修炼的内功比一切外功──不管多麽引人──都更重要。

然而,内功所要做的,是将自身的存在、自我的感觉和恒定的自我认识,转化为最终可以把握的可供训练与可塑造的原材料。在这种把握中,艺术家与人在某种更高的层次上融合起来。因为,只有当这种把握深入无边际的真理并在真理的维系下变成一种本源的艺术时,这种把握才能证明自身作为一种生命形式的确实性。这种把握意味着从此只有发现而不再寻求。作为艺术家,他是僧侣;作为人,他是艺术家。无论他做甚麽,不做甚麽,行动还是等待,生存还是寂灭,佛都洞察其心。人、艺术、行动──三者合为一体。内功不像外功,它不会背弃艺术家,艺术家不能“做”内功,而只能“是”内功。内功的艺术是从深不见光的底层蹦出来的。

通往把握性的道路是陡峭的。通常是学生对老师的信赖──其时老师的把握能力已开始为学生所了解──敦促学生不断前进,而不是别的甚麽东西。教师本身就是内功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只凭他的在场就足以使学生信服。

学生将走多远并不是教师和把握者所关心的。在必须让学生独立前进的时候,教师几乎不给他指点正确的道路。要帮助学生忍受寂寞,只有一件事他能做:让学生离开自己,离开老师,劝他“踩着老师的肩膀”比老师自己走得更远。

学生无论走到哪里,虽然也许会看不见老师,却永远不会忘记老师。此时,他取代了老师,随时准备作出任何牺牲,而心中所怀的感激之情却不亚於初学者的绝对敬仰之心,不弱於艺术家的永不减损之念。在近代,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证实,这种感激之情,其程度要远远超过一般世人所怀有的那种感情。

第七章∵渐悟∵

我一天天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地投入这种体现箭术《大法》的仪式,而且实行起来毫不费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完成了仪式,就如做梦一般。至此,大师的预言得到了证实。然而,到了该放箭的那一瞬间,我却无法防止入静程度消退。停在最紧张的点上等待,不仅很累,使人懈怠,而且难受。我只好从自我投入中挣扎出来,把注意力引到放箭上来。“别想着放箭!”大师喊道,“那样做注走要失败的。”“没法子呀,”我答道,“肌肉紧张得太难受了。”

“你感到难受是因为你并没有真的抛开自我。道理很简单。你可从一片普通的竹叶身上学到该怎麽做。竹叶在积雪的重压下越弯越低,突然积雪滑到地面,而在滑落之前竹叶并没有抖动。当处於最紧张的点上时应像竹叶那样呆着,直到箭脱手而出。因而其情形该如是:一达紧张,箭便脱手,要像积雪滑下竹叶那样,在箭手连想都没想之前箭便射了出去。”

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等着箭“脱手而出”。跟以前一样,除了有意识地放箭,我别无选择。我学习箭术已过三年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使我更加忧心仲仲。我不否认我曾心情抑郁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小时,思考这种对时间的浪费是否值得──因为它跟我迄今所学到的、所经历过的看来都无任何关系。我的一位本国同胞曾说过,在日本除了这种低级的艺术以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艺术可供选择。这句具有讽刺意味的话尽管我当时并未放进心里,可现在又回到了我的脑海。当时他问我如果我学会了这种艺术打算做甚麽,现在看来这个疑问不再是那麽的荒诞不经了。

大师想必感到了我是怎麽想的。小町谷先生後来曾告诉我,大师为了找到如何从我已经熟悉的侧面来帮助我的方法,曾试着啃一本日本的哲学概论。但结果是绷着脸放下了书,说他现在终於明白,一个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人自然会发现箭术是异乎寻常的难学。

暑假我们是在海边度过的。那里幽僻静谎,风景优美,恍如幻境。我们随身带着弓,这也是我们最重要的装备。一天到晚,我一心想着放箭。这已变成一种陋习,结果使我愈加忘记了大师的告诫:除非摆脱自我,不应练习任何东西。我在再三考虑过所有的可能性以後得出这麽一个结论:问题不在大师所怀疑的地方,即没有做到无求与无我,而在於右手的指头把大拇指握得太紧这一事实。放箭前我越是等得久,指头便越是不加思索地拚命压得紧。我告诫自己必须着手在这一点上下功夫。不久我便找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简易的方法。我小心谨慎地减轻其它手指对拇指的压力,这样,放箭时由於拇指不再被紧紧压住,张开时就显得非常自然:以此法射箭、不仅能快如闪电,而且显然箭会脱手而出,“像积雪滑下竹叶一般”。这一发现一点也不是因为跟步枪射击的技巧有某种看起来相似的契合。用步枪射击时,食指是慢慢地勾起来,直到渐渐减小的压力克服了最後的抗力。

很快我便认为自己一定走上了正确的轨道,几乎每一箭都射得非常平稳,而且出乎意料地成功,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自然,我并没有忽视这一成功所带来的反作用,右手那精细的动作需要我付出全部的注意力。但我以这样的侥幸心理来安慰自己:这种对技巧问题的解决会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以致於再也不需要我付出注意力。因而,在最紧张的瞬间我仍能忘我地、无意识地放箭的日子就会到来,这样,技巧能力就会变成精神本身。由於越来越坚信这一信念,我压制了心中升起的抵制情绪,置我妻子的规劝於不顾,自以为已经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得意洋洋地一意孤行。

在我看来,重新上课後我射出的第一支箭射得极其成功,平稳而出乎意料。大师看了我一会儿,接着像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犹豫着说,“请再来一次!”第二箭在我看来甚至比第一箭射得更好。大师一言不发地向我走来,从我手里拿过弓,在一个坐垫上坐下,背朝着我。我知道那意味着甚麽,便退了下去。

第二天,小町谷先生告诉我说,大师谢绝再教我了,因为我曾试图欺骗他。对我的作法这样看待真令我惊讶不已。我向小町谷先生解释,为了避免老是在原地踏步,我是如何想出这种放箭法的。由於小町谷先生的说情,大师终於打算让步,但要继续上课得有个条件,即我必须明确地答应以後再也不能触犯《大法》的精神。

即使深深地羞愧没有治愈我的瘤疾,大师的举动也一定会将我治好。对於这场风波他甚至只字不提,而只是语气很平静他说,“你知道处在最紧张的状态之中不能做到无目的的等待会发生甚麽。你会不断地问自己:我能把握得住吗?不这样,你甚至连学着做都不成。耐心等待吧,看看会出现甚麽──又是怎样出现的!”

我向大师指出我已进入第四个年头了,而我呆在日本的时间是有限的。

“通往目标的道路是不可计量的!星期年月有何要紧?”

“但要是我不得不於中途突然辍学呢?”我问。

“一旦你能真正做到无我,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辍学。继续练吧。”

因此,我们又从头开始,好像迄今为止以前学的一切东西都变得毫无用处。但是,处於最紧张的点上等待并不比过去成功,要我冲破这一惯例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一天我问大师:“如果“我”不放箭,箭怎麽会射出去?”

““它”射出去。”他答道。

“以前我曾听您这样说过几次,让我换一种问法:要是“我”不再在那里的话,我怎麽能忘我地等待呢?”

““它”在最紧张的点上等着。”

“这个“它”是谁或是甚麽呢?”

“一旦你明白了这个“它”,你就再也不需要我了。如果我设法给你提供一个线索而不让你自身体验,那我就是最糟的老师,简直不配再教你了。因此,我们还是别谈,继续练吧。”

几星期过去了,可我一点进展都没有。同时我发现这一点也没有使我感到烦恼。我是不是对射箭感到厌倦了呢?不管我学会这种技艺与否,不管我体验到大师所说的“它”的意义与否,不管我找到了通往禅之路与否──所有这一切突然看起来已经变得那麽遥远,那麽无关紧要,再也不会扰乱我了。好几次我打定主意向大师吐露我的心曲,但一站到他的面前我便失去了勇气。我心里明白,我不可能听到别的,而只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不要问,练!”因此我就不问了。要不是大师紧紧抓住我不放,我甚至连练都不想练了呢。我一天天地生活着,尽量做好本职工作,终於不再为最後几年我所有的努力都变成毫无意义而感到惋惜。

一天,我射过一箭後,大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突然停了课。“刚才“它”射出去了!”他喊道,而我则迷惑不解地直瞪着他。当我最後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禁兴奋得欢呼起来。“我所说的,”大师严肃地对我说,“不是表扬,只是不应使你感到沾沾自喜的一句话。我的鞠躬也不是为你而行,因为这一箭射得怎样你全然不知。这一次你在最紧张的时刻绝对做到了忘我与无求,因此,箭离开你就像瓜熟蒂落一般。好,接着练吧,就当甚麽事也没发生一样。”

只有在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後才偶尔有更多的箭射得正确,而大师则以深深地鞠一躬加以肯定。至於我甚麽也没干,箭怎麽会自动放出去,我紧握的右手怎麽会突然大大地张开,当时我解释不了,现在也解释不了。可事实毕竟是那样发生了,重要的就是这一点。至少,我已到了能自己分辨射得成功与否这一地步。成功不成功其性质之别很大──旦经历过就不可能不注意到。一个旁观者从外表来看,射得正确时,右手蹦回时是舒缓的,不至於使全身震动。射得不正确时,放过箭後,屏住的呼吸急剧地呼出,而接着的吸气却不能及时地吸进来。射得正确时,放过箭後,呼气平稳而不费力,呼完又不慌不忙地吸回来。心脏仍然跳得均匀平稳,入静状态没有遭到扰乱,可以接着马上射下一支箭。可是就射手自身内部而言,正确的射箭具有使他感到一天刚刚开始的那种效果。他感到心情良好,愿做一切合适的活动,而且,也许更重要的是,愿做一切合适的非活动。这种状态确实是很令人愉快的。但是,大师带着浅浅的微笑说,已经拥有这种状态的人会尽其所能拥有它,就像他并末拥有似的。只有未遭破坏的平静之心才能使这种状态召之即来。

第八章∵精进∵

“唉,至少我们已度过了最难过的关头,”一天大师宣布说我们要接着开始新的练习时,我便这样对他说。“行百里者须视九十为其半,”他引了一句谚语答道,”我们的新练习是射靶子。”

迄今为止用作靶子的接箭物是装在木架上的一小捆稻草,射手就站在两支箭相接那麽远的地方面对着它。而真正的箭靶则设在约60英尺远的地方,立在靠着三面墙堆就的又高又宽的沙堆上,像射手站立其中的这间厅堂一样,上面覆盖着弯曲得很漂亮的瓦屋顶。两个大厅以两排高高的隔板相授,这样,外边就看不到里面发生的这种种奇事了。

大师开始给我们做射靶的示范:两支箭都插在靶心上。接着他叫我们完全像以前那样照着仪式做,不要因为靶子而受到影响,在最紧张的时候等着,直到箭“脱手而出”。细长的竹箭从我手中飞了出去,方向倒没错,可连沙堆都没射到,更不用说靶子了,一支支箭都插在靶前的地上。

“你的箭射不到,”大师说,“是因为在精神上还走得不够远的缘故。射箭时,你一定要感到目标好像是无穷远似的。对於箭师来说,这是一个为普通经验证明了的事实:一个优秀的射手用中等强度的弓能比一个非精神射手用强度最高的弓射得更远。靠的不是弓,而是大脑的沉静,射箭时所依赖的活力与灵觉。为了让这种灵觉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行仪式时得有所不同:要像一个优秀的舞蹈家跳舞一样。如果你能做得到,你的动作就会发自於中,发自於呼吸正确的所在。你不会像背书似的不假思索地行完仪式,而是彷佛在即时的灵感支配下在创造仪式,以便让舞蹈与舞者合为一体,化而为一。如能像跳宗教舞蹈那样行仪式,你的灵觉就会全面地得到发展。”

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我成功地做到“舞”仪式,并借此将之从中心激活出来。我射得再也不会太近了,但仍射不中靶子。这又促使我问大师为甚麽他从未向我们讲解该如何瞄准。我想在靶与箭尖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因而也有良好的瞄准方法以便射中靶子成为可能。

“当然有啊,”大师回答说,“而且你自己就能不费力地找到符合要求的瞄准方法。但是,即使你几乎能做到箭无虚发,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喜欢炫耀、技艺高超的箭手。对一个只关心中靶的职业射手来说,靶只不过是一张任其射成碎片的可怜的纸头而已。《大法》却把这种做法看作是纯粹的邪门外道。《大法》对於设在射手前一定距离的靶子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有在技术上无法瞄准的目标,如果要取名的话,可把这个目标叫做佛。”说完这番似乎是不言自明的话,大师叫我们仔细观察他射箭时的眼睛。像行仪式时一样,大师的眼几乎是闭着的,我们并没觉得他在瞄准。

我们很听话地练习不瞄准的射箭。开始时,不管箭飞往哪里,我都能做到全然不为所动,即使偶然射中也并不会使我激动,因为我知道对我来说射中的只不过是侥幸。但这种漫无目标的射法终於使我感到受不了,我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大师对我的忧虑装作没有看见,直到有一天我坦白地告诉他说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的担心全没必要,”大师安慰我说,“把射中的念头全都抛开!即使你箭箭都射不中你也能成为大师。射中靶子只不过是你的绝对无求、无我、自弃(或用称呼这种状态的任何其它术语)的外在证实而已。精通这门艺术是有层次之别的,只有当你达到最高一层时你才能保证做到不会失去目标。”

“那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回答说,“你说该射中的是真正的、内在的目标,这话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的,但是为甚麽射手不用瞄准就能射中外在的目标,即那个纸盘,而射中纸盘又只是内在事件的外在证实而已──这种关系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心存幻想,”大师过了一会儿说,“误以为即使是对这些模糊不清的关系那粗浅的理解也会有助於你。实际上这些过程是超出理解力范围之外的。别忘了即使在自然界里也有不可理解的对应关系,然而却又是那麽的实实在在,我们对它们已经习以为常,一点也不觉得有甚麽异常之处。我给你举个我常常感到迷惑不解的例子。蜘蛛跳着舞织∵时并不知道有苍蝇会自投罗网,苍蝇在日光中漫不经心地飞舞时被蜘蛛网黏住,却不知道有甚麽东西在等着它。但是“它”通过两者在舞蹈,并在这种舞中内外统一了起来。同理,射手不用瞄准却能击中靶子──更多的道理我说不出来。”

尽管这一比喻牢牢地占∵着我的头脑──当然我不会将之视为满意的结论──我心中有某种东西仍使我的心情难以平息,不让我平心静气地继续练下去。一个异议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了,在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於是问道:“您练了这麽多年後,会像梦游者那样不自觉地举起弓箭,为的是尽管在拉弓时您并无意瞄准可必定会射中靶子──不可能射不中,这至少是不可想像的吧?”

大师对我那些烦人的问题久已习以为常了。他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否认你所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我的确是以一定能看得见目标的方式站着,面对着这一目标,虽然我不是有意地注视那个方向。另一方面,我知道这种看见是不够的,决定不了甚麽,解释不了甚麽,因为我看见目标如同没看见一样。”

“这样说来蒙上眼睛你也应当能射中吧?”我突然冒出这麽一句。

大师向我扫了一眼,我不禁担心冒犯了他。接着他说,“今晚来看我。”

我在他对面的一个坐垫上坐下,他递茶给我,但不发一言,我们就这样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万籁俱寂,耳边但闻烧红的煤块上那水壶的合唱声。终於,大师站起身子,向我做了个手势让我跟他走。演练厅灯光明亮,大师叫我在靶前的沙堆上插上一支又长又细如织衣针般的小∵烛,但并不打开靶台上的电灯。灯光是那麽的暗淡,我甚至连靶子的轮廓都看不清,要不是∵烛那微弱的光焰在那儿闪着,我也许能猜出靶子的位置,但确切的位置是辨认不出的。大师“舞”过仪式後,射出了第一箭,那箭从灯光炫目处飞向沉沉的黑夜。从声音来判别,我知道已射中了靶子。第二箭也射中了。当我打开靶台上的灯时,我惊奇地发现第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靶心的正中,而第二支箭则扎入第一支箭的尾端,透过箭杆,最後紧靠着插在靶心上。我不敢将两支箭分别拔出来,而是与靶子一块拿回来。大师带着品评的眼光审观看这两支箭,然後说道,“第一箭,你会想,算不上甚麽大本事,因为练了这麽多年,对靶台的位置我已非常熟悉,即使漆黑一片,我也一定知道靶在哪里。这也许是对的,我也不想装假。但这射到第一支箭上的第二支箭你是怎麽想的呢?无论如何我知道这一箭的功劳不应属於‘我’,是“它”射出去,是“它”射中靶子的。让我们就像在佛前一样向靶子鞠躬吧!”

大师的这两箭显然也射中了我:一夜之间我彷佛变了个人似的,我再也不会为射箭的事感到担忧了。而大师的做法则进一步增强了我持这种态度的信心:他从不看靶子,只是盯着射手,箭射得怎样,似乎凭此就可向他提供最可靠的答案。我这样问他时,他就直率地承认的确如此。我自己就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证实他对此事判断的把握性一点也不亚於他的箭术。这样,通过高度入静,他将技艺的精神传给了学生。我敢以自身的体验──对此曾疑惑过够长的时间──证实这种直接的交谈不只是一种譬喻,而是一种可触知的现实。大师提供给我们的还有另一种形式的帮助,他同样将之称为精神的直接转移。如果我老是射不好,大师就拿我的弓射几箭,而我便有了惊人的进步:拉弓时觉得弓彷佛换了一张似的,变得更听使唤,更善解人意了。这样的事并不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即使是跟随大师时间最久,经验最丰富的学生,尽管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但都把这一点看作是确定不移的事实,听到我提问像是想要加以证实似的,都感到十分惊讶。同样,每一个剑术大师都坚信以艰苦卓绝的劳动,精益求精的精神铸成的每一把剑都带着剑匠的精神,剑匠在铸剑时就是穿着特制的典礼服的。他们的经验太丰富了,他们的技艺太高超了,一把剑在手中会作何等反应他们不会看不到。

一天,我箭才射出去,大师便喊道:“射得好!向靶子鞠一躬!”随後,我熬不住向靶子瞟了一眼,发现箭只是擦过靶边而已。“这一箭射对了,”大师以肯定的口吻说,”看来已经上了路了。但今天够了,否则射下一支箭时你会下特别的功夫而毁掉良好的开端。”偶尔也有接连几支箭射得正确挚并击中靶子的,当然更多的是射得不对。但是只要我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大师便会以不常见的严厉的目光盯着我。“你在想甚麽?”他会说,“你已经知道不该为射得不好而悲伤,现在得学会不要为射得好而忘形。你必须从欢乐与痛苦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学会以平和∵静的心境去超越它们,彷佛为他人而不是为你自己射得好而感到欣喜。这一点,你也必须不断地练习──你想象不出这有多重要。”

这几个星期、几个月来,我经受了一生中最艰难的训练,虽然这一准则要我接受并不总是那麽容易,但我渐渐地看出了我在多大程度上受惠於它。甚麽对自我的专注啦,情绪的波动啦,全被它摧毁,不留一丝痕迹。一天,我有一箭射得特别好,过後大师问我,“你现在明白‘它射出去’、‘它击中靶子’的意思了吧?”

“我恐怕甚麽都不明白,”我答道,“即便是最简单的东西都变得杂乱无章。是“我”拉弓还是弓拉我进入最紧张的状态?是‘我’射中目标还是目标射中我?这个‘它’以肉眼观之为精神,以灵眼观之为物质吗?或者两者俱是或俱不是?弓、箭、靶与自我,所有都相互交融,我再也无法将之分开,而且连分开的必要都不存在了。因为我一拿起弓来射时,一切都变得那麽清晰直捷,那麽近乎荒谬的简单……”

大师插嘴说,“弓弦现在终於能如意地切过你了。”

第九章∵五年∵

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一天,大师提议给我们来一次测试。“这不只是表演你的技艺的问题”,他解释说,“主要还是看箭手的心态,直到最细微的姿势。我首先指望你不要因为有人在场观看而乱了方寸,而应该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行完仪式。”

在以後的几个星期里,练习时我们心里并不记挂着测试,对此事也只字不提,而且射过几箭後课就结束了。大师代之以让我们在家演习仪式,操练时让我们特别注意正确的呼吸与高度的入静。

我们按所述的方法进行练习,发现几乎不用使自己习惯这种不用弓箭的“舞”仪式,一做完开头的几个动作便感到异乎寻常的入静了。尤其当我们注意放松身体以便易於入静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而当我们在上课时重新拿起弓箭当下”状态。我们对自己感到非常放心,以平静的心情等待着测试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着他人的观看。

我们很成功地通过了测试,大师用不着以难堪的微笑来祈求观众的谅解。他当场给我们颁发了证书,每份证书上都写着我们对箭术的掌握程度。最後,大师身穿极其庄重的法衣,以娴熟的技艺射了两箭。几天後,我的妻子在一次公开的比赛中获得了插花艺术的大师称号。

自那以後,上课的面貌焕然一新。大师射过几支箭後,就接着根据我们业已达到的水平解释跟箭术有关的《大法》,尽管解释时他用了种种神秘的形象与难懂的类比,但是,即使是最隐晦的暗示也足以使我们明白讲的是甚麽。他讲得最多的是“无艺术的艺术”──如欲臻完美的境界,箭术的目标舍此莫属。“谁能以免角龟毛事射,且不用弓(角)箭(毛)而能射中中心,谁就是最高意义上的大师──无艺之艺大师。确实,他便是无艺之艺本身,这样,大师与非大师合为一体。此时,被认作是不动之动、非舞之舞的箭术便进入了禅。”

我问大师,当我们回欧洲後不在他身边时怎麽练,大师说,“你的问题在我让你测试时就已经让事实回答了。你现在已经达到老师与学生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的地步了。你愿意在甚麽时候跟我分手都行?即使在我们之间远隔重洋,当你练习所学到的东西时我仍将永远与你同在。我用不着叫你经常保持练习,也用不着叫你不要以任何借口停止锻炼,天天演习仪式,甚至天天使用弓箭,或者至少做到呼吸正确。我用不着叫你这麽做是因为我知道你决不会放弃这种精神箭术。你不用写信跟我谈,只要常常给我寄些照片,我就能看出你是如何拉弓的,尔後我就会知道一切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在这些年间,你已经换了一个人。这正是箭术的意义所在:它是一场射手与自身意味深长的较量。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注意到,但是当你在自己的国度里重逢朋友、熟人时你将会强烈地感受到:所见之物将不再像以前那麽和谐了,你将带着别样的眼光去观察,使用另外的尺度去衡量。这样的事在我身上也发生过。无论是谁,只要受过这种艺术精神的熏陶,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告别而又非告别时,大师把他最好的那张弓递给我。“当你用这张弓射箭时,你会感到大师的精神与你同在。不要将此弓送到好奇者的手中!当你已经超它的时候,不要把它搁来留作纪念!毁掉它,将它化作一堆灰烬,甚麽也别留下。”

第十章∵疑惑∵

写到这里,我怕许多读者的脑子里会生出这样一种疑窦:既然箭术在人与人的竞斗中已失去其重要性,只是作为一种极其雅致的精神形式流传下来,那麽,它之成为一种高尚的艺术,其发展是不很健康的。我不能责备他们这麽想。

必须再次加以强调的是日本的艺术(包括箭术)并不是只到了近代才受到禅宗的影响,实际上受其影响已有好多个世纪了。的确,生活在那些遥远时代的箭术大师,如果对之加以测试的话,他们对箭术本质的阐述跟今天那些以《大法》为活生生的现实的大师所作出的该不会全然不同。尽管过了许多世纪,这种艺术的精神依然未变──就像禅宗本身一样不会怎麽变化。

为了驱除一切徘徊不去的疑云──从我自身的经历可知,产生种种疑团是可以理解的──为了比较起见,我建议看一看这些艺术中的另一种,其在军事上的意义即使在目前的条件下都不能否认,那就是剑术。我产生这种念头不仅是因为安和大师同时也是个优秀的“精神”击剑手,还偶尔向我指出箭术大师与剑道大师的体验有极其相似之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是因为从封建时代,当骑士制度处於鼎盛时期而剑术大师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以最毅然决然的方式展示他们的勇武时,留下了一份极其重要的文献。这就是禅宗大师泽庵写的一篇论文,题为《不动智神妙录》此文以相当的篇幅论述了禅与剑术及与剑术比赛的关系。我不知道如此详尽、如此富於独创性地阐释剑术的“大法”,是不是唯一的一部经典;至於箭术,我更不知道有没有类似的阐述了。然而,不管怎麽说,泽庵的文章能够保存下来,真是件大幸事,而铃木大拙将这篇文字几乎未加删减地译给一位着名的剑术大师,从而使众多的读者能够读得到,可谓做了件大好事。我以自己的方式将此材料加以编排、概括,并将设法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解释过去人们对剑道的理解,以及今天人们必须理解的那些大师们的共同看法。

第十一章∵剑术大师

剑术大师们依据自身及学生的经验,都把这一点看成是业已证明的事实,即一个初学者,不管他多麽强健好胜,也不管他开始时多麽英勇无畏,只要一开始上课便会失去自信,现出自我意识来。他渐渐知道了在格斗中从技术上说,他的生命也许会受到威胁的可能性。尽管不久他就变得能够高度集中他的注意力,能够机警地注视着对方,能够正确地挡开他的刺戳并能进行有效的反击,但当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凭着一时兴起以及格斗的乐趣漫无目的地向身旁到处刺杀时,他实际上比过去更加缺乏自信。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他完全为任何比他更强壮、更敏捷、更加训练有素的人所摆布了。除了不停的练习,他看不到别的出路,而他的老师也暂时没有别的建议可向他提。因此,初学者不惜一切代价以求超过别人,甚至超越自身。他於是获得了高超的技巧,这使他已经失去的自信有所恢复,他觉得距∵想达到的目标越来越近了。然而老师却不这麽想-一实际情况也是这样,正如泽庵所断言的,初学者的所有技巧只不过是通向他那颗“被剑攫走的心”。

然而,起始教学不能用任何其它的方法,对初学者来说,这种方法是完全适宜的。此路并不通向目标,这一点教师的心里十分清楚。学生尽管热情很高,甚至有天赋的技巧,但不会成为剑术大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麽一个花了很长时间学会不让自己被战斗的热火烤昏,而是保持冷静的头脑,保存自身的力量,而今已习惯於长时间的格斗并在他的圈子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能与之匹敌的对手的人──以最高的标准去衡量──在最後的时刻会失败而且裹足不前了呢?

其原因,按泽庵的说法,是由於学生一刻不停地盯着对手及其挥舞着的剑;他心里老是想着如何能以最佳的方式向对方袭击,等待着对方不留神的时机。一句话,他一直依靠他的技艺与知识。泽庵说,这样做,他便失去了“平静的心”;决定性的刺杀总是来得太晚,不能“以对手之剑还治其人”。他越是依靠自己的思虑,凭借对技艺有意识的运用,根据自己的作战经验与战术以使剑使得漂亮一点,他就越加限制了“心灵活动”的自由。怎麽办呢?技艺如何变为“精神”,高度掌握的技巧如何变成炉火纯青的剑道?我们被告知,只有当学生变得无求、无我的时候,那才是可能的。必须教会学生不仅能从对手而且能从自身脱∵出来。

他必须超过现在所处的阶段并永远将之抛在後面,即使冒着无可挽回的失败的危险也在所不惜。这听起来跟要求射手不瞄推而击中靶子,完全不看目标也无意击中目标不是一样荒诞不经吗?然而,不要忘记,其精髓已由泽庵加以表述的高级剑艺已在上千次的竞赛中证明了它自身的正确。

教师所要做的不是把路本身指出来,而是要根据学生的个性特徵让学生摸到通往目标之路。因此,开始时他会训练学生避免本能性的刺戳,不管人家是怎样地对他进行突然袭击。铃木大拙在一则饶有趣味的轶闻中描述了一位师傅为了完成这-艰难的任务而采用了一个极其富有独创性的方法:

日本的剑道家有时采用禅宗的训练方法。一次,有个想学剑道的人来到一位隐居在深山茅屋里的师傅面前要求接受训练。那位师傅答应收他为弟子。起初,师傅让弟子帮地打柴、到附近泉边去汲水、劈柴生火、烧饭扫地、清理花园,一般性地照料照料家务,并没有教他什麽剑术。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年青人变得不满起来,因为他来不是给这位老先生当佣人,而是来学剑道的。所以,一天他走到师傅面前请他教一教。师傅答应了。结果是这位年看人无论做什麽都没有安全感。因为当他一早起来开始煮饭时,师傅会突然出现并用木棒从身後击他。正在扫地时,他会感到从某处来了同样的一击,也不知从哪一方向来的。他心里一刻也不得安∵,不得不总是处於戒备状态。几年过後,不管袭击来自何方,他都能成功地躲开了。但是师傅对他还不是很满意。一天,徒弟发现师傅在一堆柴火上煮菜,他计上心来,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便举起大木棒朝正俯着身子在搅动锅里的菜的师傅头上砸去。可是,徒弟的木棒被师傅用锅盖接住了。这使徒弟的头脑一下子开了窍,领悟了一直还未向他展示过的剑术奥秘。此时,他才第一次真正感激师傅那无与伦比的厚意。

学生必须培养一种新感觉,或者更确切他说,一种惯於他所有感觉的新的机敏性,这种机敏能使他避开危险的刺戳,就好像他能感到这种刺戳何时过来似的。一旦当他掌握了这种躲避的艺术,他就再也不用一刻不停地注意盯着对手的动作,即使同时有好几个对手也是如此,相反,他能够随时看见并感觉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并且,他能一察觉到就马上避开,在察觉与避开之间真是“间不容发”。这便是关键所在:不需要有意识注意的闪电般的反应。就此而言,学生至“少得使自己不受任何有意追求的支配。这就是一种巨大的收获。

要让学生不想也不窥测如何占对手的上风则要困难得多,这也的确是件至关重要的事。实际上,他应在头脑中排除这麽一个念头:他得与对手干一场,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

一开始,学生把这些话理解成只要他不看、不想对手的举动就够了──他几乎不能作别的什麽理解。他将这种眼不视对手看得很认真,控制自己不敢越雷池一步。但他没有注意到,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身上时,他不可避免地把自身看作是不得不惜任何牺牲以避免盯着对手的斗士。不管他怎麽做,他的头脑深处仍有对手的影子,只是在表面上他摆脱了对手,而他愈是设法忘掉对手,对手便愈是紧紧缠住他不放。

只有通过大量的非常细腻的心理指导,才能使学生确信从根本上说这种注意力的转移并没有使他获得什麽东西。他必须学会像无视对手那样坚决地无视自身,从根本意义上变得忘我,无求。这就需要具有很大的耐心,通过令人厌烦的练习,就跟练习箭术一样。但是,一旦这种练习已经通往目标,这种注意自我的最後一丝痕迹便消失在彻底的无求之中。

这种无求的超脱状态自然而然地会伴随着跟前一阶段那种本能闪避有着惊人相似之处的行为方式。正像在那一阶段察觉对方的袭击意图与避开对方的袭击之间能做到“间不容发”的地步。现在,在闪避与还击之间也不会有半点的延误。在闪避的瞬间,剑手即出手反击,一闪便是致命的一击,准确而又难以抵挡,就彷佛剑自身在挥舞似的。正如我们在箭术中说的是“它”在瞄准,并击中靶子,同样,在这里“它”取代了自我,利用了自我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才获得的熟练的技巧。这里的“它”也是某种既理解不了也把握不住的东西的代名词,它只向那些有亲身体验的人展露自己的真容。

按照泽庵的说法,当一个人的心不再被我与你、对手与他手中的剑、自己的剑以及如何挥舞、甚至是生与死这些念头所∵乱时,剑术才能臻於完善。“一切皆空,无论是你的自我,寒光闪闪的宝剑,还是挥剑的手臂。甚至连空的念头也不再存在。”泽庵说,从这种绝对的虚空中“会展现最令人∵的奇迹”。

箭术、剑道是如此,其它所有的艺术也是如此。这样,要精通水墨画,只有完善地掌握了技巧的手在头脑一形成图象的瞬间即毫不延缓地将之描绘下来才能做到。此时,绘画变成了自然的书法。同样,在这里画家也许会这麽说:花十年时间去观察竹,自己变成竹,然後忘掉一切──再画下来。

剑道大师踉初学者一样没有自我意识。他开始授课时所失去的冷静最终又重新获得,并变成他牢不可破的性格特徵。但是,跟初学者不同的是,他能含而不露,沉静而不摆架子,没有一丝炫耀的意思。从学徒到师傅,其间要经过长年累月不知疲倦的练习。在禅的影响下,他那熟练的技巧变成了精神,而经过精神斗争变得愈来愈自由的他,自身也得到了彻底的改变。已变成他“灵魂”的剑再也不会耐不住呆在剑鞘里了,只有当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才拔出剑来,因此,一般来说,他避免跟不值得交手的对手交锋,避免跟吹嘘自己的肌肉如何了不起的自大狂交锋,以淡然一笑接受胆小鬼的指责;尽管另一方面,出於对对手的尊敬,他会坚决要求交锋,其结果只能把体面的死亡留给对方。这些便是武士的性格特徵,是无与伦比的“武士道”。因为引导他、评判他的“剑道”要高於任何别的东西──名誉、胜利,甚至生命。

像初学者一样,剑道大师无所畏惧。但是,与初学者不同的是,畏惧对他的影响一天比一天减少。几年坚持不懈的静修使他明白了生与死实际上是一回事,是属於事实的同一层面的东西。他再也不知道什麽是生的畏惧,什麽是死的惊恐。他在世上快活地活着──这正是禅的特徵,但是随时准备结束这种生活,却不会因为想到死亡而使心中有半点的不安。武士将娇嫩易落的樱花选作他们最真实的象徵不是没有缘由的。像在朝阳中跌落的花瓣安祥地飘至地面,一个无畏的人必须悄悄地、内心平静地遗世而去。

对死无所畏惧,并不是说一个人好端端的声称面对死亡自己不会颤抖,没有什麽东西值得害怕,而是说能掌握生死的人已经从任何一种恐惧中得到解脱出至达到他已不再具备感受何为恐惧之能力的程度那些不知道严格而持久的静修所产生的力量的人是无法评判由此种力量所实现的自我征服的。不管怎麽说,一位功德圆满的大师无时无刻不在展现他的无畏,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在他的一举一动上:只有当一个人观察他的时候才能深深地受到感染。像这种不可动摇的无畏本身即是对技艺的把握,这当然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从约写於17世纪中叶的《叶隐》中摘引一段:

柳生但马守是位伟大的剑道家,也是当时的将军德川家光的剑术老师。一天,将军的一个近身侍卫来到但马守面前要求接受剑术训练。大师说,“就我观察,你自己似乎就是个剑道大师,在我们建立师徒关系之前,请告诉我你属於哪一派。”

侍卫说,“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有学过。”

“你想糊弄我吗?我是尊敬的将军的老师,我知道我的眼光从来没有看错过。”

“对不起冒犯了你的荣誉,但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来访者这种断然的否认使剑道大师想了一会儿,最後他说,“既然你这麽说,那一定是这样;但我仍然肯定你是某种艺术的大师,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一种。”

“如果您非要知道,我就告诉您吧。有一件事,我可以说是个完完全全的大师。年少时,我就想,作为一个武士,我应当在任何场合下都不怕死,死亡这个问题一直骚∵了我好几年,我一直与之搏斗,终於它不再使我感到烦恼了。你所指的也许就是这一点吧?”

“一点不错!”但马守不禁脱口而出。“那正是我的意思。我很高兴我的判断没错。剑道的最终奥秘也在於摆脱死亡这一念头的羁绊。我按照这条路子训练过几百学生,但迄今还没有一个人真正配得上领取剑道的最後证书。你用不着接受技巧方面的训练,你已经是位大师了。”

自古以来,学习剑道的演习厅被称作“开悟所”。每一位练习受禅薰染的艺术的大师就像无所不包的真如之云中亮出的一道闪电。这种真如在他灵魂自由活动时就会现前,他在“它”之中,跟作为他自身本源的、无名的实体再次相遇。他将之作为自身的终极存在跟这一实体反复相遇,以便让真理为他──并通过他为其他人──呈千种形态。

尽管他耐心地、谦卑地接受前所未有的训练,但是要做到让禅渗透全身,发蒙启智,从而将禅落实到日常的一切行动中,使他的生活只有快乐没有烦恼,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高无上的自由还没有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东西。

如果他要自己不可抗拒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他就必须重新上路开步,走通往无艺之艺之道。他必须敢於跃入本源,像已经得道之人一样,靠真理为生,生活在真理之中。他必须重新变为学生,成为一个初学者;他必须征服征途中最後也是最陡峭的一段路,经受新的脱胎换骨。如果他历尽艰险而大难不死,那麽他的使命便完成了:他面对面地直视完整无缺的真如、超越一切真理的真如、万源之中无形的本源、无所不包的虚空。他融进里面并从之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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