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禅宗语录的语言特色:∵从《祖堂集》与《五灯会元》语言的风格差异入手
张美兰?北京清华大∵讲师∵
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在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禅宗语言尤其是禅宗语录已开始摆脱佛教经典语言的影响和制约,形成了以俗语言为主题的简捷方便、朴拙粗鄙、泼辣痛快、灵活自由的独特风格。在唐代以农禅为主的时期,运水搬材、种菜烧饭,禅宗语言充满农作的气息,朴素而自然。到晚唐五代禅门“五家”禅宗势力分布全国各地,各家为了建立自己的门风,各有自己传教言说的方式,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语言风格。由五代南唐泉州招庆寺静、筠二禅师编集、序作于南唐保大十年的《祖堂集》就是反映唐代、晚唐五代时期禅宗俗语言面貌的重要文献。∵
当然禅宗语言的语言观与禅宗发展史密切相关。禅门“五家”的建立,禅门各家语言也渐渐“出现了某些程式化的倾向,参禅类似入伙,俗语渐成行话,所谓料简照用、三玄三要、宾主君臣等种种言说规则,多成套路。随着宗门的形成,祖师的言论取代佛经而成为新经典,于是就出现了对这种新经典——公案的整理和阐释。……与此同时,从北宋中叶开始,以文献载体高度发展为标志的封建文化进入鼎盛时期,禅宗队伍文化素质大大提高,士大夫队伍禅悦[悦禅]之风大盛。……禅宗典籍为宋诗人提供了全新的语言资源,以禅语为诗并由此而引发的以俗语为诗,成为宋诗的一大鲜明特色。此外,禅籍还为宋诗话提供了不少全新的术语,以至于‘以禅喻诗’成为宋诗学的一大鲜明特色。这一切,引起了禅宗语言的深刻变化,即禅宗特有的俗语言形态,不再是随机生发,而是语有所本,不再是实际生活中活生生的语言,而是已经典范化文本化的陈言,很多表面生动活泼的俗语,其实都能从祖师语录里找到出处。”①1)宋代编修的《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碧岩录》等禅宗语录就是反映这一时期禅宗语言面貌的重要文献。∵
从禅宗发展的进程我们可以观察到,禅宗的语言观发生了由“不立文字②2)”到“不离文字”再回归到“不立文字”的演变。作为一种记录禅宗文化的符号系统,禅宗语言是以唐宋的俗语言为依托更贴近口语的活语言,禅宗语录中祖师的语句,是禅宗传教语言的真实记录,这是我们研究唐宋语言发展变化的第一手资料。∵
禅宗语言这些年一直深受汉语研究学界的关注。以前学界侧重于对晚唐五代的禅宗语录《祖堂集》的专题研究,也注意对宋代《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碧岩录》等专书的研究。但至今仍没有对这几部语录作对比研究的。就禅宗语言的句式结构、词汇特征、修辞手法等语言学构成因素看,宋代禅宗语言与唐五代禅宗语言表现风格差异还是很明显,除了禅宗自身的发展变化外,还表现为语言自身的发展变化。本文将结合禅宗发展史和汉语语言发展史,在对《祖堂集》与《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文献语言风格进行对比,侧重阐述宋代禅宗语言的语言特点。在此基础上,探寻它们间差异的成因;探寻宋代禅宗语录的表达方式;宋代禅宗语录中新出现的句式在汉语史中的地位或作用。∵
一.禅宗语录中记录禅师应接学人独特的方式所反映的语言现象∵
禅宗提倡“以心传心,兼不立文字”,否定语言文字的表达能力。对事物的表达以动作代替语言,禅宗禅师接引学人时惯用的手法如体势语,有棒喝及各种各样怪动作,诸如竖拂子、叉手、翘脚、扬眉瞬目。还有画圆相、静默观照等,这些渐渐形成了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话语系统,成为下层民众所喜闻乐见的言说方式。∵
1.棒喝语言、动作语言与汉语动量结构的表达方式∵
棒、喝、手势揪耳、作古怪相、以手画圆相等等是禅门传法过程中用来考验初学者悟性,表达各种禅机的手段。禅生们也以此互斗禅机,互悟机锋。而要用语言如实地记载此场景,必然会涉及到计量动作行为的动量词范畴,而且记录者还会以多类动量词的表达形式来记载各种不同类型的动作行为。抓住这一线索,如果我们对禅宗文献中的动量词作系统研究,必然能发现动量词的发展变化的规律。∵
据张美兰(1985)对《五灯会元》(1004-1252)一书的调查发现,计量有关棒喝、画圆相等动作次数的量词用得特别多。如借名词而来的临时动量词“棒”共95例、“声”50例;而借用同形而构成同形动量词“V一V”式已大量运用有161例,所用同形动词有21个之多。而“喝一喝”共86例,“画一画”共24例。同时我们将南宋的《五灯会元》与晚唐五代的《祖堂集》、北宋的《景德传灯录》③3)作对比,发现以《五灯会元》为代表的禅宗语录中动量词用来称量动作、行为、物体运动的量已成为规范。∵
首先,相对地说《五灯会元》,数词直接与动词结合表动量的用法少了。仅以“一下”、“V一V”式、“一V”式三种计量动作行为次数的格式为例。“一下”共用122次,“V一V”式用155例(连同“V两V”式为161例),而“一V”式仅165例。∵
其次,《五灯会元》动量词类别齐全,并且在语法功能上初具现代特色。其动量词有专用动量词、借用动量词、同形动量词,还有宋代特有的动量表达式“打+一+动词”,尤其是同形动量词的大量运用。与常见的现代汉语动量词,大体相当。《五灯会元》中专用动量词为20个:回、度、番、遍、步、巡、通、下、上、顿、次、觉、寤、迎、遭、场、程、转、拜、着、出。从名词借用来的有表人体某一部分的名词:掌、拳、口;有表工具或物名的名词:棒、拄杖、座具、拂子、捶、棰、藤条、笔、声;有表时间的名词:夏、劫,共十四个。临时借用动词除同形动量词外,还有构成“与一掴”、“与一踏”、“与一推”、“与一喝”、“与一拓”的形式。数量结构或作状语,或作补语①4)。如:∵
(1)师曰:“恰是。”拍一拍便出。(页694,按:下引《五灯会元》例句只标页码。)∵
(2)师于沙弥背上拍一下曰:“赚我来!赚我来!”(页138)∵
(3)现修罗相,作女人拜,是野狐精魅;打个圆相,虚空是下一点,是小儿伎俩。(页1343)∵
(4)师以拂子一拂云:“适来许多见解拂却了也,作么生是诸人透脱一句?”(页1141)∵
(5)堂里木师伯,被圣僧打一掴,走去见维那,被维那打两掴。(页1073)∵
(6)马祖见,乃吹师耳,两吹师起。(页159)∵师乃拈一枝柴吹两吹,度与百丈。(页520)∵
(7)僧礼拜,师嘘一声。(页743)∵
(8)唾一唾,唾破释迦老子面门;踏一步,踏断释迦老子背脊骨。(页1235)∵
(9)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页1107)∵
宋代禅宗语录中随着不同的家风,语言表达方式比《祖堂集》中更为丰富。如棒喝之风越演越盛,大量的棒喝语出现在语录中,在语言上表现为动量词大量使用。尤其是新出现了新的动量表达方式,如“V一V”。宋代计量禅门的棒喝等动作的量词系统,为我们提供了汉语动量词的发展线索。可以说汉语动量词的成熟当在宋代或至少是在南宋,现代汉语的动量词系统的构建,在《五灯会元》中已形成了稳定的系统。∵
2.棒喝语言、动作语言与汉语体势语的表达方式∵
晚唐五代以后禅学各种流派各立门庭,独树宗风,其接引禅生的方法各有个性,如沩仰宗风格是机用圆融,方法平和。其接引徒众的体势语是动作表达较多,且多数是无声的;临济宗其风格特别喜欢出手就打、张口就喝,因此其宗风“势如山崩,机似电卷,赤手杀人,毒拳追命。”曹洞宗受了沩仰宗、临济宗的影响,但它不像临济宗那样激烈得非以棒打不可,它类似沩仰宗的宗风,但比沩仰宗更活泼更稳健;云门宗的鼻祖德山宣鉴是常用打、骂、呵佛骂祖,此后到文偃禅师建立云门宗,似较平和。但其语录中打喝的动作语也常能见到;法眼宗的建立者是文益禅师,他接引徒众常答以不会不知,或示以动作。但他不用棒、喝,也不用冷语,非常平实。由此看来,宗风不同,教育方法也不同,体势语的表达方式也不同。体势语表达方式也是在适应不同宗风传道特点的语境中产生的。禅宗语言的体势语大致可分两类:无言的体势语;有言的体势语。如无言的体势语完全靠人体的表情、动作来表达禅师的思想,无一句语言,这种表达方式在禅宗语言中有多种表现:画圆相、一言不发、竖拂子等。∵
动作语言在禅宗语录中常见叉手、礼拜、竖拂子、展手等。∵
所以禅宗语言中静默观照也是一种悟道的方式。棒喝动作语∵
《五灯会元》卷十六签判刘经臣居士所说的:“奈何此道,唯可心传,不立文字。故世尊拈花而妙心传于迦叶,达摩面壁而宗旨传于神光。六叶既敷,千花竞秀。分宗列派,各有门庭。故或瞬目扬眉,擎拳举指。或行棒行喝,竖拂拈槌。或持义张弓、辊球舞笏。或拽石般土,打鼓吹毛。或一默一言,一吁一笑,乃至种种方便,皆是亲切为人。......凡若此者,皆合宗门之妙旨,得教外之真机。”(页1057-1058)∵
3.不立文字与“不知所谓”的语言∵
禅宗宣称不立文字、言语道断,其悟入方式是“参”,可以运用语言,但通常也是被拆解的,不知所谓的语言。悟的内容并不是某种用文字明确表达或暗示出来的东西,甚至也不是一般的幻想或象喻,禅宗的经验似乎永远存在于语言之外5)。∵
3.1伴随语言∵
伴随语言特征是伴随言语的一种声学现象,是人发出的有声而无固定语义的“类语言”(paralanguage),虽然有声音,但那是非语言的。伴随语言虽不构成词语含义,却是一个词,有时甚至可以看成是一个词。禅宗语言中使用伴随语言的场合较多,其表现手法也多样。因为仅表音,所以一词可以有多种写法,主要是音同、音近的字可以互相代替。它们有声无义,聆音而难察理。6)∵
这种用法在北宋的《景德传灯录》开始使用,南宋《五灯会元》中用例较多,而晚唐五代的《祖堂集》极少见到。所以可以说是宋代禅宗语言的一个特色。∵
3.1.1有单音节的表音词,如:嗄、咄、咦、吽、噫、恶、唋7)。这些词单独成句,或用于句首,,或用于禅师上堂的法语后。例如:∵
(1)通(圆通)曰:“咦!犹有这个在。”(《五》卷十八,左司都贶居士,页1230)∵
(2)复曰:“恶!这条活路,已被善导和尚直截指出了。”(《五》卷二十,东山齐已禅师,页1366)∵
(3)遂打一圆相,曰:“嗄!一任诸方,钻龟打瓦。”(《五》卷十八,育王净昙禅师,页1174)∵
(4)曰:“不开不闭,又作么生?”师曰:“吽!吽!”便打。(《五》卷十六,云峰志璇禅师,页1080)∵
(5)头曰:“噫!我当初悔不向伊道末后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五》卷七,雪峰义存禅师,页383)∵
(6)师曰:“汝问甚么?”曰:“问佛。”师曰:“咄!这旃陁罗。”(《五》卷十,永安道原禅师,页621)∵
(7)上堂:“......八臂那咤撞出来,稽首赞叹道难及。咦!”(《五》卷十八,泗州用元禅师,页1171)∵
3.1.2有三音节的:阿呵呵、阿耶耶、咄咄咄、阿喇喇、呵呵呵、啰啰哩、啰哩啰、逻啰哩、罗哩罗、罗罗李;有四音节的:罗罗哩哩、苏噜苏噜、苏庐苏庐、密怛哩孤、恶哩苏噜等。例如:∵
(8)师以拄杖空中敲,云:“阿耶耶。”(《古》卷十六,云门久偃匡真禅师广录中,页290)∵
(9)上堂,良久拊掌一下,曰:“阿呵呵!阿呵呵!还会么?法法本来法。”(《五》卷十九,琅邪永起禅师,页1248)∵
(10)德山不会说禅,羸得村歌社舞。阿呵呵,逻啰哩。(《五》卷十八,德山慧初禅师,页1216)∵
(11)上堂:“......∵此心能有几人知,黄头碧眼非相识。啰啰哩。”(《五》卷十六,招提惟湛禅师,页1075)∵
(12)顾示大众曰:“有么?有么?如无,钦山唱菩萨蛮去也,啰啰哩哩。”(《五》卷十三,钦山文邃禅师,页815)∵
(13)初住岳麓,开堂日,僧问:“德山棒,临济喝,今日请师为拈掇。”师曰:“苏噜苏噜。”曰:“苏噜苏噜,还有西来意也无?”师曰:“苏噜苏噜。”由是丛林呼为才苏噜。(《五灯会元》:卷第十九《龙牙智才禅师》)∵
(14)卓一下曰:“苏嚧苏嚧!”(《五》卷十二,栖胜继超禅师,页761)∵
周广荣(2001)指出:禅师所唱“啰哩”是一种和声现象,在歌词中不具备实义,仅在唱诵时起帮腔之用的衬字。禅师所唱“啰哩”的词形形式较早是出现在《悉昙章》中,据任半塘先生的观点,《悉昙章》为晚唐禅僧寰中(780-862)所作。(参见周广荣2001文)这是为什么在宋代才开始在禅宗语录中用“啰哩”、“啰啰哩”、“罗罗哩哩”、“苏噜悉哩”、“苏噜苏噜”、“苏庐苏庐”等词的原因,所以晚唐五代时期的《祖堂集》中没有此类词出现就不足为怪了,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祖堂集》一书的成书年代。∵
饶宗颐(1993)指出:民间曲艺中以“啰哩”作和声的事例实出于《悉昙章》①8)歌辞中的“鲁流卢楼”四音。周广荣(2001)引用季羡林先生《梵语佛典及汉译佛典中四流音r、?、l、?问题》一文的考证还进一步指出“r、?、l、?”四个字母的发音,南天音多以“i”音收尾,北天音多以“U”音收尾。缘此之故,才出现了“啰啰哩哩”(南方吴音比较接近印度的南天音)与“鲁流卢楼”(长安音较接近印度之北天音)的差别。∵
徐时仪(2003,禅宗语录中“啰啰哩”语探源,《中国禅学》第二卷,页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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