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成教授:印顺导师忏悔思想之诠释(第六届印顺导师思想之理论与实践--「印顺长老与人菩萨行」学术研讨会文章)

印顺导师对忏悔思想之诠释

林朝成(国立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

论文摘要

忏悔思想的探讨,应是人间佛教的重要环节。中国佛教经忏法事的盛行,印顺导师认为是佛法衰败的现象。导师认为初期佛法的忏悔说是人间佛教最理想的忏法,由「佛法」的忏悔说走向「大乘佛法」的忏悔说,其构成因素有待多面向的探究。导师对忏法的诠释策略,不在于深化佛教忏法之所不足,而是以「佛法」的忏悔说为原型,探讨忏悔法门在历史演进中所面对的课题与信仰氛围,如何歧出、异化成大乘佛法的忏悔法门,以明大乘忏法所显扬特色之方便义。

本文从三个面向探讨印顺导师对忏悔思想的诠释:(一)历史成因的同情理解:从1、律忏所遭遇的事实困难;2、「十方佛现在」说的流行;3、佛教业报说的发达等三个成因,来说明历史脉络;(二)宗教心理的文化适应与净化:导师主张宗教的本质是「人类意欲的表现」,「十方佛现在」的信仰是神的佛化运动,表现了佛法净化印度神教的特质,「深信如来功德」则源于佛陀的慈悲,这两项前提所构成的深层宗教意识,使大乘佛法走向易行道的顺成之路;(三)宗教教义的批判:导师针对「大乘佛法」的忏悔说提出三个批判观点:1、经由忏悔,可重罪轻受,却不可灭尽罪业;2、烦恼不可经由忏悔灭除;3、忏悔涵义的不断扩大,不可混淆忏悔思想的分际。由此三个面向,本文提出印顺导师对忏悔思想的多元诠释与时代关怀。

关键词:印顺、忏悔、十方佛现在、业障、人间佛教

一、本文问题意识

细读印顺导师〈忏悔业障〉[1]与〈经忏法事〉[2]二篇文章,发现导师谈中、印佛教忏悔法门是二样的心情。在中国佛教的教化中,经忏法事最为流行,然元明以来的佛教主流着重于消灾植福、消业超度,虽适应中国「慎终追远」的孝思,但对中国「经忏法事」的泛滥,导师总觉得是佛法衰败的现象。导师〈经忏法事〉一文略述中国佛教法门的发展与流弊,其书写的态度是抽离内在的心境,仅客观描述佛教的史实,笔触有时不免批评与建议,语气却是平淡温和。

「经忏法事」本出于大乘的方便道,依导师的卓见,在认为初期佛教的理想忏法,因十方诸佛现在的信仰……,而使忏法开展出新的方式,在重信的大乘教典中,「忏悔业障」成为修行的方便,「大乘佛法」的忏悔说所呈现的特色便和忏悔的原意扞格歧异,彰显出非常不同的意义。导师〈忏悔业障〉一文的书写态度,是关怀式的介入,议题也呈现出必要的张力,使大乘佛法忏悔说的论述,有宗教的纵深与诠释的策略。

抽离/介入二种书写态度的对比,使笔者在阅读《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时注意到一个有趣的问题:「理忏」的思想在导师的论述中,隐没不彰,似乎不占有重要的地位。导师概说静谷正雄《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过程》的论述,认可静谷式的主张,即「忏悔」法门所说的罪业随心、空不可得的「理忏」,是受到了《小品般若经》的影响[3],然导师并未进一步加以评述或发挥。论「大乘佛学」时,导师言明大乘的戒学和定学,都受到了「般若法门」的影响,即使是不属智证而重信行的「忏悔法门」,也有了「理忏」之说[4]。言下之意,忏悔法门的旨趣,本不在「理忏」的发展。然中国忏法,从天台以来,说明忏悔何以能灭罪的理据,皆以般若空观的「无生忏法」、「理忏」为彻底的根本的解说与修行。因此,探讨导师的忏悔思想与诠释方法,不仅可反省环绕在忏悔思想的基本成见,对于忏悔思想的重新定位与受用,也应有其积极的意义。

二、历史成因的同情理解

「忏悔」一词是由梵文「ksama」与「apatti-pratidewna」二字翻译而来,「ksama」音译为「忏摩」(或叉磨),意译即容忍之义,引伸为「对人发露罪恶、错误,请求别人容恕,以求改过。」[5]「apatti」可翻译为成「过失」或「违法」,「pratidewna」意译为「悔」,直译为「说」的意思,所以「apatti-pratidewna」即「说明(罪)过失」[6]。在佛法中,僧众如有了过失,必须忏悔自己所犯的过错,否则内心的负疚不安,失去了被对方容忍宽恕的良机,隐覆起来的过失,终见不了阳光,伤害了个人和团体的清净。僧团的规制要求犯过的出家弟子,真心悔悟,请求忏悔,所犯的过失除了极轻的「心悔」外,犯者需依其轻重,或向一比丘、或向四比丘、或向二十比丘僧前说罪,并依法举行出罪手续,方可回复清净比丘的身份,这种道德感化团体氛围所呈显的「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质直心境的制度设计,令导师对律忏(作法忏)有高度的赞扬与信服:

忏悔以后,人人有平等自新的机会,旁人不得再提起别人从前的过失,讽刺或歧视。如讽刺歧视已忏悔的人,那就是犯了过失。僧伽中没有特权,实行真正的平等、民主与法治;依此而维护个人的清净,僧伽的清净。「佛法」中忏悔的原始意义,如佛教而是在人间的,相信这是最理想的忏法。[7]

佛教的忏法可能是世上最早的心灵成长团体,在共同信任与相互规劝扶持的气氛中,对自己完全的真诚坦白,以共修而达成佛道。因此,印顺导师对忏法的理解,并不在于深化佛教忏法之所不足,而是以原始忏法为原型,探讨忏悔法门在历史演进中所面对的课题与信仰氛围,如何歧出、异化成大乘佛法的忏悔法门,以明大乘忏法所显扬的特色之方便义。

印顺导师综合归纳「大乘佛法」的「忏悔」有三大特色:(一)向现在十方佛忏悔;(二)忏悔今生与过去生中的恶业;(三)忏悔罪过涵义的扩大。[8]第(一)项属忏悔说的形式,第(二)、(三)项属忏悔说的内容。「大乘佛法」的忏悔说从形式到内容皆与「佛法」的忏悔说相异,那么大乘的忏悔说与「佛法」的忏悔说乃「不可共量」,它是忏悔说的另类诠释。因此,从历史成因同情解释忏悔说的异质发展,便是导师所采用的历史诠释法。

释尊「依法摄僧」,作法忏原是为了使出家众过着和乐清净的僧团生活。因此,根据罪行的轻重,分为大众前忏悔、小众前忏悔、一人前忏悔,或责心忏悔,这原是为了兼顾保护当事人同时保障僧团的清净作为,发露罪行接受僧团的适当处置。「出罪」后内心恢复清净,就消除了内心的障碍,顺利修行。然大乘佛法的忏悔说,向现在十方佛忏悔,便逾越了僧团的律制,走向信仰(面对十方佛)的内心告白,这种内省式的忏悔,僧团并没有提供支持与慈悲的力量,所以「出罪」清净的对象在于十方佛的慈悲与容忍,因而走向以信仰为主体的忏悔说。

印顺导师认为由「佛法」的忏悔说走向「大乘佛法」的忏悔说,其历史成因有三:

(一)「忏悔」所遭遇的事实困难;(二)「十方佛现在」说的流行;(三)佛教界业报说的发达。释尊为比丘众制定的忏悔法,是在真诚感化中,所作的律制处分,那么在家弟子又应如何忏悔呢?在家弟子自由的信奉佛法,松散的不成组织,所以并没有在家众所适用的忏悔法。从《阿含经》所见到的例子,在家众自觉己过,则是直接向释尊忏悔[9]。又有婆罗门的门徒毁谤辱骂世尊,心知过错,也是于佛前言「我实有过,婴愚无智,所为不善,唯愿如来,听我忏悔。」[10]之后,蒙佛听许,欢喜而去。佛法的流布发展中,为了适应世俗,满足在家众的忏悔需求,佛教也采取了印度传统的布萨制。在家众则从布萨法中,至诚发露,忏悔诸罪,净化自心。导师认为在家众想受近住戒,过着近于出家的清净生活,然由于事实的困难(如年老或住地无清净僧团),不能到寺院中去,就变通为从受尽形寿戒的在家弟子受持八戒,也就不必向僧众忏悔,因而「在十方佛现在的信仰流行中,大乘就向十方佛忏悔,这是一项最可能的原因」。[11]导师这项推论,论据是有疑义的。若允许从受尽形寿戒的在家弟子受持八戒,应是巩固了「佛法」忏悔说的流行,使布萨制广为推行至在家众的团体,或许可发展出在家众的教团组织,怎么说是转向十方佛忏悔最可能的原因?这之间的历史因果,仍有待探讨。至于僧团中依法忏悔的困难,导师认为最可能的原因是犯戒者内心罪恶感的趋使,等待因缘条件满足再行忏悔,已不足以满足出罪的渴望,因而转向十方佛忏悔。导师这项推论假定了「佛法」忏悔说的僧团与「大乘佛法」忏悔说的僧团,是同质性大于异质性的僧团。然若「大乘佛法」的僧团与「佛法」的僧团的关系是断裂的、不连续的,导师的推论便有待商榷。

「十方佛现在」是「大乘佛法」忏悔说的总枢纽。从现实人间的佛陀(释迦牟尼佛)发展到多数的理想的佛陀观,导师认为是将一般宗教意识的神性,经佛法的净化,表现为神的佛化[12]。或者说,如来的法身的神格化,如来的真实寿量和色身,是常住恒有,无有边际;如来的智及能力,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13],这是进入「十方佛现在」的信仰先驱。因此,佛陀观为满足人类宗教上的情感,引出佛身常在的信仰,依修行成佛,佛佛平等的原则,再发展成十方世界十方佛,每一世界皆有佛住世的理想,便成为大乘佛法的流行。「十方佛现在」,大乘的信行者依此主流核心信仰,改写忏悔的意义,忏悔主为诸佛菩萨,仰佛功德慈悲,忏悔效力不断地扩大,便在这一宗教意识下顺当的发展。所以,「十方佛现在」是自变数,「大乘佛法」忏悔说的意义生成与转变,则是依变数,在家众与出家众佛法忏悔说实践的困难,何以转向十方佛忏悔,这之间的历史线索复杂,其可能性或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

律制的忏悔,原是比丘对现行违犯的忏悔,行忏者必须坦白承认所犯的罪行,心生惭愧,去恶向善,使身口意恢复清净。忏悔时要明确认识罪名与罪种,如果是同类则合并忏悔,异类则分别忏悔。同时,应将罪名写下,随罪数称之,如果不明白罪名,无犯说犯,重犯说成轻犯,如此种种的错误,不但不能忏除过失,反成身心的牵累。

道宣《行事钞》说忏罪的自知自见,「故须照达罪忏明逾水镜,使彼比无私隐,情事有相应,则可为顺教佛子矣。」[14]「佛法」的忏悔,在家出家容有差异,如明镜照彻罪业,应是共通的精神。因此,忏悔所意指的都是针对这一生所做恶业,请求忏悔。

然「大乘佛法」的忏悔,则是忏悔无量世(不只今生)所作的罪业。无始以来的恶业,如何发露陈说?又如何净除罪业?印顺导师以一般人所熟悉的「普贤菩萨行愿赞」为证,说明大乘忏法是就一切恶业的根源来忏悔,「一切恶业,不外乎贪、瞋、痴(总摄一切)烦恼所引发,依身、语、意而造作,所以在十方佛前,就这样的发露陈说—忏悔了。」[15]就理论的要求而言,导师依《舍利弗悔过经》说明「忏悔业障」有二个前提:一、十方诸佛现在的信仰。二、业障极其深重而可以忏悔的信仰。[16]

「十方诸佛现在」属信行人求成佛道的根本信仰,基本取向虽不同于重智的法行人,导师认为可同源于「佛涅盘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大乘佛法兴起的主要脉络。[17]「忏悔业障」导师认为因佛教业报说的发达,并在「一切业皆可转故,乃至无间业亦可令转」的启发下,意想到过去恶业如何消解净除的问题,由此引生忏悔宿生恶业的思想。[18]导师对这二个前提历史成因的说明,使我们对忏悔说的历史诠释,有条理解的线索。

三、宗教心理的文化适应与净化

印顺导师认为宗教的本质就是「人类意欲的表现」,这显然是从宗教心理学与宗教人类学角度的诠释:

依佛法说:宗教的本质,宗教的真实内容,并不是神与人的关系。宗教是人类自己;是人类在环境中,表现着自己的意欲。宗教表现了人类自己最深刻的意欲,可说是显示人类自己的真面目。[19]

「人类意欲的表现」所成就的宗教,其创新的发展,导师认为必然是着重于人类的自我净化,即「自我宗教」:

自我宗教:人类是要求自我生命的永恒、福乐、平等、自由、智慧、慈悲。耶教、回教、佛教、印度教中的吠坛多派等,都着重于自我的净化、完成,都属此类。[20]

「自我宗教」为宗教的最高理想,其实质乃是自我的新生:

自我宗教不是别的,只是人类自己意欲的表现——自己的要求新生,虽有以为获得他力的加被、拯救,而实是自力自救,惟有自己才能救自己。[21]

导师认为人类意欲的表现,有的宗教是不完全表现,即将意欲也表现于自然界中,有的宗教则是意欲的完全表现,也就是只向内表现于人类自身。依导师的判断,能将人类意欲充分表现,而且表现于人类自身者,就只有佛教,其余的宗教都可说是人类意欲的不完全表现,或可说是人类意欲的向外表现。[22]

当人类意欲向外表现时,不论是一神教或多神教,不外乎是神格化的表现,导师对神教的理解是从人类意欲的外射而神格化来说明:

我从佛法得来的理解,神只是人类无限意欲的绝对化。……神是随人类的进步而进步,发展到最高神,那就是永恒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绝对的权力,主宰着一切,关怀着人类的命运。自我意欲的绝对化,想象为绝对的神。直觉得人——自己有神的一分神性,于是不能在自己身上得到满足的,企图从神的信仰与神的救济中实现出来。[23]

从原始佛法纯粹的向内的人类意欲的表现,到大众部系的理想佛的神格影射,进一步发展成向外不完全意欲表现的「十方佛现在」的信仰,大乘佛教神的佛化运动于焉完成。笔者以为,大乘佛教信行者的主流信仰,可说是佛教对印度宗教的文化适应,佛教与文化的关系并非主导、规范或排斥的关系,而是表现为温和的调节、引导与净化关系[24]。所以神的佛化,如印顺导师所言,仍表现了佛法净化的特质:一、佛是修所成的。二、佛不会惩罚人、唯有慈悲。三、修行成佛、佛佛平等。[25]依此特质,我们对大乘佛法的忏悔说的发展,有着根本的解说。

「十方佛现在」是大乘佛法忏悔说的根本前提,佛的慈悲感动着所有犯过、心中忧恼的众生,向佛忏悔,求佛慈悲宽容接纳,众生意欲的表现转化歧出原来律制的作忏精神,大乘的行者,在神的佛化氛围中,宗教意识的向外表现,使忏悔表现信仰的力量。《舍利弗悔过经》说:

所以从十方诸佛求哀者何?佛能洞视彻听,不敢于佛前欺;某等有过恶,不敢覆藏。[26]

佛临在的意识,超越良知的动荡,过恶以清晰聚焦的面貌,呈现于佛前,这种佛的现前意识,有如导师所言,「现在十方诸佛,虽是没有看见的,但在信心中,与神教信仰的神,同样是存在的。」[27]于是,大乘四部信众奉行忏悔法门的,便转向十方佛礼拜忏悔。

忏悔法门的另一前提是「深信如来功德」。依导师的研究,汉译的佛典,凡称扬如来名号及功德的,都与忏悔罪有关,都表示念佛名号,有灭罪的功德[28]。这也显示了信行大众隐藏在仪式化的忏法背后的心理焦虑。此焦虑来自于佛教业报说的极端发展。现有《犯戒罪报轻重经》说:「犯众学戒,如四天王天寿五百岁堕泥犁中,于人间数九百千岁。」[29]众学法包括了比丘比丘尼言语(口业)及行住坐卧(身业)的正当威仪,其目的在于训练僧众成为一般大众敬仰的模范。犯众学戒,在律忏中为「责心悔」,只需一念悔心就可忏除。如此微小罪,在《犯戒罪报轻重经》中竟会堕入地狱受报九百千岁,何其罪重!导师认为「罪业深重,可以使人反省悔改;但业力过重,也会使人失望,失去向上修道的勇气。」[30]因此,仰赖佛之功德,忏除罪过,要求新生,以顺求佛道,则是深信如来的功德的另一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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