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中茶苦

马明博

两年以后,在止庵,与纯空法师对坐品茗,我想起在赵州祖庭柏林禅寺邂逅《清凉界》的那个秋日下午。说起《清凉界》带给我的种种感受,他浅浅一笑,说:“其实,我的画都是画给自己的。”

止庵不大,两室一厅,进门的客厅有些逼仄,于是一间大屋便成画室。有朋友来时,亦作客厅。若品茗,只须将笔洗、砚台、毛笔、色彩等聚到画案一边,画案便是茶桌。那天,所饮之茶,陈年普洱。透明红郁的茶汤,看着好看,入口几分苦涩。

问:这茶苦,你饮得惯?

答:苦是人生正味。

止庵一面墙是书橱,内藏集佛典大成的《藏经》一部。书橱前,设一罗汉榻;榻中小桌上,放着铜香炉;一炉香静静地燃,烟雾淡蓝,盘旋如篆,庵内幽静。

正对画案的墙上,挂一宽边镜框。其中一枝入画老梅。梅干古苍,久经霜雪,笔墨却淡;如同看淡世事的老僧。梅枝回旋处,也许这一角遮风,恰有一萼梅苞,挺拔而出。这萼新梅着重墨,突出在梅枝上。古老梅树,见惯万古长空;这萼新梅,绽待一朝风月。

镜框之下,一左一右,两把明式木椅,其间一高脚案几。几上,摆放一只开满纹片的浅腹白瓷水盂。盂内一池清水,无花无草,亦无游鱼。这一盂清水,为镜中古梅作供养。

画案的左首前方,有一盆经年的滴水观音,根茎茁壮,叶片硕大,宽大的叶子向叶尖处收拢,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虽处深秋,翠叶婆娑,生机勃勃,似春意浓。

画案的右首后方,为一琴案。案上,静静地安放一只古琴。泠泠七弦,高山流水,待知音来,即可一挥。邻近琴的墙上,挂一画框。框内,一枝硕大的芭蕉,掩映着一小方桌;桌上一瓶花,怡然开放。眼前这瓶花,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看着它,我想起唐代着名的诗人、画家、佛教徒王维在辛夷坞散步时闲吟出的诗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如人,纷纷开且落。”

画案的左端,放着些纸。其中有一幅荷小品。漆银的纸面上,右侧数片出水的新叶,还打着卷;左侧一只莲蓬,遗世而独立。堆在画案右端静置的笔中,有一枝曾在这纸面上游走,勾勒或渲染。如今,墨黑水白,叶新蓬老,如一曲浅浅清唱。轻柔微风自窗外进,满室淡淡如莲墨香。

问:这些莲,在平淡天真、虚静清远中,为什么多了冷峻地观照与悲悯?

答:诸法无常。

问:这在纸上创造的世界,是否映照着长长短短的心事?是眷恋?是纪念?还是告别?

答:诸受是苦。

问:对于这莲蓬,是身是菩提树,还是菩提本无树?

答:都是,又都不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问:莲蓬生于水中,影子倒映水面,纸上为何却无半点水声水色?

答:明白水吗?表面上的水,波澜起伏;深处的水,凝然不动。这动的是水,这不动的,也是水。心如是。

问:这些莲花,从何而来?

答:淤泥深处。

……

我移目光于画面,水墨莲蓬,显然是深秋了。白露为霜,纸上传出寒气,抱紧双肩,莲蓬迎风而立,不见半分低眉折腰,没有一丝媚俗之态。这枝毫无依傍的莲蓬,如铁伫立,花已落,子已实,莲蓬怀里,抱着一颗颗黑黝黝的莲子。

问:为什么要这样画?

答: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想来这些莲蓬已经透彻了,否则在红尘里打滚尚觉不尽兴,何况这般清冷?

我不语了。耳根清净,又闻来自《清凉界》的簌簌落雪。远天远地,已经分不出落在何处。好雪片片,尽在止庵。

户外,大好秋阳,两环路上,车辆川流。画面上,这枝莲蓬,凸立纸上,在三界之内,又在三界之外;在心地中,又在心地外。眼前小世界,胸中大世界。一枝莲蓬善默,善默亦是能语;一纸笔墨用晦,用晦亦是处明;止庵安于市井,因市井好藏身;作画之人心安,心安即是适境。

常听人感喟古风不在。在止庵,观纯空法师笔下风物,感觉古风猎猎,只是今人不具只眼。莫道眼前无法,分明柳绿花红;若问所见之事,无非鼻竖眉横。

普洱纵然耐泡,在十余泡后,茶汤色也淡了,苦涩也淡了,但茶味依然,隐于唇齿。

纯空法师端起茶盏,微啜一口。袅袅茶气,在茶盏上,盘旋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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