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毕竟“侘数寄”的日本茶道,和中国禅门清规一样,太过重视禅门规矩,以致束缚了禅的活泼性和洒脱性。从吃茶的禅门教条,彻底解放出来,要到宋朝以后所开展出来的“平常心是道”的禅茶。
“平常心是道”的首倡者是唐朝的马祖道一禅师(?-788),《景德传灯录(卷28)江西大寂道一禅师语》,曾对他的禅法,做了底下的描述:
江西大寂道一禅师示众云:“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引见《大正藏》卷五一,440a。】
从引文看来,所谓“平常心是道”,是指一种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当中,内心保持平静(无造作、无取舍)、平等(无断常、无凡圣),而不刻意修行的禅法。唐·宗密(780~841)《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也曾对马祖道一的这种禅法,做了详细的描述:
《疏》有“触类是道而任心”者……沙门道一……大弘此法:∵起心动念,弹指磬咳扬扇,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佛性亦尔,全体贪嗔痴、造善恶、受苦乐,一一皆性。……又云:“……扬眉动睛,笑欠磬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故云“触类是道”也。言“任心”者,彼息身业养神(原注:∵或云息神养道)之行门也。谓不起心造恶、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以心断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亦名过量人。……故云:“但任心,即为修也。”【引见《续藏》第14册,557a~b。引文中的《疏》,指宗密《圆觉经大疏》。】
引文说到马祖道一的禅法特色是“触类是道而任心”;∵那是由“触类是道”和“任心”这两个概念所组合而成的。其中,“任心”就是前文所说的“平常心是道”,亦即“不起心造恶、修善,亦不修道”的禅法。而“触类是道”,则是这种禅法背后所预设的哲理。
“触类是道”一词的字面意义是:∵接触到的万类(起心动念、弹指磬咳扬扇,乃至笑欠等),全都是至高无上的禅道。这是基于“佛性”遍于一切处(遍于万类)的道理,而推衍出来的禅法。
由于每一个人都活在万类当中,因此,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一时所起的恶心,也全都是禅道。既然这样,又何必刻意去修道?只要“任心”(放任自己的心性),就是修道。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和“触类是道”的禅法,影响后世很深,后世许多禅师都有相关的问答和阐述。例如,道一的弟子南泉普愿(748~834),就曾和他的弟子赵州从谂(778~897),有下面的问答:
(赵州从谂)异日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常心是道。”(赵州从谂禅)师曰:“还可趣向否?”南泉曰:“拟向即乖。”师曰:“不拟向时,如何知是道?”南泉曰:“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是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邪!”师言下悟理【《景德传灯录》卷十《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引见《大正藏》卷五一,276c。】。
在这里,南泉向他的弟子赵州说:∵禅道既不是“妄觉”的“知”,也不是“无记”【无记:无法分辨善恶、是非、大小、长短等事物的意思。世亲《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二,曾解释说:“不可记为善、不善性,故名无记。”(引见《大正藏》卷二九,7b。)】的“不知”。南泉继承了师父道一的禅法--“任运自在”(任心)而又“不修道”,因此对赵州说:“拟向即乖。”(刻意修道即乖离所修之道。)
对于南泉和赵州师徒的这段问答,[宋]无门慧开(1183~1260)《无门关·平常是道》,曾做了这样的“评唱”:
无门曰:“南泉被赵州发问,直得瓦解冰消,分疏不下。赵州纵饶悟去,更参三十年始得!”颂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引见《大正藏》卷四八,295b。】
无门慧开的“评唱”,最值得玩味的是他的四句颂。它告诉我们,只要“无闲事挂心头”(平常心),那么,任何时地都是修道的好时节。
赵州从谂既然是马祖道一的徒孙,那么,他的禅法,和“触类是道”以及“平常心是道”的禅法,自然有密切的关联。下面就是一个和“触类是道”相关的例子:
时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从谂禅)师曰:“庭前柏树子。”曰:“和尚莫将境示人。”曰:“我不将境示人。”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庭前柏树子。”【《指月录》卷十一《赵州观音院真际从谂禅师》,引见《续藏》第143册,252a。】
在这则有名的公案里,“祖师西来意”(达摩祖师从西域来中国的意旨),不过是禅道的象征或代名词。因此,禅僧实际所问是:“什么是禅道?”而赵州的回答则是:“庭院前面的那棵柏树,就是禅道。”禅僧以为赵州拿外在于心灵的“(外)境”,来胡乱搪塞;∵因此抱怨说:“请不要拿外境来回答我。”于是,赵州答应不以外境作答,要求禅僧重问一次。当禅僧重问“什么是禅道?”时,答应不再以外境作答的赵州,却仍然回答说:“庭前那棵柏树子,就是禅道!”
原来,依照“触类是道”的禅法,内心深处最为秘密、珍贵的禅道,就是外在于庭院里的柏树子等万类。依照“佛性”遍一切处,或“三界唯心”【这是中国禅宗所宗重的四卷本《楞伽经》(《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当中的经句。(详见《大正藏》卷十六,489c。)经句中的“三界”,是指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佛门中,把全宇宙区分为这三界;∵所以,“三界唯心”的意思是:∵全宇宙(中的万类)都是唯心所造。】的道理,外在的“境”即是内在的“心”,二者并无区别。这是赵州一再以“庭前柏树子”作答的原因。∵
赵州是“触类是道”的继承者,自然也是“平常心是道”的继承者。这从下面的例子,就可看出来:
僧问:“学人迷昧,乞师指示。”(赵州从谂禅)师云:“吃粥也未?”僧云:“吃粥也。”师云:“洗钵去!”其僧忽然省悟【《景德传灯录》卷十《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引见《大正藏》卷五一,277c。】。
在这里,我们看到吃粥、洗钵这种平常的事情,就是修习最深澈的禅道。湛堂准禅师,曾为这则吃粥、洗钵的公案,写了下面这首文字浅白但意趣深远的诗歌:
之乎者也,衲僧鼻孔,大头向下。
禅人若也不会,问取东村王大姐【《指月录》卷十一《赵州观音院真际从谂禅师》,引见《续藏》第143册,252a。】!
诗歌中的“之、乎、者、也”,原本是指深奥难懂的古籍,现在则象征深奥难懂的禅道。而“衲僧鼻孔”,字面的意思是:∵出家僧人的鼻孔;∵但在这里,也是指深奥难懂的禅道。一般人视为深奥难懂的禅道,实际上则是最平常的事物;这就像衲僧鼻孔的大头(鼻头)向下一样的平常简单。如果连这样平常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那就去问东村的王大姐吧!∵把深奥难懂的禅道,拿去问东村王大姐;这意味深奥难懂的禅道,只不过是一个,连村姑村妇都知道的平常道理罢了。
在赵州禅师“平常心是道”的禅法里,吃粥、洗钵固然是最高深的禅道,吃茶又何尝不是!∵下面这个有名的例子,正是要诠释这个意旨:
(赵州从谂禅)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同上书,253b。】
在这个例子里,上则公案中的“吃粥”、“洗钵”,被改成“吃茶去”,但其中所要阐述的“平常心是道”,则是完全相同:曾到赵州(所居住之)观音院的禅僧,赵州叫他吃茶去;不曾到观音院的禅僧,赵州也叫他吃茶去。而那个因为好奇而发问的观音院院主,赵州也叫他吃茶去!∵这就是赵州禅师建立在“平常心是道”这种禅法上的“赵州茶”【吃“赵州茶”,后来在禅门中成为一则有名的公案。《续指月录》卷二,就曾有这样的记录:“(石鼓希夷禅师)上堂,举南泉曰:‘文殊、普贤,昨夜三更,起佛见、法见。每人与三十棒,趁出院也!’赵州曰:‘和尚棒,教谁吃?’南泉曰:‘且道王老师(南泉俗姓王)过在甚么处?’赵州礼拜而出。颂曰:‘春风吹落碧桃华,一片流经十万家。谁在画楼沽酒处?相邀来吃赵州茶。’”(引见《续藏》第143册,814b~815a。)】。在赵州禅师看来,“吃茶去”和“吃粥”、“洗钵”一样,都是最好的禅修法门。
这样看来,吃茶,和吃粥、洗钵一样,只是修习禅道的方便手段之一。吃茶固然可以成为禅门中最严肃的修习工夫;∵但这种工夫,也可以随时弃而不用。像这样,不拘泥于茶叶、茶具的好坏,不在意煎点工夫的优劣,也不执着于吃茶的有形方式(礼仪),甚至连吃茶这件事情都可以“放下”的禅道,才是真正的“茶禅同一味”。日本禅僧东岭圆慈,就曾记录一则合乎这一精神的禅门故事:
举王太傅入招庆煎茶,时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问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太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饭了,却去江外打野[木+埋]!”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便。”雪窦云:“当时但踏倒茶炉。”【东岭圆慈《五家参详要路门》卷五,引见《大正藏》卷八一,613c。引文一开头的“招庆”,是禅寺的名字。】
在这则被称为“王太傅煎茶”的公案当中,我们看到茶(铫),乃至整个煎茶、吃茶的过程,都只是禅修的一部分。依照前文所引禅门各种清规看来,吃茶在禅门中原本是重重限制、规矩严厉的礼仪;∵但在这里,却表现出不拘形式、活泼自在的洒脱风格。像这样的例子,在宋朝以后所刊行的禅门语录当中,随处可见。
最值得注意的是,上段引文后面,还附有一段注解,一方面说到禅门吃茶的严厉规矩,另一方面也说到这些规矩背后的真正精神:
茶道有本、末、中之三节。本者,成人也。人各皆散乱、粗动器耳;故以恒事,自然教定。……是以灼点茶,论亲疏焉耳。主有五事:∵一、扫室;∵二、居物;三、改具;∵四、点茶;五、接客。作客有五:∵一、进室;∵二、着座;∵三、改衣;∵四、吃茶;∵五、彻物。夫人精炼平生,作用自清,是曰成本。参详宗旨,至沩仰理,是曰成末。通达事理,物物无惑,是曰得中道之理。凡得三义、通十道,则可谓究尽茶道之要【东岭圆慈《五家参详要路门》卷五,引见《大正藏》卷八一,613c~614a。】。
引文一开头就指出茶道之“本”,乃在“恒事”(指茶道)【“恒事”一词的意义不明,大约是指恒常之事。而在目前这段引文里,则明显是指茶道。】,“自然”地“教”导那此内心“散乱”、“粗动”的人,有关禅“定”的工夫。紧接着,说到茶道中,主、客之间所应遵循的“十道”(主、客各五道)。然后说到透过内心的思惟,“参详”(参究)“沩仰理”【沩仰,指中国禅门“五家七宗”当中的沩仰宗。本段引文原本属于“第四沩仰宗明作用论亲为旨”的标题之下。(详见《大正藏》卷八一,612c。)因此才有“参详宗旨,至沩仰理”的句子。】的“宗旨”,即是茶道中的“末”。而茶道中的“中(道)”,则是透过茶道的禅修,达到“通达事理,物物无惑”的解脱状态。
在一般的中国茶书里,引文所提到的主客“十道”,乃是重点所在;∵但在禅门当中,由于吃茶只是各种禅修方式当中的一种,因此,禅茶的重点除了“十道”之外,本、末、中等“三义”才是中心所在。这是引文最后,之所以强调“凡得三义、通十道,则可谓究尽茶道之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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