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跑啊！

授课法师出了个作业题目“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哪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呢？周围的同学，有人说童年；有人说现在；还有天天快乐跟天天不快乐的两个极端。我却在簿子上先写下了：“记忆中，我生命中最快乐的岁月，是在高中联考前的一个月。”学生时代，考试一直是躲不开的麻烦事，但很神奇的是，那一个月的生活，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的充实而鲜明。

事实上，国三那年，课业复习刚开始并不是那么顺利，心理总是因压力而无法专心。眼看时间一日一日逼近，进度还是无法赶上，尤其是英文。喔！我那破烂的文法。还有好多其他要复习的功课，怎么度过这最后一个月呢？

父亲见我这样，为了鼓励我，有天，他把我找去，说如果考上第一志愿建中，他就送我一样礼物。“你想要什么呢？”父亲问我。

我想要什么呢？瞪着天花板，脑中浮起很多很多东西：运动鞋、随身听、脚踏车……我想要什么呢？一晚辗转难眠，想要的东西真多，要选哪一样？

隔天，我照例睁着半开不醒的眼睛，拖着沉重难以迈开的脚步，开始我联考小子的一日。

摇着笔杆，翻着参考书，抓着头发，我喃喃背着英文单字。一阵窸窣窸窣的声音逐渐靠近，终止在我左边的座位。

“黑仔，怎样？单字背完了吗？”我头抬也没抬地问了一声。

“背多少算多少啦！毕业后，我要去我阿爸的工厂帮忙啦，除非阿度仔（台语）来订货，不然，我去跟谁say∵hello啦？”

“你阿爸的工厂不是很远？你怎么去？”

“怎么去？靠这张马力超强的野狼125啦！”说罢，黑仔指指他脚边一张木椅。

黑仔八岁得了小儿麻痹，双脚瘫痪，他没去开刀装支架，也没去做复健，行动都靠那张木椅。先抓着木椅放稳，撑着身体，然后拖着双脚向前。像煽火风箱涨满又压出般规律，黑仔的每一步吸气、向前、爬、呼气，吸气、向前、爬、呼气，还有着双脚轻声的“窸窣窸窣”拖地。一直盯着看，会觉得那彷佛是某种存在他身上的律动，正自然而规律地进行着。

“你的野狼125行吗？等你到了，大家都下班了。”

“我阿爸有说啦，等家里有钱，会买一种用手摇的三轮车给我啦。到时候，我就可以纵横天下啦！”

停在黑仔身边那辆“野狼125”椅座两边木头，因为长期抓握，磨得晶亮晶亮的；其中一只椅脚已经歪斜，怎么承载日渐发育长大的黑仔？

晚上回到家，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怎么，还没想好要什么？我是说真的，只要你考上了，就买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瞪着天花板，突然浮起黑仔抓着木椅行动的画面——自然而有规律地吸气、向前、爬、呼气；吸气、向前、爬、呼气。“黑仔得这样走一辈子吗？”我心想。突然，行动中的黑仔转过头来朝着我嘿然一笑，说：“这没什么啦！”我吓得坐起身来，睁眼做梦吗？真是，我摇摇头，墙上的钟已经快两点了。赶快睡，明天早自习还要考英文。喔！我那破烂的文法。

隔天，出门前，我给父亲留张字条，写着“手摇三轮车”。

也不知为什么，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六时起床，十一点睡，其他的时间都很心安地看书，进度也是按计画进行。同学们一起认真读书……考前那一天，完成所有的进度。去看考场时，大家心情也都很轻松，觉得自己已尽力，考得如何，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考前一晚，我睡得很充足。也顺利地考完，把该答的题目答了，不会的题目也有一些，就猜一猜罗！真的是快乐地度过了考试的日子。放榜时，我真的考上了第一志愿！

到这里，是我生命中觉得最快乐的日子。那种“尽心的完成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担心结果会怎样”，让我体验到生命踏实安稳的快乐。

不过，手摇三轮车还有后话。

牵着那辆手摇三轮车，去找黑仔，是在联考放榜后一周的某天傍晚。

黑仔很高兴地将他那辆“野狼125”丢在一边，吃力地扭着身体坐上三轮车（三轮车好像高了点），然后，用着那双有力的手摇着车把，三轮车慢慢启动，随着三轮车的速度愈来愈快，黑仔大声喊着：“我在跑了！我在跑了！”

于是，我追着他的车子跑，我们在村子里又吼又叫，又笑又骂，一直到我跑不动，停在原地喘气，黑仔还摇着三轮车绕着我转：“再跑啊！再跑啊！”天色已晚，黑仔的脸已经模糊，只看见那张大大的嘴里，白白的牙齿，对着天空嘎嘎响着：“再跑啊！再跑啊！”

如果说，高中联考前一个月，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遇见黑仔，便是我一生最奇妙的一件事。之后的日子，起起伏伏，当自己几乎想放弃时，我就会想起使劲摇着三轮车的黑仔，张大嘴对着天空喊：“再跑啊！再跑啊！”一路，就这么跑到现在，成了现在的自己。

感恩授课法师，学佛，让我的心更稳定；而这篇作业的完成，更让我体会到：人的生命不是单一的。出现在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们或成人生的背景，或就是生命里的一部分。一如黑仔与我，已不只是国中同班同学的关系；那更像是，曾经我赞助过他，而他以他的生命风貌回报“再跑啊！再跑啊！”鼓舞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