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杰克的时候,是他搬入养老院的第二天早上,那也是我开始在养老院工作的第一天。打开门的第一秒我就听到一个男人高声地咆哮:“让我自己来!你们这些精神病!我自己能干这些事!”花几分钟和管理人员交流后,我就有机会看到了美国养老院里生活的第一幕:一名工作人员蹲在地上,将一位花白头发身着红色套头夹克的老人的脚压进鞋子里,另一名工作人员劈头盖脸地给老人套上衣服。老人的声音在衣服里停顿了一下,脑袋出来后,找着目标继续骂。声音高低起伏,大声的时候是怒火冲天,小声的时候是悲愤兼俱。工作人员的表情都带着些许强制和不耐烦。

∵一个小时后,我得单独面对杰克。“杰克,我来换垃圾袋。”我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和打开他的房门的声音同时进行。这是老人院里的规矩,不需要等里面的人反应就可以直接开门,门都是没上锁的。杰克站在窗前,回头看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的眼光透过黑暗直射我的眼,他的眼神和他的声音一样有力量。杰克对我说:“我不想跟他们说话,他们疯了。”他和我说话倒是和善得很。他的表现是认真的,并不像他人工作人员说的是个“精神病老头”。我决心帮助他,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点头说好。他要我帮的忙其事很简单,给一个袋子,把他的东西装上。他想回家。

∵杰克的“逃离”没有成功,他女儿来了,带上了他年轻时的照片和他日常的生活用品。他必须在养老院度过他的余生,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女儿和女婿,笑容满面地向工作人员说着礼貌的话,谢谢大家照顾他们麻烦的父亲。

∵养老院里的生活其实蛮好,除了弥漫着的尿臊味之外,感觉就像住在酒店里。有人打扫卫生,有人做饭,还有专人为他们用餐服务。但老人们的生活又是极为单调的。早上7点起床,然后全体坐到客厅里等8点的早餐。位置都是固定的,饭桌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一旦“同桌的你”有变化,那就表示其中一个死了。用完早餐,他们就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彼此也不说话。估计是心里留着的陈年旧事在刚入住的时候就说光了。到了12点,他们再一起移步到餐桌旁吃午餐,然后是下午5点吃晚餐。他们的一天就是这样过的。每天,他们缓慢却齐刷刷地进入餐厅,又齐刷刷地走出去,就像一群无邪可爱的鸭子似的。周末的时候会有钢琴手来表演,弹弹唱唱几首歌换来几次单薄而不整齐的掌声,然后大家继续看电视,谁也不说话,就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杰克没有像其他的老人们那样生活。他拒绝别人帮他更衣,拒绝别人照顾他上洗手间,拒绝着一切他其实拒绝不了的照顾。杰克渐渐地不再提出要回家了。他常常躺在女儿为他从家里带来的小沙发上,合着眼,回顾他生命里流过的岁月。每次门打开,他会慢慢睁开眼睛,确定一下来人,又再合上眼。他在家用的枕头,成了他的抱枕,他总是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样抱着它,像是有了它的陪伴就能减少些许孤独。我常对他说:“杰克,你得开一下窗,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这对你的健康有好处。”但杰克总是闭着眼睛说:“不。”“要不等你去用餐的时候,我来帮你开窗好吗?你回房之前我再帮你关上?”但杰克还是拒绝了,也不给我理由,却原谅着我的啰嗦。

∵杰克不看电视,也不看书,更不试着和别的老人交朋友。他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偶尔不同的是,当我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会在窗旁听我唱他听不懂的中国歌曲。每当他默默地走过我身边用餐的时候,他都会看我一眼。我总是会笑着夸他看起来很帅,他微笑,带着宽容。有一次我发现杰克的眼睛是彩蓝色的,很漂亮。那一次我又情不自禁地夸他。他那天像是心情特别好,他说:“你和我的眼睛一样漂亮。”我这才发现其实杰克也是很会逗人开心的。

∵我入学后便不再在那儿工作了。但每到周末我仍会去那儿探望老人。杰克不习惯离开他的房间,所以我去了那儿四次却一次也没遇上他。第四次倒是有了杰克的消息,他的生日就是第二天。那天我特别去超市给他选了一张很卡通的生日卡,画面是一个白熊抱着它的孩子,看起来和他抱着枕头躺在沙发上的样子有几分相似。第二天放学后赶过去,生日宴会已经到了尾声。他的双胞胎儿女站在门口谈话,高大漂亮,想来杰克年轻的时候一定帅得掉渣。杰克的儿子听我说明来意后,很礼貌地陪我去见他父亲。他说:“杰克一定特别开心,他和我一样非常喜欢漂亮的女孩。”

∵但我几乎已认不出杰克了。他的腰在三个月内竟佝偻得直不起来。他看我的感觉就像和我之间隔了几层纱,那纱布至少有一层是粘在他眼膜上的,让眼睛不能转动。他的耳朵像是给塞了东西外面还抹了油,我和他儿子说过的话一次次滑过他的身边,粘不到他。每次看到我们说话的嘴停下,他就张着嘴,哆嗦几下再合上,礼貌而不知所措。我给他看我写的生日卡。他慢慢地微笑,像是很喜欢那可爱的画面。临走时我拥抱了他,又说了一次“生日快乐”,他哆嗦着嘴许久,终于说出了一句“谢谢”——杰克真的变成一个老人了。

∵再过一周,我去探望养老院里我照顾过的另一位老人——琼,他告诉我杰克死了,早上九点死在了他的洗手间里。杰克的衣物就在我们对面的垃圾箱里,和一堆老人们的腥臭的尿片堆放在一起。而杰克却在泥里了。他再也没机会说“我想回家”了。

∵我望着天,对琼说:“如果杰克没有住进来,他也许到现在还没有死。”琼警觉地回答:“不是养老院的过错。”琼显然不明白我的话。琼与我想象中的美国人相符,没有儿女,年过八十,先生死了,卖了房子就住进了养老院。她坦然接受她的人生,接受养老院是她最后的归宿,虽然她在那儿找不到快乐,甚至也找不到安全感——半夜她常被迷路入错房门的老人吓醒,她不得不在房门后放把椅子;她的衣服、杯子等杂物也常会丢失;外出的时候她总会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不把全部家当挂在身上绝不罢休;她曾经在同一天内差点被倒下的停车棚砸死,为此她不得不在脖子上挂个口哨,因为事故发生的时候她的尖叫声居然没有人听见;付了钱的自己独有的洗手间不得不与别人共用,但最后只能在房间里用简易便盆,洗手间只能用来洗手;每天要服用的药片也常常被弄错……她和我提及这些事的时候只说幸好自己头脑够清醒,但是我能知道她心底的惶恐——她害怕终会有不清醒的一天,像别的老人一样吃错了药;对于住处她也不能提意见,她曾试过一次,养老院的负责人礼貌地说:“你在这儿不开心,那么我们把你移到对面的楼去。”她去看了那个楼,那儿全住着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他们从不出房门,房间小得只有一张床,墙上连她的地图都容不下,吓得她再也不敢吱声,我猜那也许是她惟一一次后悔自己没生孩子,要不至少也能帮她抱怨或者换家养老院生活。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她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别无选择。

∵我很难过,为杰克,为琼,为不得不老去的人生。

∵人生最大的悲哀之一,就是思想会一天比一天成熟,但总有一天会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渐渐地失去控制。弯不下腰坐在抽水马桶上;直不起腰步行;换件衣服得花半小时;吃饭没了食欲;颤抖的手抓不稳东西;走路不扶着椅子就头晕;不戴着氧气管就呼吸困难……但养老院究竟是不是理想中的居所?对这样老去的人生,我们还能不能有另外的选择?东方文化里,为老人养老送终视为“孝”。为了孝道,有人甚至可以丢掉自己的未来侍候久病在床的老人,但也有人为了逃避“不孝”的罪名而把老人狠心锁在家中。在西方,独立是他们的骄傲,老人会为自己安排好晚年,就算有力不从心的,国家也会负责他们的养老。他们大多数人没有照顾过自己的父母,也不指望未来的孩子会照顾他们。自私自利地活到终于失控的那一天才发现,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一切其实并不能让晚年快乐。作为人类,作为永远都在寻找爱的动物,我们是不是可以向我们的文化说不,让自己有一片天地,让我们安全简单地在爱里生活,像我们需要的那样,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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