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漳、泉一带,民间流行着一种占卜活动,本地人称之为“听香”,其活动内容是听人说话,以卜休咎。陈桂炳先生《泉州民间风俗》一书中说:

元宵之夜,一些小姑娘和青年妇女在盥洗手脸之后,即到自家厅堂上在神前焚香祝告,诉心中急待解决之事,祈求神明为之指点迷津。然后手执一炷香,按卜杯准许的方向和步数,径直到目的地,躲在某户人家的门边或窗下,当听到屋里人家说的一句话后,即回家到厅堂神前卜杯,判断所听之语,是否即为答案,如果不是,则又重新卜问听香的方位,待听到正确的答案后,即可根据所听到的那句话,去圆解所问之事的结果。如自己悟性较差,则把所听到的话,复述给村里阅历丰富的长辈耆老听,请他们代为圆解。因此,每逢元宵节这天晚上,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们总会告诫青年人和孩子们,要多讲吉利话,让人家听到“好香”。可是好恶作剧的小青年们却会故意说些令人费解的“五色话”,以捉弄听香者。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爱听香的女人,较多的是要预卜姻缘和爱情,或是祝福夫婿出门做工、讨海、过番,平安赚大钱。过去泉州“听香”之俗十分普遍,且有“正月十五听香小仙梦”之俗谚。如果元宵夜听得不过瘾,耐心等到中秋夜,还有机会再听。(陈桂炳:《泉州民间风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

这里将泉州一带“听香”的习俗讲得很详细也很生动。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听香”不限于小姑娘和青年妇女,男女老少皆可;听香的地点也不一定要在自家的厅堂神只之前,也可以选择在香火旺盛的某个庙观,过去泉州后城街祖师公祠就是人们常去听香的地方;听香的时间也不限定,平常日子也可以听香,只不过中秋节和元宵节是家人亲友团聚的日子,最容易听到“好香”,因此妇女们最乐意在这两个节日进行这项活动,日久成习,演变成为节俗。这一民俗活动也随着移民传入***,《***通史·民俗志》记载:“八月十五日,谓之中秋,夜深时妇女听香,以卜休咎。”

儿时曾听大人说过许多有关“听香”的趣闻。记得母亲说过,当年二伯母怀六哥和七哥的时候去听过香,听得一句:“两个孩子在顶肚脐。果然她得了双胞胎。隔壁家何老先生告诉我,他祖母当年待字闺中,在中秋节那天去听香,听到有人叫卖“荷兰豆”,那叫卖声听起来像是说“何来到”(按:“到”闽南话有“结伙”的意思),最终她和老何家结了姻缘。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年近三十,尚无家室。老母亲心急如焚,就去后城街祖师公祠“听香”。可接连上过几炷香,仍听不出个结果。眼看天色渐黑,街市上行人稀少,话音零落,料想这一天是听不到好香了。情急之下,老太太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恰好这家正候人未归,听到敲门声,门内答应了一句:“莫急!来了。”真是大吉大利,这人不久就将新娘子娶进了家门。这都是很早以前听说的故事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闽南的“听香”是一种很古老的习俗。

原来,闽南人所谓的“听香”,即是“听响”的讹音,原意是“听响卜”。这种占卜活动至晚在唐代已经流行于民间。唐人小说集《玉泉子》记载这样一个故事:

苗耽进士登第,闲居洛中有年矣,不堪其穷。或意谓将来通塞,可以“响卜”,耽即命子侄妇扫洒厅事,设几焚香,束带秉笏,端坐以俟一言。所居穷僻,久之无闻。日宴,有枯鱼者至焉。耽复专其志而谛听之,其家童连呼之,挈鱼以入,其实元无一钱,良久方出。鱼者迟其出,固怒之矣。又见或微割其鱼,者视之,因骂曰:“乞索儿终饿死尔,何滞我之如是耶!”(《太平广记》卷四九八,中华书局,1961年版)

王定保《唐摭言》卷八“听响卜”条载:

毕相公及第年,与一二同人听响卜。夜艾人稀,久无所闻;俄遇人投骨于地,群犬争趋,又一人曰:“后来者必衔得。

韦甄及第年,事势固万全矣;然未知名第高下,志在鼎甲,未免挠怀,俄听于光德里南街,忽睹一人,叩一门板甚急,良久轧然门开,呼曰:“十三官尊体万福。”既而甄果是第十三人矣。

《唐摭言》一书,较为详尽地记述了唐代贡举制度以及文人士子的风习,从中可以窥见,文人受当时民俗的影响,是很热衷于“听香”这类活动的。

唐代的妇女也有听响卜的爱好。但妇女听响,有特定的程式。占卜之前要在灶君前跪拜祷告,占卜时应口念咒语,怀里揣一面镜子,于深夜出门,悄悄听人说话,将镜中照见的影像和听到的话语互相配合,以断吉凶。这种方式,谓之“镜听”。元人伊世珍《琅嬛记》载:

镜听咒曰:“并光类俪,终逢协吉。”先觅一古镜,锦囊盛之,独向灶神,勿令人见,双手捧镜,诵咒七遍出,听人言以定凶吉。又闭目信足走七步,开眼照镜,随其所照,以合人言,无不验也。昔有女子卜行人,闻人言曰:“树边两人。”照见簪珥,数之得五。因悟曰:“树边两人,非‘来’字乎?五数,五月五日必来也。”至期果至。此法惟宜于妇女。

唐代妇女的这类活动,成为诗人创作的素材。唐代诗人王建和李廓都作有《镜听词》。王建《镜听词》云:

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嗟嗟漈漈下堂阶,独自灶前来跪拜。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明月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

这是一幅流淌着浓郁生活气息的民俗风情画。诗中的女子思念着远行他乡的丈夫,她想求助“镜听”卜问丈夫的近况。诗人通过她行卜前后情态的变化,描绘出她微妙复杂的内心。行卜前她仔细收拾镜囊,小心地将它藏在怀里,以免让人看见失去灵验;抱镜出门时又向灶神跪拜祷告,求神灵保佑,千万别让她听见什么不吉利的话语;此时她最大的希望是丈夫在外一切平安,回来不回来并不在意,她久久守候在街头,直到月悬中天,行人过尽。这一天运气不坏,她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一个“来”字,似乎满街的人都在向她报告丈夫即将归来的喜讯。她欢喜得手足失措,以至于裁衣时将布里布面都弄反了。

双鹊立狮吉字镜∵唐

李廓的《镜听词》云:

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尽明月光。昔时长着照容色,今夜潜将听消息。门前地黑人来稀,无人错道朝夕归。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铜片铜片如有灵,愿照得行人千里形。

李廓笔下的这位女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遇上了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门前地黑人来稀”,因而听不到“朝夕归”这样的好话,她只能忍受着深夜的寒冷,希望怀里的菱花镜能照见远行人归来的身影。

镜听这种占卜方式因其简单易行而为妇女普遍采用,经过漫长的岁月,至明清时期逐渐发展成为民间节俗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明代诗人谢肇也有一首《镜听词》:

蕙草摧严霜,云愁日易暝。行人出门音息稀,欲归不归凭镜听……摩挲愿尔镜有灵,知我心中不言事。凝情端步兰闺外,自向灶前重跪拜。细语叮咛人不闻,时见香风吹锦带。祝罢深深抱镜行,但愿不闻哭泣声。前门后户都锁却,十二重楼空月明。街鼓绝尽行人息,铜龙咽水群声寂。唯闻铁马语郎当,砌畔寒蛩鸣唧唧。入门自笑还自疑,未信分明争得知。别有侍儿来问讯,笑道郎归当啷时。两人相向各欢喜,抱镜重装香匣里。可可今日郎归来,为镜买取白玉台。

诗中描写的情景尤富有戏剧性。更深人静,那位“听响卜”的女子听不到好言语,却从檐间铁马的郎当声中听出了郎当归来的好消息。谢肇弊制是福州人,诗中所写,当是在福州一带的习俗。

到了近代,这种习俗慢慢地从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淡出,很难在文献中看到这方面的记载,然而在闽南一带民众的“听香”活动中,还能见到古风的遗存。

一种民俗活动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续了千年的岁月而仍然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必然有它存在的理由,简单地将它判断为迷信未免失之于粗暴。在今天科学昌明的时代,人们不大会相信某一句话语可以预卜祸福吉凶,但是在人们的听香活动中,我们却能够感受一种生命的情调。当一个人怀着祈福的心情去聆听普通人不经意说出的每一句话时,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似乎都传遍了福音。正是带着这种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待,闽南人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一直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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