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国佛教研究最后的泰斗——∵悼牧田谛亮先生∵

方广锠

2011年8月9日上午、下午、深夜,连续接到来自日本的两个电邮、一个电话,内容相同——牧田谛亮先生于8月8日凌晨5时左右去世,享年99岁。深夜11点多落合俊典先生的电邮中说:“按照先生遗愿,遗体将捐赠滋贺医科大学,葬仪将在一年后举行。”

躺在床上,先生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眼前,一幕幕往事接连浮现。

1994年,我在日本京都访学半年,其间由落合俊典介绍,参加“七寺古逸经典研究班”,得以拜见牧田先生。该研究班每周一次,在牧田先生家中举行。先生的住房在京都今出川附近一栋普普通通住宅楼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单元。老人一人住在那里,生活的一切自己打理。进门,走过狭小的过厅是书房。不足十五平米,除了门窗,凡有墙壁的地方全是书架,书架上从地面到天花板,全是书。窗下有一个小型复印机,如需资料,当场即可复印。书房中间两张桌子拼成长条桌,长条桌与书架之间只够放一个凳子,参加研究班的诸位背挨着书架围坐在长条桌四周。牧田先生平时就在这间书房工作,如果到得早,长条桌上往往放着他正在工作用的书籍等物。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再把桌子上书籍腾挪归置,开始研读七寺古逸经。

第一次到先生家参加研究班,落合先生特意带我提前到达,以拜见先生。等候在门口时,心中有些激动,也有些惴惴。因为当时我的《8~10世纪佛教大藏经史》已经出版,并且已经在日本引起较大的反响。书中在论及《沙州乞经状》时提到牧田先生的相关研究,评点说先生结论是正确的,但方法有疏漏。虽然纯属学术探讨,但我毕竟是后生小子。记得在先生家见面后,我先做自我介绍,并说当研究生时就拜读过先生的著作,非常仰慕,今天能有机会拜见,很高兴。先生不像一般人在这种场合,往往回答一些客气话,而是马上追问:“你读了我的什么书?”我回答:“读的是《疑经研究》。”并说明,我读的是宗教所的藏书。因为经常拜读、查阅,所以还没有还,现在还在我家中。没想到,下一周我第二次到先生家,先生拿出一本他已经签好名的《疑经研究》赠送给我。这本书至今我经常翻阅。

讲起书,还有一件事情,使我终生难忘。研究班这种集体科研方式,是上世纪50年代起,以牧田先生为代表的日本学者首创的。当时先生任职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组织并主持了《弘明集》研究班,经过长年累月的研讨,对《弘明集》做了详尽的研究译注,于1973年到1975年,先后出版《弘明集研究》三册。可以说,这是一个至今无人超越的高峰。而三册《弘明集研究》也成为佛教文献研究的典范。按照日本惯例,此类成果均为非卖品,即内部出版后仅供学界流通。在日本,内部出版也是一种出版方式。“非卖品”的学术价值,往往超过书店中的正式出版物。此类书,书店虽然不卖,但偶尔能在旧书店淘到,价格往往比公开出版的书贵。

在日本时,我比较喜欢逛旧书店,往往在一个旧书店可以泡上多半天。一次,竟然在一个旧书店发现有20年前出版的那三册《弘明集研究》。喜出望外,抱到柜台。老板要价20万,我吓了一跳。我当时每月工资只有人民币几百元,20万日元相当于将近2年的工资。虽说那次赴日,日方提供的生活费比较优厚,但20万实在不是小数。我掂量又掂量,权衡又权衡。放弃吧不甘心,买下吧真太贵。在柜台前回旋好一会,委实下不了决心。老板看我真心想买,说可以让价到18万。我犹豫再三,忍痛离开。

后来一次与梶浦晋先生聊天,我谈到旧书店的那三本书。他说:这套书非常稀见,的确要值这个价。不过,可以向牧田先生问一下,也许他还有多余的。我说:不行!太贵了。不能开这个口。梶浦晋又说:据他所知,京都大学人文所还有少量存货。牧田先生是这个研究班的主持人,如果牧田先生给人文所所长写一封信,也许人文所会赠送。我说:不要提此事,不要让先生为难,毕竟他已经退休离开这么多年了。

过了一段时间,研究班过后,忽然牧田先生主动问起此事。我这才知道梶浦晋还是把此事告诉了先生。我连忙说:这书宗教所也有,以前借过。以后需要还可以借。牧田先生没有说什么。等到我临回国前,梶浦晋告诉我,牧田先生还是为此向人文所所长写了信,但所长出国未归,所以没有消息。让我回国等消息。这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回国后一段时间,约2、3个月吧,日本寄来一个邮包,打开来,赫然就是那三册《弘明集研究》。心中的感激,无法形容。这套书,从此成为我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七寺,位于名古屋,收藏了一部日本平安时期的写经。这部经典早就为人所知,并曾有目录公布。一次,落合俊典先生前往调查,发现其中竟然保存一些未为历代大藏经所收的典籍。另有一些典籍虽为大藏经所收,七寺本行文也有不同。他后来告诉我:当时非常吃惊,而且不自信。这么重大的问题,难道前此没有人发现,竟然被我发现?他将这一发现向牧田先生汇报,牧田先生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学术富矿。于是组织了七寺古逸经典研究班。经过多年努力,出版了牧田谛亮监、落合俊典编的《七寺古逸经典研究丛刊》,全六册。以此为契机,由落合俊典领军,日本开展了对古写经的调查与研究,开拓了佛教研究的新局面。我在日本时有幸参加了这个以牧田先生为灵魂的研究班的活动,亲炙先生的教诲,领受先生的风采,体验了如何用研究班方式来从事佛教文献研究。回到中国,我也尝试用研究班方式整理佛教文献,《藏外佛教文献》开始时就是这样做的。当然,中日情况不同,这是另一个问题,在此不谈。

1994年以后,我去日本的机会比较多。如在京都参加学术会议,都能在会场上见到牧田先生。往往一天会议下来,我都感觉疲劳,牧田先生却从头参加到尾,还经常发言提问。参会、离会、拎包,大小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料理。真是不佩服不行。

我到日本,只要到京都,总要登门拜访先生,问候健康,请教问题。有时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单纯拜见,与先生随意聊聊天。先生在上海生活过若干年,能说几句标准的上海话。记得有一次,我临走时,先生送我一木盒已经打开、自己正在使用的茶叶。我非常感动。按照日本的习俗,这是长辈对比较亲近、不拘礼节的下辈才会有的举动。其后小女在京都留学,我曾经带她拜访先生。先生百忙中,还记掂着小女,曾经两次请她吃饭。

1999年,牧田先生与落合先生等来北京,拟到天津艺术博物馆调查敦煌遗书,托我协助联系有关事项。后由周绍良先生亲笔写信介绍,加上内子托人疏通,方才得以成行。按照中国的算法,当年牧田先生88岁,正值米寿。任继愈先生在北大做东为他暖寿。当天参加宴会的有季羡林先生、周一良先生、周绍良先生。落席以后序齿,季先生1911年生,居长;牧田先生1912年生,为次;一良先生1913年生,第三;任先生1916年生,第四;绍良先生1917年生,第五。个个都是耄耋老翁,但个个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席间五老畅谈甚欢,任先生还特意写了一幅字赠送给牧田先生:“疑经研究,海东一人。”那天我有幸忝陪末座,为先生们跑腿。当天五人欢谈的样子,现在犹在眼前。但五位老人都已先后故世,令人怆然。

2005年12月,我应邀携内子到日本国际佛教学大学讲学。当时牧田先生在琦玉工业大学任校长。12月23日,落合通知我,已经与牧田先生联系好,陪同我们去拜见他。约2点半到深谷车站,出站不远,就是与先生约定见面的旅馆。走进大堂,先生已坐在沙发上等候。我们连忙过去。先生身穿西装,手持拐杖。虽然眉、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显得非常健康。我们在他周围的沙发坐下,互相赠送了礼品。先生给我们夫妇的礼品是一大盒羊羔羹,净重3公斤;给落合的是一箱瓶装啤酒,一打12瓶,约有7、8公斤吧。我看先生身旁并无随护,便问:这两件东西都是先生自己拿来的?他回答“是”,并作势左右手各提一件东西的样子。两件东西总共有10公斤以上,先生可已经高龄93岁了。就这样左手一件、右手一件提过来。我真为先生的精神、精力惊叹并高兴。由于电脑硬盘故障,我在日本的日记已经无存。下面是内子当天日记的摘录:

老人给每人要了一杯咖啡,笑眯眯地和大家谈天说地。他气色不错,反应不慢,也爱讲话。不像一个如此高龄的老人。看来他与落合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落合向他介绍了大阪金刚寺古写经的调查进展。方介绍了北图敦煌遗书目录及英藏敦煌遗书目录的进展。老人也讲了自己目前的生活,说:现在一切事情仍然自己打理。每天早晨6点半起床,周一至周五到学校上班。并开玩笑说:多年前他办理护照时,工作人员就说他年纪大了,不给他办10年有效期的,只给他办5年的。从那时起,他已办了3次5年期的护照。方以前给我介绍过,今年夏天与落合一起到伦敦做项目的宫井里佳女士,就在牧田先生的琦玉工业大学工作。宫井曾说,牧田这个校长,不是挂名,是真正管事的校长。今天见面,老人提到宫井,说她工作不错,已提升为副教授,将来还会提升为教授。

交谈约持续50分钟左右,老人麻利地起身,穿上米色的风衣,带上贝雷帽,径自到柜台付帐,又返身回来。动作和速度都与正常人无异。我估计他是要送我们。果然,老人在前边带路,走向车站。出旅馆时,他举起手杖指着旅馆后边一幢高楼说:我就住在那里。我赶在他们前边,连连按动快门,拍下这位历史老人。后来从照片上发现,老人的风衣扣错了位。

老人将我们一直送到检票口,挥手告别离去。进入站台等车时,方同落合开玩笑说:你虽然已经戒酒,但这箱94岁老人亲自提来送你的啤酒可不能不喝。我们连连感慨:看来人首先要精神不老。我想:一个高龄并且有职务、有名望的老人,一切事情自理。这在中国,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不可思议的。

我要补充的是,那天牧田先生送我们回车站,他拄着拐杖,一个人急匆匆走在最前面,步履矫健,哪里像93岁高龄的老人。我们几个快步跟在后面,都为先生的身体康健赞叹。都说,像先生这样,寿过百岁,绝对没有问题。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牧田先生。此后仍有通讯往来,也以为还有机会见面。就在前不久,我把刚出版不久的《敦煌遗书散论》寄到日本,托人带给先生。

没有想到,刚过99岁生日不久,先生就往生了。

牧田先生1912年生于日本滋贺县野州市,先后就学于佛教专门学校(现京都佛教大学)、大谷大学、京都大学。曾在中国上海东亚同文书院任助手。战后任京都大学副教授、京都大学人文所教授。从京都大学退休后,历任歧阜教育大学教授、琦玉工业大学校长等。

先生首赴中国是1935年夏天,时年23岁,曾在苏州报国寺拜访印光法师,又在南京毗卢寺拜访太虚法师。最后一次到中国是2006年12月,时年94岁,乃应邀到厦门南普陀寺,为闽南佛学院师生做讲演,并祭拜了太虚法师的舍利塔。

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国佛教研究,著述甚丰,是日本中国佛教研究最后的泰斗。对佛教文献、净土宗、信仰层面佛教等力耕尤深,开创了疑伪经研究的新局面。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一个像他这样的学界泰斗,却致力于琐碎的实用文献工具书编纂。在电子佛典出现之前,先生编纂的几部高僧传索引,为一代又一代的学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我相信,随着佛教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先生的许多开拓性工作将越来越显示其价值。

先生生前已将自己的藏书捐出,设立牧田文库。又留下遗嘱,将遗体捐赠滋贺医科大学。我不知道一个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老人,临终前想了些什么。但我知道,先生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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