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精神超越的进路——∵以《无常经》为线索之开展∵∵

吴林灵

引∵言

当前,我们面临着这样一个时代课题:现代人正走在精神虚无与癫狂的边沿,在不确定性、焦躁茫然、放纵空虚的生活状态中,痛苦的心灵需要慰藉,脆弱的生命需要安顿,平面化的精神需要从物化、私欲中超越出来;然而,在这个被“解咒”(disenchantment)的世界里,“意义”、“价值”被打得粉碎,实然与应然之间形成了难以沟通的鸿沟,思维方式和个体意见千差万别,于今构建具有普世性的精神超越进路是否可能?为此,现代佛教应如何从繁复的法门中为现代人开出一条精神超越、生命安顿之路,成为当今学界梦寐以思的问题。《无常经》上承原始佛法的平易朴实,下启大乘的悲智行愿,对现代人的精神超越具有现实性、激励性、系统性、次第性、实用性等意义,因此我们可以该经为线索,本着契理契机的原则,开展佛法之于现代人知、情、意、行协同的精神超越进路。

一、佛法与现代人转向超越之可能

东西方思想文化,都曾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为任何事物赋予了意义,人们生活在实然与应然浑然一体的充满意义的幸福感之中。然而17世纪之后,理性与科学屹立在了绝对权威的地位;随之而来的科技、工业的迅猛发展,人的自信和尊严日益高涨,自然科学的实证主义被嫁接到人类社会中来,西方的整个知性系统进入“世界的祛魅”征程;人们深深地被围困在了理性化的“铁笼”[1]之中,目的理性脱离了价值理性,行为手段变为目的本身。20世纪中叶以来的西方社会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后现代主义思潮推崇不确定性与多元性,个体自由成为了至高无上的价值观,解构了理性主义所建构的确定性秩序,人们由此失去了安全感[2],面对着碎片化、虚无化的世界,不经意间堕入了无理想、无正义、无道德、无责任、躲避崇高、游戏人生的精神状态。中国自从西方文化的涌入之后,传统的“下学上达”、“天人合一”的意义系统受到了致命的摧残;如今中国无疑是最为西化的东方国家[3],国人的精神同样处于西方的困境之中。

面对现代人严重平面化、虚无化的精神状态,要实现其超越转向何以可能?其入径何在?这在西方文化的乐观者看来,或许是多余的,因为他们有着自我批判的传统,一切的困境仿佛都将是暂时的,正如∵Imre∵toth所说:“西方心智中所固有的是自我批判反思和不可避免的对立。缺少分歧与对立带来的是停滞、倒退和衰败……当我们回顾往事时,我们才醒悟到,只是由于这种认识其自身的不懈努力,由于无情地进行自我批判,西方才能设法克服了其发展所遇到的所有危机,设法拯救了自己,恢复了元气和活力。简言之,超越了自身,保全了自身并且上升到一个更复杂、更高级和更有生命力的状态。”[4]∵这或许不失为一种超越方式,然而这毕竟局限在了西方自身乃至部分的精英之中,而且是恒在对立面的批判超越,而不是生命的全体之超越。同时,我们也不禁要质疑:西方式的外向性追求,不断地在对立中“搏斗”,在知性(而非生命)的维度寻求偶尔的满足,何时方是个尽头,何足以实现生命的安顿?

在“祛魅的世界”中,任何建立在超人间的信仰,仿佛不再有引人想往的光环,因为怀疑主义充斥着现代人的心灵,而信仰是不容怀疑的。信仰的进路在于人们能够先无条件地肯定它、接受它,然后去体验它,在体验中来确证它的存在,而要现代人先毫无条件地接受是何其的难!现代新儒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构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其以道德实践来遥契天道而实现天道性命的相贯通,虽然在主体性的确立上比重视客体性的西方宗教,更容易让现代人接受,但其前提无疑还是要对“天道”先有一番信仰式的接纳,而且其言论在拒绝高尚的人群中,往往被视为令人反感的“道德说教”,此二者注定了其“接引”现代人之困难。此外,“天道”“性命”的根基也仅根植于中国文化之中,难以具有普世性。

那么什么才是现代人转向超越的动力和入径呢?我们很容易从《无常经》中得到这样的启发: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人的主观意识如何转变,老病死永远是人生必然面临的无法改变的事实。佛法的一大特质在于其如实观、如实知的性格,其一切价值的判断和生命解脱、圆满之道都基于这生命的实然层面(实相)。我们知道,佛陀对于当时关于本体讨论的“十四无记”[5]向来不予回应,在教导弟子们解脱之道时也向来没有预设信仰的客体性存在,一切从如实地观照身心(蕴、处、界)开始:“于色味随顺觉,则于色味以智慧如实见;如是于受、想、行、识味有求有行,若于受、想、行、识味随顺觉,则于识味以智慧如实见”[6],“如实知此五受阴味是味、患是患、离是离”[7],如实证知身心及外境的一切皆为无常、苦、空、无我、寂静而顺得解脱。可见,佛法给我们指示的解脱之路,没有本体、信仰和知性的纠葛,是以如实观的方式,从老病死的现实之苦切入,来实现生命的超越;是作为生命都可以感同身受的,没有性别、年龄、民族、种族等之分,这一点从禅修在西方的发展可以得到有力的证实。

反观现代人,其无可回避的是虚无、焦躁的心灵之苦,日常生活的种种逼迫之苦,以及终要面对的老、病、死之苦,这正是依佛法促使其转向超越的契机与动力。作为离苦的智慧,如实而观的佛法,避免了现代人对预设性价值强加的排斥,及与其个人强烈的价值取向的直接冲突,因此可以而且应该担当起现代人精神超越、生命安顿的神圣使命!

二、《无常经》及其对现代人的意义

《无常经》[8]又名《三启经》,是由中间佛说的经文和前后马鸣所造的赞叹三宝、详述无常和回向发愿之偈颂所组成[9]。其中的正文显然是阿含的风格,与汉译《杂阿含·一二四○经》[10],除了当机者和译文的差异外,可以说是完全吻合。为了比较的方便,特列表如后。

可见,《无常经》的经文极有可能就是节录于原始佛典《杂阿含经》。其中关于佛陀出现于世的大事因缘,《法华经》说是“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而这里和《杂阿含》第三四三、七六○经等都说是世间有老病死之故,《长阿含》甚至说这是“诸佛常法”[11];联系到佛陀及诸弟子厌世出家求道的实际因缘,何尝不是出于对老病死“实不可爱、实不光泽、实不可念、实不称意”[12]的自觉。应该说,《法华经》是从究竟的佛果上言,《阿含经》是从解脱的对象上言;二者会通起来并不矛盾,但对于缺乏信仰的现代人来说,后者的说法更为直接、贴切,能令人感同身受而自省生命,故为佛教生命教育的宝贵素材,值得宣流光大。

马鸣(约100-160年),是初期大乘的标杆人物,享有“辩才比丘”、“马鸣菩萨”、“佛教文艺大师”的美誉。其常以诗歌、戏剧、音乐等形式在大街上演说世间生老病死之无常、苦、空、无我,俨然是大乘经中的菩萨风范。其发挥《无常经》经意而造的偈颂,如“常起弘誓大悲心”、“大舍防非忍无倦,一心方便正慧力”、“愿诸世界常安隐,无边福智益群生,所有罪业并消除,远离众苦归圆寂”等,说的即是大乘的大悲心、十波罗蜜、菩提愿及福慧***等纲领;“三四二五理圆明,七八能开四谛门”、“恒用戒香涂莹体,常持定服以资身,菩提妙华遍庄严”,即为三十七道品、戒定慧三学。所以,经由马鸣造偈颂之后,《无常经》可谓是承前启后、会通大小、统归佛道的经典之作:此其特色之一。

在撰入偈颂后,《无常经》常被称为“三启(经)”且广为传唱与运用,在其后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中成为了僧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佛教是呵斥贪欲的,以世俗的歌舞吟咏为导欲增悲、荡人心志之物,然《无常经》是被特许歌唱的[13];(2)高声歌唱《无常经》是行化的善方便,动物等其它有情也能听闻受益[14];(3)是寺院每天傍晚必做的课诵,且有着严格的赞咏仪程[15];(4)僧团的律制特别注重制心一处、预防讥嫌,比丘与比丘尼有事共行,在夜宿之处必须诵《无常经》[16];(5)出于慈悲,佛律禁止垦土、掘地、伐木等坏生行为,若万不得已则要诵《无常经》来请居于此处的众生“搬家”[17];(6)临终关怀是佛教所慎重关切之事,当场出家在家的佛弟子都要诵《无常经》,乃至遇到横死的尸体,也要为之诵读此经[18],所以本经被附上了“临终方诀”。可见,《无常经》以其义理简明、行文生动,且包含了礼赞三宝、回向、祈愿这一佛教诵经程序,而呈现出诸多实用价值:此其特色之二。

《无常经》早于根有律,又随着根有律而流传,其在印度的传播时间之久、范围之广,便可想而知。大唐义净(635-713)三藏,西行留印十余载,亲见《无常经》的流行盛况,回国后于大足元年九月二十三日(701),在东都大福先寺亲笔译出本经[19]。然众因缘未能凑合,其在东土的流传,就如近代高僧弘一大师所感慨的“经译于唐,其时流传未广,诵者盖罕。宋元以来,始无道及之者”[20]。弘一大师“惧其湮没不传,致书善友丁居士,劝请流通”[21],遂而为之作序,并挥墨抄经,以墨香留世,可谓是为沉寂千载的《无常经》重新“开光”了。一代佛学巨擘印顺导师(1906-2005)的葬礼上,弟子们依导师遗言而念诵《无常经》,这对长期以来临终念(阿弥陀)佛的中国佛教风气,可谓寓意深远,也更符合律制的要求、印度佛教的风尚。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无常经》对现代生命的超越至少具有五项意义:(1)其从经验世界的生死离别等无常、苦出发,是人类必然经历的共同事实和问题,与现代人的身心苦恼有着直接的感通,是唤醒现代人生命感知的觉音,故对促发现代人转向超越具有现实性意义;(2)其使人清楚地意识到生命无常的事实及追逐欲望的过患,洋溢着奉劝人“当勤策三业,恒修于福智”、“共舍无常处,当行不死门”之类的肺腑之言,故对现代人追求超越具有激励性意义;(3)其本着三法印的如实智慧,含摄了解脱道、菩萨道,且在内涵上构成了“知、情、意、行”的协同体系,故对现代人之超越的指导来说是具有系统性的;(4)其秉持由无常、苦而悟入无我、寂静的“常道”,贯穿解脱道、菩萨道的修行纲领而归于圆满佛果,故对现代人实现生命超越及至圆满有着次第性意义;(5)其有礼赞三宝和回向祈愿的偈颂,言辞简约而生动,篇幅短小而意丰,曾为印度佛弟子的通用诵本,且有着用作临终关怀和关怀其它生命的传统,也正好适合作为忙碌的现代人的日课诵本,及生命关怀之运用,故对现代人的自利利他有着实用性意义。以下,我们就充分地来开展这一“知、情、意、行”协同的超越进路。

三、知·情·意·行协同的超越进路

(一)知:无常·苦·空·无我·寂静

佛法告诉我们一切都是无常的。如《无常经》所描述的:(1)生命的无常:“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上至非想处,下至转轮王,七宝镇随身,千子常围绕,如其寿命尽,须臾不暂停,还漂死海中,随缘受众苦”;(2)自然界的无常:“假使妙高山,劫尽皆坏散,大海深无底,亦复皆枯竭,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3)凡所拥有的都将失去:“譬如路傍树,暂息非久停,车马及妻儿,不久皆如是;譬如群宿鸟,夜聚旦随飞,死去别亲知,乖离亦如是”。所以,一切生命、物质及其存在形式皆是无常的。

无常,是大家显而易见的,然而内心的“恒常感”却是无比的坚实。人及其寿命,相对这个浩瀚的宇宙,实在太渺小而短促了,因此对于高山、大海、地球、日月有种以之为恒常的错觉。直到科学发展起来,人们才确认地球上曾经沧海变桑田、高山成深海,日月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尽管知道有限,但人们对之还是潜伏着恒常感,仿佛那毕竟还是很遥远的事。即使对短暂的人生,也不觉得生命就在呼吸之间,反而在五欲的享受中忘却了“生死大事”。然而无常总是不期而至,老病死终究得面对,于是人们的解决策略,要么出于对生的本能性捍卫和对世间欲乐的迷恋而追求长生不老,诸如中国古代的辟谷、炼丹,现代控制寿命的生物科技;要么寄寓死后到达本体世界或天国而获得永生,诸如老庄的复归于道、婆罗门的复归梵我、耶教的天国梦想。依佛法看,这都是恒常感下的“我执”在无常中的反应。对于世事的无常,没有人不感叹的,但是由于对无常的认识只停留在感性的浅层意识里,当遭遇无常时却总是无力拔苦;其次,无以预防、调伏,顺境时的得意忘形,欲境中的放荡不羁;再者,不能化解物我、自他的对立,从私欲的小我中解放出来。

佛法的无常观则有着深深的智慧!首先,无常必然导致苦,如《无常经》所述:“外事庄彩咸归坏,内身衰变亦同然……少年容貌暂时住,不久咸悉见枯羸;假使寿命满百年,终归不免无常逼”,“父母及妻子,兄弟并眷属,目观生死隔,云何不愁叹”,“命根气欲尽,支节悉分离,众苦与死俱,此时徒叹恨”。佛法说“一切皆苦”就是对无常的价值判断,《杂阿含经》说:“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22]从感受上讲,固然有“乐受”、“苦受”、“不苦不乐受”;然从无常的必然性上看,一切感受都是不稳定的,所以本质上就是苦。当我们如实地来观照身心的话,就会发现所谓的乐,其实是苦的暂时缓解。比如身体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就会难受,调整一下就会觉得舒服,然后时间长了必然又会难受,所以这舒服实际就是来自苦的暂时缓解,犹如往空中抛起的石子终要坠地一样,快乐最终还是要消失在苦中。所以,与其说人们是为快乐而追逐奔命,不如说是出于苦的逼迫;能体认一切皆苦的人,就能在一切苦中平静地对待,远离一切的无益之苦。佛法说苦谛,这绝不是隐讳痛苦、盲目求乐的态度,更不是懦弱者的被苦倾轧而不思进取或玩世不恭的作为,而正是正视苦的存在,进而发现造成苦的原因、寻求苦的解决之道并给以彻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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