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舜已经做了皇帝,有一天,他的老子瞽瞍乱杀了一个人,那执法官皋陶得了报告,勃然大怒,立刻叫人把他捉住,声言要重办偿命,满朝的人都惊了。皋陶的属员就来阻止他上司,说我们服从皇帝命令的,怎好办他的老子呢。皋陶说:皇帝叫我收拾寇贼奸宄,刑期无刑,民协于中,这乱杀人正是奸宄之宄,我办他,正是服从命令。倘若不办,众人效尤,怎得期无刑?别人就办,皇帝的老子就不办,怎得协于中?那属员说,既是服从,倘若皇帝叫我们释放,又怎么收场呢?皋陶大声说:老子乱杀人,儿子就不配做皇帝,从杀人的时候起,他的皇帝资格就丧失了,还能命令我们么?那属员伸伸舌头走了。

皋陶的同僚又来阻他。他说:法律原有议亲一条,何况是皇帝的老子。皋陶说:议亲是指的小罪,若乱杀人这样大罪也要议亲,岂不是亲的就该无所不为了吗?皋陶的密友,一个大臣又来了,他说:你死执着义,就忘了恩了吗?天理不外人情,我们同皇帝是何等同道同志,朋友有过还不可数谏,交绝也不出恶声。你这办法,未免离这道理太远吧。皋陶说:你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君臣朋友,恩由义生,义断恩就绝了,所以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同他好,是因他孝,老子杀人,孝道何存,这是该绝交无疑的。杀人大恶,怎样还止说是过,不出恶声与轨法更不相干。

那大臣叹息一声走了,忙进宫去看大舜。见多少臣子都在那里,大舜正在哭泣,对他们说: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好意思,也不配再做皇帝,你们快通知诸侯另举天子要紧。有些小臣听了这话,都很诧异。有一个就说:皇帝何必忧悲,下一道谕旨叫皋陶释放就是。大舜说:我怎能够叫他放,我从来没有以私害公的。另一个小臣说:他原说得不对,本来皇帝是以公灭私的,但既是以公灭私,这受先帝及诸侯百姓付讬的重担子,怎样可以半途丢下,皇帝万不可退位,大义灭亲也是无可奈何,可以见谅于天下后世的。大舜陡然变了脸色,大声说:这是甚么话,我的皇帝从那里来的,要皇帝就不要老子了么?老子都可以不……。说到这处,就哽住说不下去,哭得更厉害。那大臣心里很感动,也觉得了然些,想道:也是呀,也只好这样各行其是。于是也没有说的,就退出来。

不到两天,就听见皇帝悄悄把老子偷出来,背着逃走到海边去了。皋陶得了信,也不慌忙,他说:我原猜他要这样,但我不能罢休,于是派了队伍,叫他们追到海边,不论远近,务必捉回正法。随就听见人说大舜在海边穷得不堪,但他却不哭了,一天到晚跟着老子笑嘻嘻的。那先前劝皋陶的大臣心里越发感动,却越发觉得可怜,他想:这也就尽道了,皋陶还要追捕,未免太过分吧。于是又去见皋陶,先委婉的说道:你以为大舜窃父而逃,合不合理呢?皋陶说:怎么不合理,而且还很好。那人说:既然很好,就可以因他这点免他老子的罪,岂不更可以劝孝,这才是弼成五教呵。皋陶说:这是他当儿子的应该,与他老子的罪甚么相干。若说劝人孝,是呀,凡是老子杀了人,他儿子都该窃逃,但若因此就免了罪,那杀人的全都不偿命了,这倒不是劝孝,倒是劝杀人呵。那大臣不能辩了,却又说:还有一层,大舜平生的德行,在位这几年的功劳,谁不知道,还赎不了他老子这点罪么。就将功折罪,天下人也不得说不公平。皋陶说:你这话未尝没有道理,但是终不曾透,我给你直说罢。老子乱杀人,儿子的德行何在?还有甚么功?功德从那里起,自然是修身齐家,别的小毛病都不算,这乱杀人是何等大恶,他平生德行是孝,孝的头脑是谕亲于道,老子乱杀人,他的孝一点也无存了。就有,也是假的,就真,也是不上算的。他止是个杀人者之子,不过是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罢了。若依道理讲起来,他还要担着成父之恶的罪名呢。辩不动了。

后来终于把瞽瞍捉住,大舜也跟着来,瞽瞍偿了命,大舜也就自尽了。口里止说:我该死,我该死。也没有人挡得住,众人都惊叹一回,都说:唉,这有甚么法呢。众人的批评是,皋陶是好官,大舜也总算是个孝子。有两个人说起这个故事,那听的人听完了说:唉,真的这样吗?皋陶的话却也驳不倒,但是大舜这个大圣人这样下场,可惜,可惜。说的人笑道:哈哈,要你替他担心,你也太笨。我头上尾上都已说明白,你还莫听清楚吗?不要呻唤,本来没有这回事,瞽瞍若还会杀人,大舜必定不是圣人,不是孝子,也就做不到皇帝。(那时情形不像后来)如若大舜果是圣人、孝子,并且已经做皇帝,那瞽瞍必定不杀人了。

从前出过这个题考学生,学生们都不曾说对,大概都是这篇里驳倒了的话。久想做一篇文推明恒解后半说的道理,忽然想着做成小说,更能表现出来,这个事本是桃应、孟夫子设想的话,设想正是小说的本体。这种情理沖突的事,是古今常有的,即是儒家和法家的争端,法家每每拿这个来难倒一些浅儒们,桃应大概是个法家,他的来意很不善,所以孟子竟和他推到底。我这篇是先把法家所持的理由说个畅快,足见任他怎样,儒家的道理仍然是圆的,并不被他推翻。

——见《推十书(增补全本)庚辛合辑(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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