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学的创造转化,是基于对经典的创造性诠释,尤其是通过对一些主要经论的诠释,消化、融合印度佛教,完成佛教的中国化。五世纪初,鸠摩罗什在长安翻译了《法华经》、《般若经》、《中论》等大乘经论;接着,昙无谶在凉州译出《涅槃经》,佛陀跋陀罗译出《华严经》,于是大乘经论已经充分地介绍到中国佛教界。于是,充分地吸收这些经论的思想,而且进行创造性的诠释,开创出中国大乘佛学的新思想,成为中土佛教界的时代课题。地论学派承继西晋、刘宋的佛教思想,在接受印度初期瑜伽行派的思想过程中,融合中印佛教思想,通过地论师的不断努力,形成丰富的中国佛教思想。

慧光以后的地论学派,随着师资相授,佛陀三藏、慧光的判教思想亦得到继承;同时,地论师依自己的思想以及立场,亦会对其他判教学说进行吸收,如昙遵、道凭都有所继承与不同的展开。于是,后期地论师的判教学说呈现出纷纭复杂的局面:在渐顿圆三教判的基础上,重视《大集经》之流提倡“圆宗”,于是《华严经》与《大集经》得到结合;另外,“四宗判”开展成五宗、六宗,或者概括成声闻藏、菩萨藏。总而言之,后期地论师对判教的不断探讨,无疑刺激了天台智顗、净影慧远、嘉祥吉藏对判教学说的总结,为隋唐宗派佛教的形成奠定了理论上的基础。

一、地论学派中《大集经》研习者

南道系的地论师,主要是以传习《十地经论》、《华严经》、《涅槃经》为主。但是,南道系的一流出现尊崇《大集经》的现象,而且将《大集经》提到与《华严经》相同的高度,成为地论学派南道系的特殊现象。

北凉昙无谶译出《大集经》[1]后,在当时的北方广泛流行。《大集经》广说诸修行法门,尤其是演说禅法,重视神通;在思想上,以般若性空、中观实相为宗旨,同时掺入密教色彩与末法思想。《大集经》还反映了印巴次大陆的医学、星宿学和历日法等,体现此经思想的夹杂性。

在初唐以前,弘扬《大集经》的高僧,依《续高僧传》有如下:

昙鸾(476—542),“读《大集经》,恨其词义深密,难以开悟,因而注解。文言过半,便感气疾”[2]。昙鸾学习“四论”后,一直欲注解《大集经》,为求长生,从道士陶弘景学习仙术,后来遇菩提流支授与《观无量寿经》,于是着《往生论注》。

慧勇(515—583),“讲《华严》、《涅槃》、《方等大集》、《大品》各二十遍,《智论》、《中》、《百》、《十二门》论各三十五遍”[3]。慧勇就龙光寺之僧绰、建元寺之法宠,习学《成实论》;从僧诠学习三论。

宝彖(512—561),着《大集经疏》,“初至〈虚空藏品〉,于义不达,闭目思之,不觉身上空中,离床三四尺许。欻然大悟,竟文慧发”。宝彖对《大集经》有特殊的体验,而且“钞集医方,疗诸疾苦”,制《涅槃经》、《法华经》等疏。[4]

安廪(507—583),曾为陈文帝讲《大集经》。在出家前,“制《入神书》一首、《洞历》三卷”,“性好老庄,早达经史。又善太一之能,并解孙吴之术”[5]。安廪是慧光的弟子,曾入南朝。

灵裕(518—605),着《大集经疏》八卷,而且还有《医决符禁法文》、《断水虫序》、《卜书》等俗书。

玄琬(562—636),十五岁从昙延出家,受具足戒后就洪遵学四分律,复依昙迁禀学《摄大乘论》,“《法华》、《大集》、《楞伽》、《胜鬘》、《地论》、《中》、《百》等并资承茂矣”。[6]

法融(594—657),学习三论,讲《大集经》。牛头山的佛窟寺“有七藏经画:一、佛经,二、道书,三、佛经史,四、俗经史,五、医方图符”。法融阅读诸书八年,摘抄各书的精要。[7]

昙鸾、慧勇、玄琬、法融都曾学习三论,而宝彖则以《成实论》著名,灵裕、安廪、宝彖、玄琬则出自地论学派南道系,昙鸾则受菩提流支的教导。而且,昙鸾等人都具备非常深厚中国传统文化素养,与道家、儒家以及占卜、风水、医术、兵法等紧密联系,所以他们的思想与《大集经》有相通之处,或者说受到《大集经》的影响。[8]

在南北朝隋初时期,尊崇《大集经》的一流确实以地论学派南道系为主。在敦煌遗书中,保存有《大集经》注释的残卷B.8378(腾6)———《大乘五门实相论》,注释〈不可说菩萨品〉中间部分至“宝幢分”的〈魔苦品〉、〈往古品〉、〈魔调伏品〉、〈相品〉,各品注释的开头皆插入《大乘五门实相论》,这可能是《大集经》唯一现存的注释。而且,未发现对隋代插入的〈虚空藏品〉进行注释,推测这可能是隋以前成立的。[9]

在敦煌写本中,类似的写本还有《大乘五门十地实相论》、《仁王般若实相论》。在《仁王般若实相论》中处处强调“无障碍”,这与地论学派重视《大集经》一流“无障无碍”相通,因此是基于如来藏思想盛行《十地经论》研究的时代风潮中成立的,属于地论学派南道系的文献。[10]

同时,地论学派南道系尊重《大集经》的一流,不但在思想上重视“空”的思想,而且重视神通、陀罗尼、禅观。智顗在《次第禅门》“亦世间亦出世间禅”中,详细论述“通明观”,与《大集经》有紧密的联系:

此禅名为通明观者,此观方法出《大集经》文,无别名目。北国诸禅师修得此禅,欲以授人,既不知名字,正欲安根本禅里,而法相迥殊;若对十六特胜,则名目全不相关;若安之背舍、胜处,观行方法条然别异。既进退并不相应,所以诸师别作名目,名为通明观禅。或有说言:《华严经》有此名目。[11]

“通明观”的观法出自《大集经》卷二十二的一段文字:“憍陈如!法行比丘能得神通……是名不与凡夫共法,非是世法,是无学法。”[12]《大集经》论述了“通明观”的观法、支相,却无“通明观”之名目。当时北方禅师盛行此禅法,但不知名字,冠以“通明观”之名,恐怕是智顗的创见[13]。因为,慧思亦提起此观法,但亦无“通明观”的名称[14]。“通明观”的特色在于“观一达三”:观息、观色、观心,三事通观,故云:“从初修习即通观三事,若观息时即通照色、心,若观色乃至心亦如是。此法明净,能开心眼,无诸暗蔽。既观一达三,彻见无阂,故名通明。”[15]所以,“通明观”是依据《大集经》,接纳道教的存思法、汉代以来流行的五行观及伪经《提谓经》而镕铸为一独特的禅观。[16]

修习“通明观”的“北国诸禅师”应该与南道系有紧密联系,《大集经》研究伴随着《华严经》、《十地经论》研究的盛行而发展,从而出现尊重《大集经》的地论师一流,而且他们重视“无碍”的思想影响了华严学的发展。

二、三宗四宗与五宗六宗

慧光的“四宗判”,得到后代地论师的继承与发扬,于是出现三宗、四宗、五宗、六宗等种种判教。吉藏《大乘玄论》提及地论师持有“三宗”和“四宗”之说:

地论师:有三宗、四宗。三宗者,一、立相教,二、舍相教,三、显真实教。为二乘人说有相教;《大品》等经广明无相,故云舍相;《华严》等经名显真实教门。四宗者,《毗昙》是因缘宗,《成实》谓假名宗,《三论》名不真宗,《十地论》为真宗。[17]

地论师的“三宗”、“四宗”都是立足于慧光的“四宗判”,然后有所增减或修改。“三宗”分别是:(1)立相教:这是为二乘人所说的法,主要是剖析万法的性相;(2)舍相教:这是《大品般若经》的教理,阐明万法无相、本性是空;(3)显真实教:指《华严经》,显示最高的真理。所以,“三宗”是慧光的“四宗判”除去第二“假名宗”。而吉藏所提到“四宗”,与慧光的“四宗判”相似,只是改第四宗为“真宗”,以《十地经论》为代表经论[18]。

但是,吉藏并未指出“四宗”判教的地论师,法藏《五教章》记载大衍法师建构“四宗”的判教体系:

依大衍法师等一时诸德立四宗教,以通收一代圣教:一、因缘宗,谓小乘萨婆多等部;二、假名宗,谓《成实》、经部等;三、不真宗,谓诸部《般若》,说即空理,明一切法不真实等;四、真实宗,《涅槃》、《华严》等,明佛性、法界、真理等。[19]

“大衍法师”即是慧光的弟子昙隐,他居住于北齐邺城的大衍寺。昙隐的“四宗”,与慧光的“四宗判”基本相同,可见他是继承其师之说。

而且,吉藏还提及地论师具有“五宗”判教[20]。智顗《法华玄义》举出护身寺自轨的“五宗”:“有师开五宗教,四义不异前,更指《华严》为法界宗,即护身自轨大乘所用也。”[21]《五教章》的解释较详:

依护身法师,立五种教:三种同前衍师等;第四名真实宗教,谓《涅槃》等经,名佛性、真理等;第五明法界宗,谓《华严》明法界自在无碍法门等。[22]

自轨的生平不详,应是地论师。自轨的“五宗”前三宗,与慧光、昙隐的“四宗”相同,但是将“四宗”的“真实宗”分开,《涅槃经》阐明佛性妙有为“真实宗”,而《华严经》明无碍法界为“法界宗”,这样,《华严经》置于《涅槃经》之上,成为“五宗”。

在南北朝佛教中,《法华经》无疑是一部非常重要的经典。《法华经》以“一乘”引导人们走向成佛之道,“十如是”表现出存在论的统一性,吸收人们去探讨宗教与哲学的重要命题。地论学派虽然以《涅槃经》、《华严经》为主要经典依据,但是仍然必须面对《法华经》,于是在判教理论中必须体现出《法华经》的地位与思想。所以,后期地论师在慧光的“四宗”判教中更提出“六宗”,智顗《法华玄义》说:

有人称:光统云四宗,有所不收,更开六宗。指《法华》万善同归,诸佛法久后,要当说真实,名为真宗。《大集》染净俱融,法界圆普,名为圆宗。余四宗如前。即是耆阇凛师所用。[23]

“耆阇凛”即是“安廪”,为慧光的门人。曾经到南朝,住钟山(今江苏省南京市东)耆阇寺,故名。安廪曾为陈文帝讲《大集经》,可见他是地论师中重视《大集经》的一流。安廪认为,慧光的“四宗判”未能收摄佛陀的所有教法,如《法华经》、《大集经》等,所以提出“六宗”。第五、“真宗”,这是指《法华经》,会三归一、开权显实,开示种种方便,最后归入最究竟的真实。第六、“圆宗”,即是《大集经》,融会染净的分别,显示法界为圆通无碍,普及群品。

依智顗的叙述,安廪的“六宗”是将大乘经论,依《华严经》、《涅槃经》→《法华经》→《大集经》的次序排列,这无疑不符合地论学派尊重《华严经》的传统。所以,《五教章》的引述则有出入:

六、依耆阇法师,立六宗教:初二同衍师;第三名不真宗,明诸大乘通说诸法如幻化等;第四名真宗,明诸法真空理等;第五名常宗,明说真理恒沙功德常恒等义;第六名圆宗,明法界自在,缘起无碍,德用圆备,亦《华严》法门等是也。[24]

安廪的“六宗”中的“因缘宗”、“假名宗”,与慧光、昙隐的“四宗判”相同。第三、“不真宗”是阐明诸法为如幻如化,第四、“真宗”则为说明万法的本性是空,从思想上说,这是将慧光、昙隐的“四宗判”的“不真宗”分开为“不真宗”、“真宗”。第五、“常宗”说明如来藏、法身等真理具有无量恒河沙数的功德。第六、“圆宗”是说明法界缘起自在无碍,万德圆备具足,亦是《华严经》所彰显的法门。安廪是将“四宗判”的“真宗”分为“常宗”、“圆宗”,其中“圆宗”应该是指《大集经》、《华严经》。

总而言之,安廪的“六宗”判教依智顗、法藏的记载,疑点颇多。虽然,后来澄观、慧苑等都以华严宗的判教进行解释,但已经远离地论学派的判教传统,不能正确理解安廪的“六宗”,所以必须借助地论学派的其他判教理论进行解释,尤其是重视《大集经》的一流。

三、圆中之圆与圆中之顿

在地论学派南道系中,出现尊重《大集经》的一流。于是,《大集经》的判别成为判教的中心。智顗《法华玄义》曾指出安廪主张《大集经》“为染净俱融,法界圆普”,所以为“圆宗”。在地论学派中,安廪、灵裕、宝彖、玄琬都是《大集经》的研习者,但是这些人的著作皆未能存世。在敦煌遗书中,发现地论学派的珍贵文献。如S.613V《纲要书》,《敦煌宝藏》拟题为《佛经疏释》,主要是关于佛教法义的讨论,具有“义章”的特点。S.613V《纲要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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