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前佛教界几个思想理论问题的反思(上)

陈星桥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的贯彻落实,我国大陆的佛教事业有了很大的发展,与社会各界的交往日益增多,社会影响也日益扩大。正因如此,佛教界搞好自身建设的任务也更为迫切,其中包括佛教思想理论建设和文化建设。近现代以来,由于西学东渐,基督教文化的迅速传播,由于科学的昌明和唯物主义思潮的影响,中国汉传佛教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嬗变,其表现可以说比比皆是。其中在思想理论上,最重要的是提出了“人间佛教”(或人生佛教)的思想,其它还出现了“佛教是文化”、“佛教是科学”、“佛教是哲学”、“佛教是教育”等等提法。此外,唐代以来禅宗对中国佛教和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太虚大师就指出“中国佛教的特质在禅”,也因此,近现代以来,各种“禅法”及其理论成为了唯心与唯物、有神论与无神论、出世法与世法、甚至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交涉的平台和纽带。上述这些思想或提法影响至今,“人间佛教”、“佛教是文化”、“禅”可以说是当今佛教界以及有关佛教的政界、学界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语汇,它们对近现代佛教的复兴、树立佛教的正面形象、扩大佛教的社会影响产生了积极的作用。但也毋庸讳言,由于大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思想或提法产生的时代因缘和其深刻的内涵,往往是按照个人的认识水平望文生义地加以解读,这就很容易导致许多人有意无意地产生误解,甚至出现相当程度的曲解和滥用,从而大大消解了佛教神圣性资源,严重影响了佛教的信仰建设和道风建设,使佛教变得世俗化甚至庸俗化。一些教界人士对这种现象十分不满,甚至对这些思想或提法的真实性与合理性产生了怀疑。所以,正视这些问题,厘清“人间佛教”、“佛教是文化”、“禅”等思想概念和提法,已成为佛教界加强思想理论建设的当务之急。下面笔者拟就这类问题作一番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一、佛教的根本教义与五乘佛法

在讨论上述问题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什么是佛教。因为无论是讲“人间佛教”、讲“佛教是文化”,还是谈“禅”,首先不能离开佛教这个大的前提和依据。所谓佛教,简言之,即佛陀之言教与身教,这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思想与修行体系。若广而言之,还应包括佛教在二千五百多年的传播过程中形成的林林总总的典章制度及文化与传统。在现实中,人们对于佛教的解读更是千差万别,犹如盲人摸象。当代佛学泰斗印顺导师从出家的那一刻,即深深感到佛法与现实中的佛教有着相当大的距离。他在《游心法海六十年》中说:“我的修学佛法,为了把握纯正的佛法。从流传的佛典中去探求,只是为了理解佛法;理解佛法的重点发展及方便适应所引起的反面作用,经怎样的过程,而到达一百八十度的转化。如从人间成佛而演进到天上成佛;从因缘所生而到达非因缘有;从无我而到达真常大我;从离欲梵行得解脱而转为从欲乐中成佛;从菩萨无量亿劫在生死中,演变为即身成佛;从不为自己而利益众生,到为了自己求法成佛,不妨建立在众生苦难之上。这种转化,就是佛法在现实世间中的转化。泛神化(低级宗教“万物有灵论”的改装)的佛法,不能蒙蔽我的理智,决定要通过人间的佛教史实而加以抉择”。

可见,佛法如大海,研究佛教难,修学佛法更难。我以为无论是研究佛教,还是修学佛法,抑或是认识人间佛教,都必须从佛教的根本教义出发,以缘起的观念理性地进行研究、抉择,以智慧指导修行,这样才能获得真知,生起正信,发起正行,也才可能修成正果。这里所谓佛教的根本教义,是指佛教本质中几乎不会也不能变化的部分,是与其它宗教和哲学思想不共的东西。

佛教的根本教义是缘起性空,认为宇宙万物乃至精神现象,无不是因缘条件的聚散离合,相对而存在、而消亡,没有恒常不变的实体可得,如幻如化,本质是空,没有能主宰的“我”,更没有什么造物主。用佛教的经典表述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是世间万物和精神现象的真实相状,即所谓“诸法实相”。

既然世间万物和精神现象本质上都是“空”、“无常”、“无我”,那么人们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修行还有什么必要吗?的确从本质上说是没有什么意义和必要,但问题是芸芸众生对“诸法实相”毫无认识,在认识和情感上无不把如幻的相对存在执为实有,执为有可以主宰的“我”和我所主宰、拥有的“我所”,从而妄生苦乐觉受,妄起贪爱,造作善恶诸业。所谓业,就是造作,就是力用,它是遵循一定的因果规律的,佛经说作善业的投生于人间、阿修罗和天上“三善道”,作恶业的则投生于畜生、饿鬼、地狱“三恶道”。无始以来,芸芸众生正是根据自己造作的身口意三业而轮回于六道(三善道和三恶道),虽然本质上没有作者和受者,业果也是如幻如化,但由于无明(不明白“诸法实相”)的作用,业的作用,芸芸众生无不感到有真实的我在作业,在感受真实的苦乐果报。这样一来,人们生活及行为就不能说没有意义,因为现在造作的身口意业不仅会影响未来的身口意业,而且在一定条件下都可能产生种种苦、乐、不苦不乐的果报。换句话说,人们的行为不仅要对现世负责,还要对来世负责。从佛教徒来说,则不仅要致力于净化自己和他人的身口意三业,建设清净和乐的社会或佛国净土,而且根本的还在于要破除心中的无明或我法二执,证得不生不灭的大般涅槃。可知佛教既是入世的,但终极目标仍是出世解脱的。

虽然说诸佛唯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就是要令诸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即彻悟诸法实相),但佛教是讲契理契机、因机施教的。正是基于缘起性空与业果不失的根本教义,佛教建立了比任何宗教都要庞大的一整套富有哲理和伦理实践意义的理论与修行体系。二千五百多年来,佛教在适应各个时代、各个民族、各个国度、各类人群的机宜的过程中,形成了巴利语系佛教(即南传上座部佛教,以原始佛教为主)、汉语系佛教(以大乘佛教为主)、藏语系佛教(以密乘佛教为主)以及丰富多彩的佛教文化。佛教经律论三藏经典数以万卷,法门号称有八万四千,诸如业感缘起、三世因果的理论;如来藏缘起、众生佛性平等的理论;华严法界缘起、依正不二、事事无碍的理论;天台宗性具善恶、一念三千的理论;万法唯识、转识成智的理论;依戒定慧修八正道的修证体系;依戒摄僧、遵循六和敬的僧团制度;奉行五戒十善的处世之道;悲智双运、行四摄六度、自利利他、普渡众生的菩萨行处;空有双泯、物我两忘、平常心是道的禅宗理论;心净佛土净及庄严国土、建立净土的理论等等。这些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宝贵的文化遗产,至今仍在发挥着重要的影响。

根据修行的五大类根性,佛教建立了五乘佛法。一为人乘,主要修习三归依和五戒十善,与儒家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敦伦尽份,闲邪存诚的要求相似,这样就能感生人道甚至欲界六天的善果。二为天乘,在人乘的基础上,更修少欲知足和诸世间禅定,则能感生色界四禅天和无色界四天的善果。人乘与天乘均属于世间善法,仍为凡夫,不能出离生死轮回。三是声闻乘,主要是遵佛声教,观四谛法,修三十七道品,证四果罗汉,灰身泯智,永脱分段生死。四为缘觉乘,主要是逆顺观察十二因缘,伏断根本无明,证辟支佛(即独觉)果。声闻乘和缘觉乘均属于小乘,为出世间法,修此法可以证得圣果,永脱生死轮回,但此类根机重在自我解脱,度众生的悲心和方便不足。五是菩萨乘,主要是修四摄六度,不急于自度,重在以种种方便广度众生,经无量劫的积功累德,始可成就无上的佛果。菩萨乘即所谓大乘,通过修习最殊胜的菩提心和大悲心,以自利利他、普渡众生、成就最高佛果。

五乘佛法的建立,表明佛教是强调个人的宗教实践,普摄群机,既重视家庭与社会责任,又不忘生死解脱,既自利又利他的一种宗教。

二、关于人间佛教的反思

“人间佛教”是即世而出世、以人为本、即人成佛的一种思想与修行体系,反映了佛陀的出世本怀,是原始佛教所固有的精神。自二十世纪上半叶由太虚大师创造性提出并身体力行,以后又由其学生、当代佛学泰斗印顺导师详加论证、弘扬,使人间佛教理论体系渐趋完备;同时,赵朴初居士、巨赞法师、明真法师、正果法师等在大陆历经艰难,大力提倡与推动;星云法师、圣严法师、证严法师等在***等地大力提倡与积极实践,人间佛教思想因而日益深入人心,已成为海峡两岸佛教界的共识。可以说,人间佛教的提出与完善,是近现代中国佛教界智慧的结晶,也是近现代中国佛教复兴的一大标志。

人间佛教作为一种思想或口号的提出有着深刻的历史依据、时代与社会因缘,以及坚实的理论基础(参看陈星桥:《略论人间佛教》,《法音》1997年第9、10期)。问题是:政教学三界的许多人士对此并不了解,往往望文生义地加以解读,结果使人间佛教不是狭隘化就是变得庸俗化;其次,人间佛教的提出已有大半个世纪了,时代和社会环境已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人间佛教不得不面对许多新情况和新问题。因此,在中国佛教不断发展、并将全面走向世界的时候,对人间佛教思想及其事业进行系统的总结和深刻的反思,就显得十分的必要。

(一)人间佛教思想的基本内涵与特点

“人间佛教”既可说是一种思想体系,也可说是一种态度、一种价值取向、一种精神、一面旗帜,它为佛教所本有,并非新创。但对于近代中国汉传佛教的信众来说,它的确是由太虚大师、印顺导师等“刮垢磨光”、“去腐生新”之后,才为人们所重新认识。下面笔者试着概括介绍一下人间佛教的基本内涵与特色。

1、重视原始佛教。初期佛教不仅为佛教之源头,也为佛教之根本,要寻求纯正的佛法,非研究以四《阿含经》和《四分律》等为代表的早期佛教经律典籍不可。如印顺导师在《印度之佛教》的“自序”中说“立本于根本(即初期)佛教之淳朴”。在原始佛教中,信仰的中心是那位生于人间、修行于人间、成佛于人间、弘法于人间的释迦牟尼佛,弘扬的根本教义是四谛、十二因缘和“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三法印,修持的基本方法是戒定慧三学,强调的是“以戒为师”、摄身口意、修十善业和八正道,提倡的是智慧、平等、中道、慈悲与和平,反对的是“天启”、“神创”、“婆罗门至上”、“祭祀万能”、占卜与咒术,以及苦行、纵欲等。这些都是人间佛教的应有内容。

2、重视菩萨道。菩萨道是大乘佛教的根本,是原始佛教的合理展开,是佛陀救世度众生的精神体现,是即世(随缘度生)而出世(修行解脱)的修行方法,是完善人格、成就佛道的必由之路。它所依据的根本教义是大乘中观学派和瑜伽行派所阐述的缘起性空(包括如来藏缘起、阿赖耶识缘起、法界缘起理论)、中道与诸法实相,修行的基本方法是四摄(惠施、爱语、同事、利行)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强调的是发菩提心和诸宏誓愿(如四宏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以诸善巧方便度脱众生,提倡的是更为深广的智慧、平等、中道、慈悲与和平,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对治的是一味厌世、急证自了、食古不化。这些也都是人间佛教所诉求的。印顺导师所谓“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印顺《印度之佛教·自序》)。其中的中期、后期佛教分别指印度大乘佛教兴起时期和密乘佛教兴起时期。印顺导师认为中后期佛教掺入了部分印度教梵我合一与性力崇拜等内容,这些内容本为佛教极力反对的,也是中国主流文化儒家所不容的,因而他持相当的保留态度。

3、人间佛教的重心是人界的提升。人是六道众生的一类,佛教视人类为最具可塑性、可转变性的,即最易于提升,也最易于沉沦,人间佛教的使命就在于提升人格,并进一步升华为最高层次的神格——佛。众生皆有佛性,皆有“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要即世出世、即人成佛,关键在乎一心。这就要求广大佛教徒发菩提心和长远心,广度众生,走人——菩萨——佛的修行路线,即由凡夫修人间正行(五戒十善),进而发心学修菩萨行愿,由菩萨行愿趣证佛果。这种既修福又修慧,既重视家庭与社会责任,又不忘生死解脱,既自利又利他的修行道路最符合佛陀的本怀,是大乘佛教精神的体现,同时也特别适合于当今中国社会和时代的发展,可一改以往佛教被山林化、被外界诟病为消极厌世、逃避现实的状况。

4、人间佛教不属于任何宗派,惟以弘扬纯正的佛法、启人智慧、净化人心、和谐家庭与社会、庄严国土(包括环境、生态的治理与保护)、利乐有情(包括众生身心烦恼的解脱)为原则,反对神化、鬼化、死化、巫化的佛教,同时也反对商业化、庸俗化的佛教。正如印顺导师在《游心法海六十年》中说:“确认佛法的衰落与演化中的神化、俗化有关,那么应从传统束缚、神秘催眠状态中,振作起来,为纯正的佛法而努力”。过去封建帝王以“神道设教”实行愚民政治,的确使佛教附上了过多的神秘外衣;宋明理学的排佛加重了佛教的山林化、边缘化,使不少佛教徒脱离现实,或清闲度日,或急证自了,或专为个人死后谋划;等而下之者,一些僧人专以经忏祭鬼度亡为业,或占卜看相看风水为业;现代社会则使佛教出现了世俗化、商品化甚至庸俗化的倾向。这些不是也不应成为佛教的特征。

从上可见,人间佛教的内涵博大而精深,纯正而不失方便,积极而非消极,务实而不执着,入世而不失神圣。为作进一步的说明,笔者试从人生的价值取向和修行弘法的层面略作分析,看看人间佛教具有怎样的一些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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