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周∵老

李家振

周绍良先生是著名的学者,我一向很敬重他。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不理解他。这固然有年龄、工作关系带来的差距,也有我对佛教在信仰与文化上的浅薄有关。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也是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的所长,是我的直接领导。他知道我学过音乐,曾让我研究明永乐年间钦定、由南北曲组成的《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名称歌曲集》。我听后不以为然,觉得这种课题太陈旧,与现实距离太远,甚至认为他保守,有点迂。那时我发现他对工作和生活中许多杂事常常视而不见,对人们有兴趣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也听到一些人私下议论他,说他有点“糊涂”,我想这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

后来他不再担任行政职务,只是一位副会长,我们还是常有往来。日久天长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不仅佩服他的学问,也真正从他身上感觉到了许多东西。他对于从行政职务上退下来,若无其事,十分自然,仍然很努力地做学问。对当年担任领导职务时蜚短流长的人和事,我原以为他全然不知,这时谈起来才知道他完全清楚,而且能言简意赅地一言中的。我吃惊了,深深感到他的学问不是死的文字,而是通达人情世故的。如果换了我,在位时可能会怒火冲天,不在位时又可能牢骚满腹,而他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我以为这是传统文化的修养,也是用佛教缘起观对待事物的态度。

在平时接触中我还发现他是一个懂得生活、很有情趣的人,我们外出吃饭,他对在哪家馆子应点什么菜都很在行,实惠而不讲排场,比起那些自称讲究“食文化”的人,人云亦云地乱花钱完全不同。十几年前弥松颐先生在《北京晚报》发表过一篇小文,说的是与周老在外吃饭,周老在饭后叫侍者“埋单”,使他感到周老是个很合潮流的老人。他在观赏一些古代的小物件时,不单纯是为了鉴定工作,也并非出于玩物,而是从中感受文化内涵,体会个中的情趣。

一些小现象也使我感到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次我们到湖南益阳开诗僧齐己的研讨会,院子里有一小池,池中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顶上有一只碧绿的蛙。休息时我和他站在那里看,我正觉得这样的构思非常巧妙,那只青蛙一下子蹦进了水池,溅起了一些水花。我惊道:“我还以为这是假的呢!”周老笑了,像一个孩子一样地笑了,他说:“这真有趣!有意思”。今天我仍不能忘记那一瞬的乐趣与他的笑容。这时候我和他之间没有年龄长幼、学问大小、职务高低的区别,是绝对纯真的关系。

他对做学问很认真,对年轻人帮助很真诚。我们出版的《中国佛像艺术》、《观音应化灵异图》、《清冷枚绘罗汉图》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他还曾担任北京佛乐团团长职务,对佛教音乐很支持,在与他的交往中许多中青年学者都愿意和他亲近。

近几年来他身体不好,但仍然积极地为佛教文化做着工作。他让我们协助他编著《中国汉传佛教文献综录》,对于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谷辉之女士悉心指导,无保留地提供资料。他要我们把汉传佛教文献的现存本、着录版本和收藏者都收录进来,争取充分体现出迄今为止汉传佛教文献大体保存和分布的现状。他强调除传译、撰述外,兼收出家、在家二众的论着,还要我们收录一些为历代经录所排斥或忽略的佛教文献种类,如寺院志、山志、水志、变文志等。

经过十几年的接触与学习,我对他的要求有所理解了,我明白他的想法是有深意的。长期以来西方学者往往重视梵文、巴利文原典,而对汉传文献有些偏见。他要我们做的正反映了印度佛教三藏原典及其译本系统的传世情况——即原典早已失传,巴利文三藏数量较少,而中国汉译佛教典籍早在公元二世纪已经兴起,而且传译精湛、数量宏富。整理出《综录》正是为了让世人看到印度佛教原典主要是在汉传佛教典籍中得到较完整的保存和传播的,至于日译、英译大藏,则是以汉译为本这一事实。

由此我想到十几年前他让我研究的《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名称歌曲集》,这一课题绝不陈旧,而是可以从一些根本资料上去弄清佛教以音声事佛与南北曲等传统音乐的关系,从而引申开去弄明白诸如“智化寺音乐”等的价值。在此基础上再予以创新弘扬,这才是真有依据传承的研究。

他要做的是整理佛教信仰与文化的历史财富,从而进一步继承发展。而一般来说人们重视的是眼前效应,立竿见影。弄明白这一点差别我竟花了十几年,几乎是我与他年龄的全部差距,而我所受的教育、功底是无法与他相比的,这都是浅薄带来的结果呀。

周老病危住院时我在外地,接到凌海成发给我的短信,我赶回北京。开始两次去医院只能从屏幕上观察,后一次才见到了昏睡不醒的本人。在我又要出发的前一天再次去医院,他醒了,睁大眼睛望着我,可惜不能说话。他要拿笔给我写,又写不成句。我赶紧告诉他让他放心,我说:“交代给我们的事都在努力做,一定争取早日把《综录》整理出来”。他双手合十连连点头。

看到他从昏迷到能坐起来的过程,我带着一线希望离开了北京。心里想着“秋暖、老健……”,古语“三不可靠”的说法,依旧挺担心的。

终于还是收到了他逝世的消息!我没能赶回来。

他已是九十高寿,我也说不出有多少悲哀了。但我除了没能让他看到《综录》这部书的完成而感到遗憾外,心里有点空荡荡的。他一个人住在旭日花园时,我虽不能常去,但总有一个想着要问候的人在电话的那一端,如今没有了!想到我与他的结识,一切曾有过的事都已过去。但我相信因果,因果是不空的,它还要流转。这是我能写这篇文章、也想写这篇文章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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