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传译与中国涅槃宗的形成∵∵

杨惠宇

壹、前言

涅槃一词,是由梵语nirvana(巴利语nibbana)转译而来。早期汉译经典中,多翻音成泥洹,也有称为涅槃那、涅隶槃那、抳缚南者。中文意译作寂灭或灭度。原来是指吹灭烛火,或是蜡烛熄灭后的状况;其后则转喻为将无穷烦恼的燃烧火焰灭尽的状态,也就是远离了现世的生死之苦,达到了一切烦恼惑业寂灭的境地。所以,在佛典中,它与“择灭”、“离系”、“解脱”、“无生”可说是等词同义。经典有时也称作“般涅槃”(pari-nirvana),“般”字,为梵语pari的音译,指完全的、圆满的寂灭的意思;或是加一大字,而称“大般涅槃”(Maha-parinirvana),这是尊称佛陀的入灭,代表着极为殊胜的大圆寂。此一境界,是佛教中超越生死迷界以达究竟安稳、不生不死的悟界的至极成就,也是佛教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所体现出的最高实践目标与最大依止归宿;同时,涅槃乃是超离一切差别相状的无为之相,故又可等同于“离相”、“无相”。是以,其被列为评判佛教特征的“三法印”之一,亦即“涅槃寂静”(wantaj-nirvanam)。以上是约字义来说。

再就经典而论,目前所存的涅槃经典中,一般可分成专门叙述佛陀入灭前后情形的小乘涅槃经典,以及阐述“法身常住观”,“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论”、“阐提亦能成佛说”等论题为主的大乘涅槃经典两类。其中,由于大乘涅槃经典在汉地的传译,更促成了我国涅槃宗的建立,而被列为中国佛教十三宗派之一。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由于经典的传译有其先后顺序,加上西域梵僧或是西行取经僧所学的派别不同,以及时人的研究兴趣与经典解读的内容不一,遂形成我国宗派林立的现象。以下,笔者先从版本目录学来说明历代典籍所记载的涅槃经录,与目前《大正藏》涅槃部的收录情形;其次沿着历史脉络,探讨涅槃经典在传译的过程中,对于我国佛学思想的发展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以及涅槃图像与涅槃法会的流传经过,最后则谈及涅槃宗的兴起背景与盛衰始末。

贰、涅槃经疏与藏经涅槃部的完成

在我国,经典的翻译工作起至东汉迄于元代,凡千余年间,所译出的经律论等,也多达数千卷。早先译出的经数不多,且译经师散于各处翻译,所以并没有一定的目录。前秦以来逐渐有僧搜集编成,其后又次第增补,才有了数十家的经录。如隋开皇十七年(597)费长房奉诏撰辑的《历代三宝纪》卷十五,便列举出有二十四家的经录,然此等诸录到隋代时,已全部散佚。

目前存在的主要经录约有十九种,分别收于《大正藏》第四十九及五十五册中。其中南朝梁代僧祐(445~518)所撰辑的《出三藏记集》十五卷(简称《僧祐录》),为现存最古的经录,是继东晋道安(312~385)《综理众经目录》(已佚)之后所撰,所以,凡是有关东汉以来至东晋时代的译经,皆是以本录为首要的参照依据。隋唐以来,较著名的经录有:隋开皇十四年(594)法经等奉诏撰辑的《法经录》七卷,将当时已翻译及记载于各经录的所有经典,全数目录化,有关北朝的译经资料记载详实,正可弥补《出三藏记集》所缺。隋开皇十七年费长房奉诏撰辑的《历代三宝纪》十五卷,是记载关于北朝及隋代的译经。隋仁寿二年(602)彦琮等奉诏撰辑的《仁寿录》五卷,是依《法经录》分类整理的方法,搜罗隋代现存经典以及缺本目录而成。到了唐朝,有唐高宗麟德元年(664)道宣撰的《大唐内典录》十卷,是承《仁寿录》的形式,根据当时长安西明寺的大藏经而作成,收录了唐代现藏的入藏录。道宣另有《续大唐内典录》一卷,则仅记载了东汉的译经部分。其他如唐高宗时的《静泰录》、玄宗时智升的《开元释教录》等,都是研究汉译佛典目录学常被征引的经录资料。

藉由上述对经录的掌握,我们发现,中国首次出现涅槃(泥洹)一词,同时也是第一部以涅槃为名的经典,是东汉桓帝末年来到洛阳的支娄迦谶(简称支谶,147~?,中亚古国大月氏人,为我国翻译及传布大乘般若学的首位僧人)其所译的《胡般泥洹经》,虽然该经早已失传,不过到了西晋的白法祖、东晋的法显均有再译本出现,内容是叙述佛陀入灭前后的情形,支谶当时尚未用“佛”字而以“胡”字翻音,同时该经也未涉及任何关于“佛身常住”、“众生悉有佛性”、“阐提成佛”的观点。而有关历来汉译的大小乘涅槃经典,根据《僧祐录》等诸录记载,统计总达十五种之多,现依翻译年代的先后顺序列示如下:

(一)《胡般泥洹经》二卷,东汉?支娄迦谶所译(今已失传)。

(二)《大般涅槃经》二卷,曹魏?安法贤译(今已失传)。

(三)《大般泥洹经》二卷,三国吴?支谦译(今已失传)。

(四)《方等泥洹经》二卷,西晋?竺法护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78)。

(五)《佛般泥洹经》二卷,西晋?白法祖译(《大正藏》第一册,NO.5)。

(六)《佛说大般泥洹经》六卷,东晋?法显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76)。

(七)《大般涅槃经》三卷,东晋?法显译(《大正藏》第一册,NO.7)。

(八)《般泥洹经》二卷,译者不详,东晋时代译出(《大正藏》第一册,NO.6)。

(九)《佛遗教经》一卷,姚秦?鸠摩罗什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89)。

(十)《大般涅槃经》四十卷,北凉?昙无谶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74)。

(十一)《泥洹经》二十卷,刘宋?智猛译,今已失传。

(十二)《般泥洹经》一卷。译者不详,今已失传。

(十三)《大悲经》五卷,北齐?那连提耶舍、法智共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80)。

(十四)《四童子三昧经》三卷,隋?阇那崛多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79)。

(十五)《大般涅槃经后分》二卷,唐?若那跋陀罗译(《大正藏》第十二册,NO.377)。

其中,第(一)(二)(三)(十一)(十二)等五经,今已不存,故现存只有十经,且有多本重译。如第(四)竺法护本与第(十四)阇那崛多本,就为同本异译7;第(六)法显本与第(十一)智猛本,也为同经异译;而第(五)白法祖本,则有二种异译,即:第(七)法显本与第(八)失译本。其内容与姚秦?佛陀耶舍、竺佛念共译的《长阿含?游行经》三卷相同,均为描写佛陀入灭前后的情况,故(五)(七)(八)三本被归类为小乘涅槃经典,余则属于大乘涅槃典籍,且以第(六)(十)(十五)三经为要。同时,北凉的昙无谶(385~433)所译四十卷、十三品的《大般涅槃经》最为完全,此即一般所称的《北本涅槃经》,之后该经传于南方宋地时,由于品数疏简,文义艰异,初学难解,于是南朝刘宋的东安慧严(363~443)、道场慧观,与曾着《辩宗论》以阐释道生顿悟之义的谢灵运(385~433)等,便将本经前半段(即《大般涅槃经前分》)对照于法显、觉贤共译的六卷《泥洹经》,整理删订再治,增加品数而成为三十六卷、二十五品,此即《南本涅槃经》,而使“涅槃之学”、“顿悟之说”得以弘布于当时,目前两本均收于《大正藏》第十二册的“涅槃部”中,经号分别为No.374及No.375。由此也可看出,我国涅槃学的建立,当是与大乘涅槃经典北本南传后的广布流通,有着密切的关连。

至于涅槃经入于藏经目录的部分,最早时,是《开元释教录》以《大般涅槃经》四十卷(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后译荼毗分》二卷(唐?若那跋陀罗、会宁共译)、《大般泥洹经》六卷(东晋?法显、觉贤共译)、《方等般泥洹经》二卷(西晋?竺法护译)、《四童子三昧经》三卷(隋?阇那崛多译)、《大悲经》五卷(高齐?那连提耶舍、法智共译)等六部五十八卷经集,合称为“涅槃部”的。

其次,明末天台宗蕅益智旭(1599~1655)所著的《阅藏知津》卷二十五,除列《开元释教录》所记载的六部外,另加入了十部:南本《大般涅槃经》三十六卷(刘宋?慧严等再治)、《大乘方广总持经》一卷(隋?毗尼多留支译)、《济诸方等学经》一卷(西晋?竺法护译)、《集一切福德三昧经》三卷(姚秦?鸠摩罗什译)、《等集众德三昧经》三卷(西晋?竺法护译)、《摩诃摩耶经》二卷(萧齐?昙景译)、《大方等无想经》六卷(北凉?昙无谶)、《菩萨处胎经》七卷(姚秦?竺佛念译)、《中阴经》二卷(姚秦?竺佛念译)、《莲华面》经二卷(隋?那连提耶舍译)等,共列有十六部,凡一二一卷。

如今,《大正新修大藏经》的“涅槃部”,是大乘经籍五大部(般若、法华、华严、宝积、涅槃)中的一部,其除去了《阅藏知津》的《大乘方广总持经》、《济诸方等学经》二部之外,另加收了《大云无想经》卷九(姚秦?竺佛念译)、《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姚秦?鸠摩罗什译)、《佛临涅槃记法住经》(唐?玄奘译)、《般泥洹后灌腊经》(西晋?竺法护译)、《佛灭度后棺敛葬送经》(译者佚名)、《迦叶赴佛般涅槃经》(东晋?竺昙无兰译)、《佛入涅槃密迹金刚力士哀恋经》(译者佚名)、《当来变经》(西晋?竺法护译)、《法灭尽经》(译者佚名)等九部各一卷,总编成二十三部(经号为No.374~396),共一二七卷。此类经典,有描述佛陀灭度的情形,有宣说佛身常在,及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等大乘思想的观点,而统汇编于一大套涅槃部中。

值得注意的是,四十卷《大般涅槃经》是以《阿含》、《法句经》为始,并援引《首楞严经》、《瞿师罗经》、《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法华经》、《杂华经》等般若经典,可见其深受当时般若显学的思想影响。有关本经的注疏极多,较重要者有:(一)南朝梁天监八年(509),宝亮等奉武帝敕撰的《大般涅槃经集解》七十一卷,收于《大正藏》第三十七册,内容集录了六朝以来诸家有关《南本涅槃经》之说,为现存涅槃经注疏中的最古者。(二)由印度婆薮槃豆造,元魏?达磨菩提译的《涅槃论》一卷,收于《大正藏》第二十六册。(三)由印度世亲菩萨造,南朝陈?真谛译的《涅槃经本有今无偈论》一卷,收于《大正藏》第二十六册。(四)隋代慧远(523~592)撰的《涅槃经义记》十卷,收于《卍续藏》第五十五册、五十六册,本书系《北本涅槃经》的注疏。(五)隋代章安灌顶(561~632)的《涅槃经玄义》二卷,收于《大正藏》第三十八册,为根据天台宗立场来解释涅槃经的。(六)灌顶另一作《涅槃经疏》三十三卷,同收于《大正藏》第三十八册,为以天台教旨解释《南本涅槃经》,并以《南本涅槃经》与《方等般泥洹经》、《大般泥洹经》、《北本涅槃经》等经辨其同异。(七)隋代嘉祥吉藏(549~623)的《涅槃经游意》一卷,收于《大正藏》第三十八册,系以三论宗义而解说涅槃经的大纲。(八)新罗元晓的《涅槃经宗要》一卷,收于《大正藏》第三十八册等。

此外,关于唐代若那跋陀罗、会宁共译的《大般涅槃经后分》的传译,据唐代义净天授二年(691)成书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卷上〈会宁传〉、则天武后天册万岁元年(695),由佛授记寺沙门明佺、菩提流志、义净等高僧奉敕撰集而成的《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二,与智升于开元十八年(730)撰的《开元录》卷十一等诸记载,本经为唐高宗麟德年中(664~665),南天竺僧若那跋陀罗与唐僧会宁于南海波陵国,从《阿笈摩经》(即《阿含经》)抄出如来涅槃焚烧之事所共同译出的,并于仪凤年初(676)送至长安。本经世称为昙无谶译的《大般涅槃经》之“后分”(又称《大般涅槃经后译茶毗分》),义净(635~713)认为其中〈憍陈如品余〉是补续《大般涅槃经》的〈憍陈如品〉,且文中所记多似于《长阿含?游行经》之说,当属小乘涅槃经文,而与昙无谶所译大乘涅槃意旨不同;然智升的《开元录》则引经文所说:“常乐我净,佛菩萨境界,非二乘所知。”以及经初所题的“憍陈如品之末”,而认为本经应与“大涅槃义理相涉、文势相接”。

另据章安灌顶(561~632)的《大般涅槃经疏》卷三十三所引〈居士请僧福田经〉记载,昙本的《大般涅槃经》在唐代以前,即有〈烧身品〉、〈起塔品〉、〈嘱累品〉等三品“后分”之说。然而《僧祐录》卷五的〈新集疑经伪撰杂录第三〉,却将〈居士请僧福田经〉编入疑录。唐朝荆溪湛然(711~782)撰述的《摩诃止观辅行传弘决》卷六之三记载:《涅槃后分》本在伪目,至大唐刊定时始入正经。宋代智圆的《涅槃经疏三德指归》卷二十指出,本经的〈遗教〉、〈还源〉二品相当于〈嘱累品〉,〈荼毗〉、〈廓润〉二品相当于〈烧身品〉,〈起塔品〉当时则尚未传至中土。依此推之,〈居士请僧福田经〉若属疑伪之经,则本经(后分)或为会宁等人伪撰亦未可知。至于其被疑为伪撰的理由,则或许是因为此类译经,多半是从梵文大本中节抄出来的,而非独立的经本;因此,这些译经时常会显得零碎而不完整,以致备受质疑了。

叁、我国涅槃图像与涅槃法会的兴起

涅槃图像,又称卧佛像、睡佛像或是“寝释迦”。乃刻绘释尊入于涅槃的绘画、雕刻图像。其像内容通常为:在四株沙罗双树之间的宝台上,释尊枕北右胁,作睡眠状,其旁有诸菩萨、佛弟子、国王、大臣、天部、优婆塞、鬼神、畜类等五十二众围绕,并有佛母摩耶夫人出现其间。印度现存最古的涅槃像遗品,是在联合州迦斯阿(Kasia)西南方的涅槃堂(亦即佛陀入灭之地),为一长约六公尺余的巨大卧佛石像,上并有铭文记载,约为五世纪顷的作品。我国最初记载印度史迹有关佛涅槃像的书为《大唐西域记》,其卷一〈梵衍那国条〉曾描述说,该国都城以东二十三里处有一伽蓝,其内有佛陀入灭的卧像,长千余尺,该国国王每于此涅槃像前举行“无遮大会”。如此千余尺的巨大涅槃像,也是古来涅槃造像遗迹中所罕见的。此外,著名的阿姜塔石窟(Ajanta)15的第二十六窟,亦有佛涅槃浮雕像,全作长七公尺多,属于五世纪—笈多王朝时代(梵名Gupta,∵320~470统一印度,是继贵霜王朝与南印度案达罗王朝后,代之而起的王朝)的雕刻遗品。

而我国最早造立涅槃像的记载,为《僧祐录》卷十二的〈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上有“宋明帝陈太妃造*轮寺大泥像并宣福卧像记”,此为南朝宋明帝时(465~472在位)陈太妃造卧佛像以祈福的刻铭词,然其所造的像今已不存;不过,至少可推知当时涅槃经说已为风行,理当相对而有涅槃图像出现的参考依据。现今我国所存较著名的涅槃像有:大同云冈石窟(约是北魏至隋朝的遗迹)第六窟的东壁、敦煌千佛洞(相传石窟最早为前秦建元二年,西元366年,沙门乐僔所开凿,其后历经各代增凿营建,渐成千余洞窟的大石窟群)的第十九乙窟(此为唐代所造,被视为涅槃像中的特出者)、一二○F窟,及一三五窟等处。

至于涅槃法会,则是每年为纪念佛陀入于涅槃之日所举行的法会。有时又称“常乐会”或是“佛忌日”。然而有关佛陀涅槃日的日期,自古至今,异说纷纭,以梵语书写经典为主的北方佛教,如中、日、韩等国,一般认为佛陀于二月十五日入灭,称是日为涅槃节。故每年于该日悬挂释迦涅槃图,并念诵《涅槃经》、《佛遗教经》等,以举行追思佛陀的法会。我国有关涅槃法会的最早记载是南宋?志磐所著的《佛祖统纪》,在其卷三十三有云:“如来于周穆王五十三年二月十五日入灭,凡在伽蓝,必修供设礼,谓之佛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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