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日本两年半,已经遇上了三次的印度学佛教学大会,前(一九六九)年六月在东京的大正大学召开,我初到日本,便躬逢其盛。去(一九七○)年在京都的花园大学召开,因为路途太远,我没有赶去。今(一九七一)年六月又在东京召开,由东大的印度哲学研究室主办,借国立教育会馆为大会会场。我从前年开始,即已成了该会的会员,既然人在东京,当然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了。

此一学术大会,既是日本全国性的,也是世界性的,它在会员的数字上,虽不是学会之中的首位,但在组织上和内容上,乃是日本佛教学界最庞大的一个学术大会。它是在第二次大战终了之后,于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五日,在东京大学的山上会议所召开成立大会,第二年十月即于东大召开第一次学术大会,迄今年为止,已经举办了二十二届学术大会。因其目的在于联络对于印度学佛教学之研究者──有关的团体及个人,以期促进印度学的发达与普及。所以此一学会的范围极广,凡是涉及印度哲学、宗教、文学、考古、语文、佛学,以及以佛教为中心的哲学、宗教、艺术、历史、民俗等的问题,无不包罗。此一学会既由日本人士发起和主办,当亦以日本人为主要的成员,但在每次大会中,均有外国人来参加发表,除了中国、韩国、印度、越南等的亚洲国际学者,也有美国、加拿大,乃至比利时等的欧美学者。故在举行会员大会的仪式之时,日本***的文部大臣、外务大臣、总理大臣,均有祝贺大会的电文于会中宣读。可见日本***对此大会不仅是视为国内的学术活动,更被视为国际的学术活动。

该会的个人会员,是攻读硕士学位程度以上的学生、研究员、教职员和各种行业的人,也就是说凡为大学院程度以上,不论何人,均有申请入会的资格,入会的目的,除了发表和研究,不可能有其他作用。现有会员一千五百多人。中国人会员则有杨鸿飞、释慧岳、张曼涛、吴老择、林传芳、叶阿月以及笔者,其中以张曼涛、杨鸿飞、林传芳、叶阿月等发表的论文次数较多。

它的加盟学校,也就是团体会员,有三十七个,其中除了佛教主办的大谷、高野山、驹泽、立正、大正、龙谷、佛教、花园等各大学,尚有国立的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大阪大学,以及早稻田、明治、庆应、东洋、法政、日本等各大学。

个人会费每年每人一千五百日圆,有大学院的团体会员学校每年负担五万日圆,佛教学关系大学每年负担二万或一万日圆,一般加盟大学则为五千日圆。除了会费的收入,尚有来自佛教各宗派的捐助以及学会纪念会的补助;文部省也以「科学研究费补助金」(研究成果刊行费)的名义,拨给三十万日圆。费用的最大支出是《学会杂志》(会中发表的全部论文集刊),去年用了四百五十九万多的日圆。会员均有享受***受赠此学会杂志年刊两厚册的权利。

由此可以了解,这一日本的学术会议,虽属佛教性或民间性组织,它却是结合了***的、整个教育界的、全体佛教界及印度学佛教学界的精神力和经济力的一个组织。该会没有硬性规定谁非得参加不可,但是,凡为与印度学佛教学有关的学者,几乎没有一位不来参加。它的现任理事长是宫本正尊,理事则有东大的中村元、平川彰、玉城康四郎,京都大学的长尾雅人、松尾义海,大谷大学的野上俊静、横超慧日,立正大学的坂本幸男、野村耀昌,驹泽大学的槫林皓堂、藤田俊训,龙谷大学的石田充之、中野义照,大正大学的栉田良洪,早稻田大学的康井康顺,东洋大学的西义雄,日本大学的古田绍钦等四十六位。学术大会的评议员一百二十二位。有许多年长的学者,好多年来已不再在大会中发表论文,但是,他们参与大会的研究精神和热诚却不让于年轻学子,他们的希望是让年轻的学者们多发表,他们虽不发表,却是每会必到,绝不倚老卖老,那些白发萧萧的老学者们照样挤在一般的青年群中,赶着选听他们想听的发表会场。

不过,每次大会对于发表论文的人数并无限制,只要充分準备,报名发表,必可为你安排在发表的日程之中;人数多,即增加发表会场的教室,人数少,也可减少。例如一九六八年在京都的佛教大学,分为九组;一九六九年在东京的大正大学,分为八组;一九七○年在京都的花园大学,亦为八组;今年一九七一年在东京,则已增加为十组。每组在两天的日程之中,有三十四个人发表,十组便是三百四十人,除了少数临时缺席的之外,仍有三百二十多人,所以今年是这个学会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次了。分组的原则,是沿着历史的路线而做系统的划分,从印度学而至佛教学,佛教学则自印度的原始佛教、小乘佛教(南传巴利语系的小乘佛教也包括在内)、大乘佛教;又到中国系的大乘佛教──西域──中国──韩国──日本;经过日本的本土发展之后,又产生了日本民族所特有的日本佛教(包括净土宗、净土真宗、日莲宗)。今年关于印度及印度佛教学部分的有三个半小组,中国佛教学部分的占两个半小组,其余除了五篇论文是关于韩国的佛教学之外,几乎都是日本佛教学的东西了。日本佛教的独立,是在鎌仓幕府时代(公元一一九二─一三三三年)开始,所以他们研究的重点,也多置于那个时代的几位名僧,例如对于法然、亲鸾、日莲等人的探究。

但是,日本佛教的源流是中国佛教,尽管他们不再需要今日的中国佛教,如果放下了中国佛教,日本佛教也就无从谈起,例如法然的净土宗是本于中国的善导,真宗的亲鸾本系法然的弟子,而且不论是法然、亲鸾、日莲的那一位,都曾出身于日本的天台寺院,日本的天台宗固然是从中国传承过去,他们任何一宗所用所依的经典又无一不是汉译本,他们的教养根据也不能离开中国古代高僧的注疏。直到现在,依然如此。所以,他们在中国佛教方面所下的工夫,占的比率极重。同时,在日本佛教学术界,如果仅系一个宗派学的专家,不管如何优秀,也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学者,事实上凡是第一流的优秀人才,绝不甘心自限于日本佛教的所谓「宗学」的小天地中。

明治以来,日本佛教学术界的趋势,是灵活地运用佛教学的语言学──梵文、巴利文、***文、汉文等,做原典的异本异译的比较研究。据我的藏文教授中村博士说,当他在硕士第二年时,即有能力将藏文和梵文做对译的工作。可是,今天存于人间的佛典,乃以汉文的最为丰富,故其不论当在研究梵、巴、藏的任何一种佛典之时,均须参考汉译的佛典。因此,遂使他们由专注于印度原典的梵、巴佛典,转而再来重视中国的佛典。使得日本学者追索日本佛教的根源之时,需要重视中国佛教;当在追蹤印度佛教的发扬之时,也要归结到中国佛教。于是,在小组的区分上,若要严格的划成印度、中国、日本的部分,势将不可能了。我在前面所说两个半小组的中国佛教学部分,乃是指的对于中国人的中国思想研究。如果把对于汉译经典之研究计算在内,那么,所谓印度学的部分仅有一个小组而已,中国佛教学的部分,则有五个小组了,正好占了整个大会内容的一半。再何况讲到日本的凝然(华严宗)、道元(曹洞宗)等人时,必然也会牵涉到中国佛教,因为他们都是留华的学僧。

可是,以前研究中国佛教的人,未必要求懂得印度原典的语文,例如中国的天台智者大师,便是不晓梵语的人,直到目前的中国佛教界依然如此,认为中国已具备大小乘的三藏教典,毌需另作外求;同时在佛教中国化之后,早已形成了中国本位的佛教,至于有没有其他语文的佛教圣典之存在,对于中国佛教而言,已是不关轻重的问题了。但于明治以后,将近一百年以来的日本佛教学界,由于接通了西洋的治学精神,并且对于中国佛教,也没有日本的本位问题,所以能够站在时代的角度,给汉译的经典以及中华古德先贤们的注疏,做客观的再认识的努力,他们所凭借的东西,主要的便是语文工具。因此而更为明确的发现,那些观点是出于中国人的构想,那些观点是源出于印度的佛教。这种工作,迄今为止,仍在继续开发之中,正由于此,纵然是研究中国佛教问题的学者,也得具备基本的语文知能。

当然,世间没有绝对可靠的东西,学者们的研究结论,不过是提出比较可信的看法,假如有人提出更可信的看法时,前一看法便成为不可信。所以,在日本佛教学界的成名学者或前辈学者,无不重视他们的后继者之培养,以期他们所研究的主题或主科,继续有人接棒。最可喜的是日本的学者先进,虽受后学者当作权威来恭敬,却不会迫令他们的学生接受他们自己的见解,所以,他们的学术成果,均能日新月异地向前迈进。比如我的指导教授坂本幸男博士,主张《大乘止观法门》这部书是出于昙迁之手,而我却提出许多证据和论点,主张是出于南岳慧思禅师,结果他不但不反对,反而给了我很多鼓励。因此,在日本学术界中,我从未发现晚辈攻击前辈的事,也没有见到长辈卖老的事;即使在一般的学者之间,只有心平气和、虔敬诚恳地相互讨论,火辣辣的笔战场面,至少我还没有见到过。

日本学者看来很笨拙,他们实实在在,绝少偷窃取巧或沽名钓誉。他们都是从大学院时代开始参加各种学会活动,如想成为学有专长的名学者,必定要尽其努力的所得,争取在学术大会中发表论文的机会,经十年、二十年的奋勉,如果已有了独特的专长,学术界中也不会不知道他的大名了;假如是个庸才,能够争取发表的机会,能够为其个人增进学问,但却不可能被公认其学术上的价值和地位,像这一类人,除了听他们称道别人,殊少听他们诋毁别人,这大概也是日本优良学术风气的一面吧!

再说日本学者对于中国问题的研究,在魏晋南北朝以迄隋唐阶段的研究成果,已相当丰富,如今乃至以后,仍将有增无已;对于宋朝尤其南宋以后的研究成果,便越往后越少。这有正反两重因素:一是中国佛教到了宋朝之后,由于经过唐武宗及后周世宗的灭佛运动,元气大伤,因之一蹶不振,仅有禅宗及净土教流行在民间,保守尚感乏力,遑论继续发扬,故在内容方面,比之以往,颇为失色。第二是日本的鎌仓时代,相当我国南宋光宗至元朝文宗时期,正当中国佛教衰微,日本自身便产生了具有日本民族特性的日本佛教,所以不再重视中国佛教了。可是,从那之后的中国,佛教并未灭亡,值得研究的问题还是很多,因此,在这一次的大会中,有两个人以明末的云栖袾宏为题提出论文。然由于近代中国文字,在日本学者读来颇为困难,真正以研究近代中国佛教为主的人,还是相当的少。

凡是会员,均有报名发表论文的资格,但在会场之中,面对着专家听众,不但不能信口开河,而且还得準备与主体有关的其他问题,以防听众发问。发问的情况有两种:因为凡来听你发表的人,若不是与这个问题有关联的专家,便是对于这个问题希望得到某一疑问之解答的学者。前者为了求证他自己的看法,便会举手发问,甚至和你当场辩论;后者为了所得答案之不满意或不充分,也会举手发问。答不出来或解答错了,当然不会怎么样的,然在学术神圣的前题之下,谁愿意马虎呢?所以,大多数参加发表的人,在大会之前的数星期,即把论稿念得滚熟,还得查阅许多的参考资料,是以準备应考的心情去参加发表的,且此不限于年轻的学者。

他们极重视荣誉,印度学佛教学会自第八届大会开始,即成立了学会奖的制度,凡在学术大会中,提出了高水平的论文数篇之后,即有接受学会奖赏的可能,受奖人的学术地位也就因此自然提高。类此的学会组织,假如中国也有几个的话,该是多好?因为这也是提携人才和促进人才之养成的方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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