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度论》在南北朝的流传及其影响

南京大学哲学系∵圣凯法师

内容提要∵本文探讨《大智度论》的翻译,指出“三分除二”为《大智度论》梵文本汉译的结果,并非“略译”;同时,依僧诠、静蔼—道安、慧藏—法彦、智隐三系等考察《大智度论》在南北朝的流传,可以看出智论学派的传承与发展。

关键词∵《大智度论》∵流传∵翻译∵智论学派

《大智度论》经鸠摩罗什译出后,研究风气甚盛,与三论学派(《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相合,则成为四论学派。当时中国佛教受到道教、儒家的影响,尤其是玄学思潮的盛行,出现“格义佛教”,而《大智度论》的流行无疑推动了中国大乘佛教的发展方向。同时,中国佛教界的师资相承,依《大智度论》而展开学派思想,虽然现存只有慧影《大智度疏》,但是梳理僧传资料,仍然可以发现《大智度论》对中国佛教的深刻影响。

一、《大智度论》的翻译

《大智度论》(以下简称《智论》)是《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的释论,又称为《摩诃般若释论》、《大慧度经集要》、《大智度经论》,无现存梵本,仅有汉文译本,为鸠摩罗什所译。但是,《智论》的翻译经过以及原本、略本问题,以及《智论》的作者是否为龙树,争论不休。

1、《大智度论》的翻译

《智论》是《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的译论,鸠摩罗什先译经,后译论,而又同时修订完成。僧睿《大品经序》说:

弘始五年,岁在癸卯,四月二十三日,于京城之北逍遥园中出此经。法师手执胡

本,口宣秦言。两释异音,交辩文旨;秦王躬览旧经,验其得失,谘其通途,坦其宗致。

……与诸宿旧义业沙门释慧恭、道惊等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以

其年十二月十五日出尽;校正检括,明年四月二十三日乃讫。文虽粗定,以《释论》检之

犹多不尽,是以随出其论随而正之。《释论》既讫,尔乃文定。[1]

弘始五年(403)四月,鸠摩罗什于逍遥园开始翻译《大般若经》,当时姚兴以竺法护译《光赞般若经》和无罗叉译《放光般若经》比对其得失,慧恭等五百人参与翻译。于十二月十五日,翻译完毕,于弘始六年(404)四月完成校对。同时,弘始四年(402)夏天,开始翻译《大智度论》,于是将《大智度论》中引用的《大品般若经》与译本进行校订。《大品般若经》译文的确定,与《大智度论》翻译完成是同时的。

对《大智度论》的翻译,《大智度论记》说:

究摩罗耆婆法师以秦弘始三年,岁在辛丑,十二月二十日至长安。四年夏,于逍遥

园中西门阁上,为姚天王出《释论》,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乃讫。其中兼出经本禅经戒

律百论禅法要解,向五十万言,并此《释论》一百五十万言。论初品三十四卷,解释一

品。是全论其本二品已下,法师略之取其要,足以开释文意而已,不复备其广释,得此

百卷。若尽出之,将十倍于此。[2]

《大智度论》与《大般若经》的翻译是交错进行的,所以僧睿《大智释论序》说:“经本既定,乃出此释论”[3]。《大智度论记》作者是以会编经论的时间为最后翻译时间,实际上先译经,后译论,在《大智度论》的经与论先后译出,论讫而后经定。经论会编为一,也就不妨说经与论同时译出了。[4]

2、“三分除二”与梵汉翻译

鸠摩罗什翻译《大智度论》时,不是依照原典直接翻译,是大胆地删除部分原典,并且加入自己的见解与解释。僧睿《大智释论序》说:

论之略本有十万偈,偈有三十二字,并三百二十万言。胡夏既乖,又有烦简之异,

三分除二,得此百卷。于大智三十万言,玄章婉旨,朗然可见,归途直达,无复惑趣之

疑。以文求之,无间然矣。……胡文委曲,皆如初品。法师以秦人好简,故裁而略之;

若备译其文,将近千有余卷。[5]

现存《大智度论》一百卷,实际上是经论会编,《大晶般若经》三十卷,《释论》七十卷。但是,对于“三分除二”、“十倍”、“千有余卷”等有关《大智度论》的理解,则是后世学者争论焦点。

对于“三分除二”,印顺的理解:

初品译为三十四卷,若经文一卷不计,则论文为三十三卷,二品以下,是“三分除

二”的略译。换言之:论文七十卷,扣去初品三十三卷,则二品以下的论文实为三十七

卷,这三十七卷,是“三分除二”的略译。[6]

印顺推断,《大般若经》的经本有二万二千偈,译成经文,有三十卷。以此类推,论本“十万偈”,约可译成百三十六卷,这是尚未“略译”之原形。除去初品论文三十三卷,应该还有一百零三卷,但如今二晶以下略译为三十七卷,那正是三分之中略去一,共九分。

但是,从梵文译为汉语来说,字数的变化是非常明显。如道安《阿毗昙序》说:“胡本十五千七十二首卢,四十八万二千三百四言,秦语十九万五千二百五十言”[7],《鞟婆沙序》说:“胡本一万一千七百五十二首卢,长五字也,凡三十七万六千六十四言也;秦语为十六万五千九百七十五字”[8]。在经论中,不论长行或偈颂,以满三十二字(音节)为一节(一偈),称一首卢。依此可知,梵语的三音节大约为汉语的一音节。如《放光经记》说:

写得正品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万余言。……众贤者皆集议晋书正写,时执胡本

者于阗沙门无叉罗,优婆塞竺叔兰口传,祝太玄周玄明共笔受,正书九十章,凡二十万

七千六百二十一言。[9]

“六十万余言”的梵文,译为汉语,成为“二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一言”,这即是“三分除二”的表现。

因此,“三分除二”与“略本”的“略”没有关系,这是从梵文翻译为汉语的结果,是减少的比率。[10]依此可知,“胡夏既乖,又有烦简之异”,是指梵文与汉语的不同。所以,《大智度论》的“略本”梵文有十万偈,一偈三十二音节,所以“并三百二十万言”;此梵文“略本”翻译为汉语,“三分除二”后,所以只剩下大约百万言,一卷约一万字,所以就是现存的一百卷,这即是“论之略本有十万偈,偈有三十二字,并三百二十万言。胡夏既乖,又有烦简之异,三分除二,得此百卷”的解释。

3、“原本”与“略本”

现存《大智度论》,对《大品般若经》“初品”的解释完全翻译,有三十四卷。第二晶以下,鸠摩罗什因为“秦人好简”,于是抄略要点而使其文意通顺,成为“略本”一百卷。所以,僧睿强调如果全部译出,“将近千有余卷”,所以即是百卷的“十倍”;“原本”则有百万偈的梵语,达至三千二百万音节。

但是,由于对“三分除二”的误解,历代学者出现各种不同的说法。慧远《大智度论抄序》说:“童寿以此论深广难卒精究,因方言易省,故约本以为百卷。计所遗落,殆过叁倍。”[11]慧远指出,鸠摩罗什删略用方言所写的部分而成百卷,其删略部分应当是现存的三倍以上。另一种可能,“叁”可能是错字。

日本学者加藤纯章则把僧叡的“于《大智》三十万言,玄章婉旨”解说为“系就初品三四卷而言”,而“三分除二”则采慧远的意见,以为罗什携来的略本为略译本的三倍以上,而略译本所依的略本,另有大本原本,或有千卷之多。但这完全是臆测之辞,毫无文证可言。所以他自己都对这种千卷原本,称之为“虚幻”,并对其存在,表示怀疑。[12]

Lamotte则强调,原本共有十万偈,若全部译出,将有一千卷;译本仅一百卷,约三十二万中国字。[13]Lamotte是把三十卷经的三十万言,理解成三十二万汉字。

印顺指出,《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三十卷,解经的《释论》——《大智度论》七十卷,经论会编则为百卷。泛称会编本为《大智度论》百卷,可说是引起卷数、字数谬说的根源;另外,一般释论都是先广后略。所以,印顺强调《大智度论》二品以下,确是“三分除二”略译;“广本”则约有百三十六卷,绝无千有余卷之可能。[14]

但是,依材料的先后顺序,僧睿“将近千有余卷”、《大智度论记》“十倍”的记载,二者相符,而且“三分除二”为梵译汉的减少比率,与译本的广、略无关,则僧睿、《大智度记》的记载皆无矛盾之处,所以应该采信。

二、智论学派的传承

《大智度论》又称为《大智度经论》、《摩诃般若释论》、《大智释论》、《释论》、《智度论》、《智论》、《大论》等,因此在隋唐佛教著作中,研习《大智度论》的学者经常被称为“智度论师”、“北土智度论师”、“关东智度论师”、“北释论师”,如吉藏《大乘玄论》说:

问:诸佛菩萨体不二,能应者未详不二,是何等法?答:成论师真谛谓为不二法门,

智度论师谓实相般若,地论师用阿梨耶识,摄论师真谛三藏即阿摩罗识。[15]

吉藏概括当时的佛学思潮,提出有成论师、智度论师、地论师、摄论师,可见在当时的北方确实出现专研《大智度论》的学者。[16]

同时,在当时的佛学界,如地论学派、成实学派、摄论学派、天台宗、三论宗等,都有兼习《大智度论》者。于是,《大智度论》为中国佛教界树立大乘意识,开宗立派,都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17]

在北朝隋唐时期,以长安、邺城(河南省临漳县)为中心,当时的北方佛教存在以从事专门讲说、研究《大智度论》为中心的智论师,或又同时研习三论者,因此可以称为“四论学派”。检索僧传,发现昙鸾(476—542)[18]为最早的四论师。《续高僧传·昙鸾传》说:“心神欢悦,便即出家。内外经籍,具陶文理,而于四论、佛性,弥所穷研”。[19]昙鸾是登山访录遗迹,因感动而出家。他对于龙树一系的《大智度论》、《中观论》、《十二门论》、《百论》等四部论及佛性义的研究,特别有心得。而《安乐集》卷下列出净土的相承次第是菩提流支、慧宠、道场、昙鸾,可见昙鸾的四论研习是承袭道场的学风[20]。自此以后,四论的讲习在此地渐次兴盛。

在南朝佛教,由于梁武帝对《大智度论》的推崇,促进了《大智度论》在南方的兴起。而且,《大智度论》、《中观论》、《十二门论》、《百论》均阐扬龙树中观思想,皆出自鸠摩罗什翻译,于是历来弘扬三论者,皆兼弘《大智度论》,所以形成四论学派。但是,在梁陈之间,由于帝王喜好的不同,促进四论学派真正转向三论学派。道宣总结梁陈时代佛教学风的转变说:

先是梁武宗崇《大论》,兼玩《成实》,学人声望从风归靡。陈武好异前朝,广流《大

品》,尤敦三论。[21]

由于陈武帝时期流行《,大品般若经》,推崇三论;吉藏批判“智度论师”的思想,教内外因缘的变化,推动了四论学派的转型。

1、僧诠一系

因为僧传中有关僧诠的资料特别少,所以僧诠是否研习《大智度论》很难了解。但是,僧诠门下的法朗、慧勇、慧布、慧哲等都研究《大智度论》,在江南一带弘扬此论,促进此论在江南的流行。

僧诠一系的师资传承,如下:

法朗(507—581),俗姓周,徐州沛郡沛(江苏省沛县)人。二十一岁,梁大通二年(528),在青州(山东省临淄县)出家。游学杨都,在大明寺宝志座下学习禅法,又听此寺彖律师讲律,从南涧寺仙师受学《成实论》,从竹涧寺靖公学习《毗昙》,声誉逐渐远播京师建业。后来,至摄山止观寺,从僧诠听受四论(《智度》、《中》、《百》、《十二门》)及《华严》、《大品般若》等经,此后专弘龙树宗风,与慧勇、慧布、慧辩共称为僧诠门下四哲。陈武帝永定二年(558)奉敕住钟山兴皇寺。其后二十余年,讲四论及《华严》、《大晶》等各二十余遍,列听者经常有上千人。太建三年(581)示寂,世寿七十五岁。门下弟子众多,知名者有吉藏、罗云、法安、慧哲、法澄、道庄、智炬、慧觉、慧均、明法师、小明法师、旷法师、智锴、真观等人。[22]

慧勇(515—583),俗姓桓,谯国龙亢(安徽省怀远县)人。他的兄长亦出家,法号慧聪。慧勇自幼依杨都灵曜寺则法师出家,修习禅定并且读诵经论。又从静众寺峰律师受具足戒,学习《十诵律》;从龙光寺僧绰、建元寺法宠,学习《成实论》。在齐梁时代的金陵,《十诵律》、《成实论》都是当时的显学。至三十岁开始,便开讲《成实论》,共十余遍。太平二年(557)梁亡,慧勇住摄山止观寺,从僧诠受业。陈天嘉五年(564),受陈文帝的邀请,于太极殿讲说,称誉一时,住大禅众寺达十八年,所造之讲堂称为“般若堂”,宣讲《华严经》、《涅槃经》、《方等经》、《大集经》、《大品般若经》各二十遍,讲《大智度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各三十五遍。于至德元年(583)示寂,世寿六十九岁。[23]

罗云(542—616),俗姓邢,荆州府松滋县人。兄弟五从都剃度出家,长兄道颐,罗云为幼弟。罗云在上东明寺出家,随杨都兴皇寺法朗[24]学习《大智度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四论,深入理解四论的思想。法朗示寂后,又受学于福缘寺亘法师。想到家乡未能流传三论,应移禅寺陟禅师的邀请,归乡弘法,创建还乡寺。后来,住在龙泉寺达五十余年,罗云宣讲四经、《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各数十遍,化导四方。大业十二年(616)示寂,世寿七十五岁,弟子有慧成、道胜等十人。[25]

法澄(5387—6057),吴郡(江苏省吴县)人。师事兴皇寺法朗学习三论,能够抓住三论的思想脉络而通畅无滞。后来,于江都(江苏省江都县)开善寺讲三论,听众有二百余僧,而且日益增加。晋王杨广设置四道场时,受征召前往讲说。仁寿三年(603),隋文帝召住于日严寺,开讲《大智度论》,长安四众弟子都前来问学。炀帝时示寂于洛阳慧日道场,世寿七十余岁。[26]

慧觉(554—606),俗姓孙,太原晋阳(山西省太原市)人。八岁出家,在兴皇寺法朗座下学习,研究四论。后来,栖止于摄山栖霞寺,受学于慧布。于是,在江左一带广弘《大智度论》,“旧文新意,两以通之”,慧觉可能依三论思想解释《大智度论》。在陈代,慧觉受到王公贵族的尊崇。受隋炀帝的邀请,人住慧日道场。后来,受法济的邀请,在永福道场讲《大智度论》。在白塔寺宣讲《大品般若经》、《涅槃经》、《华严经》及四论等二十余部。大业二年(606)示寂,世寿五十三岁,弟子有智果[27]等。[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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