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龙兴寺

王金梁

昔日柳宗元的临时官邸龙兴寺已经瓦砾匿迹,但那条从寺院延伸潇水的石板路还在,只是被日益崛起的高楼大厦挤到了一条小巷胡同。石板路无疑是被遗弃了的,但它却真实地烙印着唐永贞元年(公元805年)谪贬的永州司马员外郎困挫尤坚的精神缩影。那些日子,柳老先生就常常踏着这条石板路走出寺院,泛舟潇水,造访渔人……

我考究不出当年柳老先生一天或者一个月能去潇水岸边徜徉几许,但我还是多少能揣测几分这位借居寺院作官邸的“编外”州官。当时那日子是多么的孤寂,步履是多么沉重。诚然,也就是这“孤寂”与“沉重”才激发了哲人思维的升华,写下来一篇篇脍炙人口的不朽之作。

我是于一个夏天的傍晚沿着龙兴寺那条石板路徒步走出古城来到潇水岸边的,并租了一张橡皮筏子驶向江心,试图去领略一番泛舟垂钓的风韵情趣。此刻,夕阳的余辉恰好把潇水抹成淡淡的桔红,微风吹拂,波光鳞鳞。先前于江面上驱赶鱼鹰捕鱼的小舢板全都抛锚栓了岸柳,代之而起的是轻便、美观、充满时代气息的橡皮筏子。城里的“休闲族”于晚风中向潇水云集,不是游泳,是乘坐筏子钓鱼。数十张颜色各异的像皮筏子游于江面之上,一张筏子端坐一位钓鱼人,远远地望去,宛若一匹蓝缎子上托着好些个五彩莲台。钓鱼人也穿戴得五彩斑斓,红白衬衫,黄绿背心,长短套裙……江面上的色彩是极为热烈的,天际边的晚霞也显得格外和谐,火烧云缓缓地隐退、淡化着,仿佛是在收敛白天的酷热,一阵又一阵凉爽的清风就从云层里抖出来,不时地掀起钓鱼人的一片衣角。

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像皮筏,宛若善良的母亲在摇曳一只酣睡婴儿的摇篮,无限惬意地钓鱼人大都操着双手半闭了双目,听凭晚风携着江水一路轻歌吟唱。脱水的鲤鱼挣扎腾跃着,夕阳把鳞片映得熠熠生辉。众人不约而同拿眼去看那情景,流露出一阵的羡慕和惊喜,于是人们窥其方位,拔动了像皮筏,重新调整垂钓的位置,吆喝之声,掀翻了一江碧水。

然而就在这时,那位钓着了鱼的垂钓者却伸手摘下钓上的鲤鱼,轻轻一抛,将鱼放回江里。

钓鱼的并不恋鱼!让我这位第一次前来垂钓的人百思不解。我下意识划着像皮筏朝他靠近,此刻他摘下遮阳帽抬起头来,原来是一位长者,虽然岁月把头顶青丝拔落无几,但却天庭饱满,精神矍铄,看样子是一个退下位来的“官”儿。我说:“师傅,干吗把钓来的鱼又放了?”长者呵呵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却把眉梢扬了一扬,信口吟来唐诗一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不就是柳宗元居于龙兴寺期间所作的那首《江雪》?我陡然明白什么,说:“师傅,你不是来钓鱼,是来钓诗?”长者又呵呵笑起来:“钓诗?你算说对了。其实钓诗比钓鱼更有情趣哩!”他告诉我,他年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先前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孤寂,殊不知到这江上一垂钓,缅怀古人,瞰视现实,便精神振作起来,心境也日益开阔。这样说着,他又反过来问我:“喂,你懂诗么?”我说,研究不深,不过这首《江雪》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这是柳老先生徘徊潇水,看见雪天渔翁垂钓,触景生情之作。长者听罢,拔浪鼓似地摇头:“浅了!浅了!”我有些不服气:“怎么浅了呢?”他微微一笑说道:“先前,我跟你见识一样,只当是一首雪景诗,不过来这江上垂钓的日子多了,却又悟出些名目来。夏日垂钓,游鱼尚且避钩,你说这江水积雪、天寒地冻的日子还有鱼钓么?垂钓寒江只是柳老先生借题抒怀而已。《江雪》其实是一首藏头诗呢,把每句前头的一个字连串起来就是‘千万孤独’。这是柳老谪贬永州后出自肺腑的愤懑与悲叹啊!”

“千万孤独?”垂钓老人不是诗坛学者,但他的剖析却委实别开生面让人心眼一亮。谁说不是啊,柳宗元谪贬永州,失去朝廷信任,改革抱负未能实现,他陷入了极端痛苦与孤寂。

我抬头望去,江那边古老的城垣墙垛坍塌,芳草萋萋,仿佛有一位头戴方巾身着长衫的儒生正蹒蹒跚跚朝潇水这边走来。然而,“孤寂”毕竟已经成为历史,眼前的潇水,一桥飞架,沟通两岸,新城高耸的楼宇款式各异,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终日吟唱一首时代进行曲。

我们说话的当儿,两岸城区“刷”地亮起万家灯火,潇水之滨顿时如撒下一地碎银。而江面上的垂钓者并未因夜幕的降落而收敛雅兴,却是人人拧亮了一盏随身携带的“充电灯”,于是江面上的这里那里,盏盏渔灯游曳,与两岸倒映的灯光融合一起,一江碧水就被装点得金碧辉煌了。鱼儿却于此时摇头摆尾寻光而来,拔动了一支钓竿,又拔动了一支钓竿……

面对此情此景,我想倘或今日柳子来吟独钓寒江,只怕就秃笔难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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