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大佛寺——丁琦娅∵

发布者:丁琦娅

今天,自杭州返回台州,途经石城新昌,顺道去了城西的大佛寺。同行的朋友中,大多是初访大佛寺。而我,则已经是第三次了。想起乾隆皇帝与纪晓岚比试大佛寺联对的传说,就套用“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的上联,草拟了这则《三过大佛寺》的笔记。

(一)初访大佛寺

初访大佛寺,是1980年初夏。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充分利用最后一个暑假的闲暇,自由自在地纵情山水之间。家乡天台山的大八景、小八景游之不够,又邀上三五朋友,跨过横渡桥,走进了一山之隔的新昌县,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大佛寺。

那时的大佛寺,还没有现在这样崇高厚重的外城楼,也没有般若谷、佛心岩和露天大佛等景点,就集中在放生池到弥勒内院那一块。

我们有心寻访智者大师圆寂处和智者大师纪念塔,就是找不到。很失望。

私下里议论,以为石城古刹,按说也是天台宗圣地,怎不好好挖掘开宗祖师的文脉。

不过,南明山谷的青翠,潜溪涧水的明净,越中胜景的清幽,还是深深吸引了我们。特别是,当我们沿着古树参天、修竹蓊郁的石甬道,踩着“的笃”作响的悠闲脚步,慢慢走进弥勒内院时,着实惊讶弥勒大佛的磅礴气势。

结跏趺坐的弥勒大佛,佛相端庄,体态优美,似正静虑入定,觉悟成佛;又似在洞察世界,静观万物。

我和朋友都是第一次来大佛寺,也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大巍峨的石雕大佛,惊讶之状,好奇之态,可想而知。一个个踮起双脚,伸长臂膀,想要去握握佛手,抱抱佛脚。哪里够得到,差老大一截呢。

“这大佛真高呀,有几十米吧?”

“哪里知道。”

“我也不知道。问问那位老僧吧。”

佛殿一侧,是有一位老僧,盘膝静坐草编蒲团,正闭目诵经。我们的蹦跳、吵闹,一定扰了他的修行、参禅。可他并不恼恨,反是笑着站起身来,为我们讲解大佛的故事。

他告诉我们,这是江南最古老、最高大的室内坐像,号称江南第一大佛。佛像高13.2米,佛座高2.4米,加在一起是15.6米。

“那还不得五六层楼房那么高!”

“这座佛殿就是五层楼阁。看你们猴急的,一个个只想抱佛脚。哪里抱得过来。大佛两膝间距,有10.6米呢。”

“那佛手总是握得过来吧。”

“也握不过来的。你看那佛手,多宽大呀。像你们这样的,站上十来个,还绰绰有余。”

“那不成宽大无边的如来佛掌了。”

“弥勒佛就是未来佛,也可以说是未来的如来佛。”

抬头看看,我们又瞄上了大佛的垂肩大耳。我们在心里估摸,这对大耳朵该有多少尺码,1米,1.5米,2米,……尽量大胆猜想,还是没猜到。

老僧说,大佛的耳朵,差不多有3米长。

“不可能吧。按照‘坐五站七’的人体构图比例,整个佛首的高度,都不应该超过3米。”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啦。这尊大佛的佛首,差不多有5米长,超过了佛身的三分之一。”

“这不要比例失调,头重脚轻么?”

“不会。你们看,不是很匀称吗?”

自下而上地仔细看了看,大佛体态的确很匀称。

这就让我们想不明白了。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还向老僧请教吧。

“为什么要把佛首雕得这么大呢?”

老僧说,大佛本来就高大,又安置在二三米高的佛座上,站在地上仰视,就会产生近大远小的透视差异。如果按照一般的人体构图比例,来分配佛首、佛身,佛首就会显得过短过小。而人们对于佛像的欣赏,总是希望佛首更加宽大些、丰满些。

“这倒也是。在我的家乡,某人大头大脸,就会夸奖他有佛相。”

“就是。为避免视觉差异,必须放大佛首,使大佛看上去更为庄严,更为慈祥。这也是有科学道理的,透视学称之为‘近缩法’。就是有意识拉近佛首与我们的距离。”

经老僧这一番指点,我们看到了一尊俯视人间、俯视众生的慈爱大佛。

“如此说来,大佛之珍贵,不仅仅因为他的高大,更在于造像理念上的创新和雕刻技艺上的精湛。”

“对啦。”

从老僧那里,我们还了解到,大佛成像过程,蕴藏了诸多感人的故事。

大佛寺,始建于东晋永和年间(345—350年),距今已有1600多年的历史。建造之初,并不叫大佛寺,而叫隐岳寺。之后,因寺周“千仞壁立,嵯峨怪石,环布如城”,又称石城寺。

“草创者是东晋高僧昙光。”

老僧继续他的解说。

昙光(286-396年),江苏昆山人,一说浙江会稽人。

少年昙光,从少林寺慧日习武、学法,悟性高,能吃苦,均有大成就。所创“蟹行八步”武学,遇柔则柔,遇刚则刚,能攻善守,变化莫测。至今,仍为武林称道。

“昙光在佛学上的成就更大了。隐岳寺的创立,确立了他作为大佛寺开山祖师的崇高地位。习禅弘法,又使之成为中国禅学的大德宗师。”

东晋永和初年(345年),昙光慕名来到石城。

那时的石城,山高岭陡,荆棘丛生,人迹罕至,虎狼出没。昙光凭借高超的武艺和超常的勇气,搏击猛兽,披荆斩棘,一路前行。

见南山有石室,遂入室安歇。正合掌坐禅,忽见狂风大作,虎啸狼嚎。昙光知为山魈作祟,并不畏惧,依旧坐禅入定。经三日三夜,山魈告退,风和日丽。

“这就是昙光石室降魔的故事。”

“这故事,跟我们智者大师华顶降魔的传说是相似的,都蒙了一层神秘色彩。”

“传说么,难免有些虚张声势。但不畏艰险,开山创业的精神,还是令人钦佩的。智者大师就十分景仰昙光。”

陈大建七年(575年),智者大师初入天台山,途经石城,专礼昙光墓塔。此事,见诸智者大师生平事迹,称“庆昙光之石龛”——石龛,是昙光生前居住的石室,也是圆寂之后的墓塔。

晋孝武帝太元末(396年),昙光在石室安坐圆寂,寿110岁。僧徒见其面颜如常,形骸不朽,遂以石室为墓塔。

“昙光墓塔还在吗?”

“在。就是弥勒殿西侧。”

由于昙光的影响,隐岳寺一直香火旺盛,高僧云集。其中,最负盛名,最有建树的,是僧护、僧淑和僧佑。他们的共同功绩,就是创造了这尊江南第一大佛。史称‘三生圣迹’。”

老僧又为我们讲述了“三生圣迹”的由来。

齐永明四年(486年),僧护主持隐岳寺。有一天清晨,僧佑正在佛寺参禅,忽闻东北仙髻岩下,有缥缈仙乐传出。急出观望,但见石罅间现一大佛,酷似执掌未来佛界的弥勒佛。

于是,僧护立下弘愿,要在仙髻下,建造百尺大佛。

不久,大佛开凿。无奈,山石坚硬,财力不济,终其一生,仅仅凿成大佛的面幞。临终,僧佑喟叹曰:“来生当再登石城,再造大佛”。

此事感动了僧淑,于齐永明末(502年),来到石城,继续锲而不舍地开岩造像。还是毕其一生,未成大业。临终,也立下誓言,来生再登石城,再造大佛。

这回,把一位帝皇给感动了。梁天监十二年(513年),建安王萧伟,派遣定林寺僧佑,敕其专职建造大佛。

僧佑,善于观察,又善于创新。他来到石城后,并不忙于马上开岩凿壁,而是先行实地踏勘,检讨僧护、僧淑的成败得失。发现僧护、僧淑,都是孤军奋战,没有足够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保障,终究难成大业。于是,恳请建安王,核拨专款,招募300多名能工巧匠,合力开岩造像。

梁天监十五年(516年),大佛终于雕凿完毕。

建安王嘱刘勰——就是那位以一部《文心雕龙》,奠定其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特殊地位的刘勰——撰写造像碑记。

刘勰在《梁建安王造刹山石城寺石像碑记》中,盛赞石城大佛,乃“不世之宝,无等之业,旷代之鸿作”。

建安王又敕命僧佑,为大佛磨砻彩绘,建造佛殿。

“岁月久远,刘勰碑记散失了,佛像彩绘已为后来的金妆、粉饰所掩。殿宇楼阁也是几经兴替,面目全非了。现存五重殿阁,为清代晚期建筑,近期,正计划全面大修。”

看似简朴、狭小的大佛寺,竟是千年古刹,又有这许多感人的历史人物、历史故事。我们再不敢私下里随便议论了,连忙虚心请教。

“老师傅,再给我们讲讲这五重殿阁吧。”

“可以。你们过来。”

老僧引我们来到殿阁外的天井,指着安坐大佛的底层厅堂说,这一层是佛龛,也是大雄宝殿。

“这我们知道。”

门楣正中,悬挂有“大雄宝殿”横匾,系清光绪年间经学大师榆越(浙江德清人)所书。两侧有“百尺金身开翠壁,千年石罅泄寒声”的楹联,极言大佛之雄伟与佛寺之古老。

我们以为,这些谁都看得懂,不用解释的。可再听下去,就显得自己是多么心急和肤浅了。

“看过国清寺的大雄宝殿吗?看过。那里头主供的什么佛?”

“释迦牟尼佛呀。大雄宝殿么,当然主供佛祖啦。”

“不错。大雄,就是伟大的英雄,是对佛祖的尊称。一般佛寺的大雄宝殿,都是主供佛祖。但也有例外。在印度,弥勒佛就常见之于佛殿正中的大雄宝殿。因为,弥勒佛是未来的佛祖。在我们大佛寺,大雄宝殿主供的石佛,也是弥勒佛。这也是大佛寺的一大特色。”

老僧接着解释,为了迎合中国僧众礼敬佛祖的心理,大佛在体态和着装上,都尽量与释迦牟尼佛相仿。

“不知你们看仔细了没有,这尊弥勒佛,可不是一般佛寺门口袒胸露腹、笑口常开的喜弥勒,而是呈佛祖装像,面露庄严佛相,身着通肩大衣,手结说法印。”

“是的,是的。看上去跟佛祖是一样的。”

看过大佛和大雄宝殿,我们想去上面几重殿阁看看。可老僧说,佛殿正在整修,上面几层暂不开放。请我们理解。

“就站在这里看一下吧。我给你们说说各层的匾额。”

“也行。”

第二层有“宝相庄严”横匾,系赵朴初所书。

第三层有“三生圣迹”横匾,为清末大儒俞樾(俞曲园,浙江德清人)所书。

第四层的“弥勒洞天”横匾,系寺僧莲根所书。

“看到最高一层的匾额了吗?”

“看到了,是块直匾,写的是‘逍遥楼’。”

“对。这唐朝着名书法家颜真卿所书的,是我们大佛寺的至宝。”

老僧在介绍书法家,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佛寺大雄宝殿,因何称逍遥楼,这不成道教洞天了么?

“为什么叫逍遥楼?又为什么放在佛殿的最高层?还例外的用了更显尊贵的直匾?……”

“逍遥,语出庄子《逍遥游》,是庄子哲学的一大特色。这你们一定知道。我们大佛寺弘扬的是禅宗。本寺开山的昙光祖师,乃中国习禅第一人。而禅学的源头,正是庄子哲学。两者在精神本质上是相通的,都主张回归自然,保持内心宁静,以期得到精神上的逍遥自由。”

老僧这一说,关于逍遥楼的疑问是消除了。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那么,天台宗与禅宗,又有什么关系呢?”

“禅宗与天台宗,是不同的佛教宗派。两者是有区别的。简言之,禅宗追求心灵自由,讲求心性修禅。天台宗则主张教、观***。教,教义,指教义研究;观,观心,指道德修行。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同时,禅宗与天台宗,又是互为影响、彼此融合的。智者大师的老师慧思、慧文,即天台宗的二祖、三祖,都是禅门大德。禅宗‘心即是佛’的理念,对天台宗的‘观心法门’不无影响。同理,天台宗的‘观心法门’,对禅宗‘坐禅法’的完善,也产生深远的影响。”

“所以,智者大师要选择你们大佛寺,作为最后闻思之地。”

“嗯。我们大佛寺,也极其敬重智者大师。当年,为迎接智者大师的到来,专于山门外建造国师亭。只是岁月悠久,国师亭毁坏了。我们正计划建造古国师亭牌坊,以供后人瞻仰。”

“可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们都找不到智者大师的纪念塔和纪念碑。”

“有的,原先也都有的。”

据老僧说,隋文帝开皇17年(597年)10月17日,扬州总管晋王杨广,遣使迎大师进京。行至石城,身染恶疾。大师自知尘缘已尽,不再前行。

临寂前,大师对弟子说,大佛当来,弥勒显灵,此处宜最后用心。遂略举法要以示大众。言讫,唱三宝名,如入三昧。寺僧为之唱《法华经》和《无量寿经》。这就是智者大师的最后闻思。

十一月二十四日,智者大师圆寂石城。遗命灵龛归于佛陇。

佛陇,在天台山金地岭,有智者塔院,又名真觉寺,俗称塔头寺,是智者大师初修之地,始建于隋开皇17年(597年)。

因为智者大师在大佛寺圆寂,诸弟子又特在寺后的青龙岗,建造衣钵塔,以作纪念。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寺僧以为处地过于偏僻,迁衣钵塔迁至放生池畔,为的是方便僧众朝圣,也因为智者大师,是倡导放生第一人。

我曾翻译兹本禅师(日)着作的《智者大师略传》,第29章《放生》,专记智者大师放生善举。

“往古时代,天台山麓,滨海之民,往往造梁设簄,捕鱼为业。智者大师慈悲为怀,常自舍衣物,劝人拆梁撤簄,成为放生之所。一时间,湍潮绵亘,三百余里,喜舍江溪簄梁六十三处,永为放生之所。”

此后,各大佛寺多有放生池,供信教僧众放养鱼虾,修持善行。大佛寺,特设大、小两个放生池,更显慈悲广大,功德弘深。这也是对智者大师所倡放生善举的积极响应。

“如此说来,移智者大师衣钵塔于放生池畔,也是十分妥当的。”

“是啊。近代高僧印光法师,为之撰写《新昌石城寺重建智者大师衣钵塔记》,以为新迁塔址,实为来龙之总脉,众山之关键。地势高而瞩望远,庶可发起见闻者之善心。”

老僧又说,迁移的衣钵塔前,原先立有一座石牌坊,人称智者坊,印光法师为之撰写楹联:“教判五时,化仪化法双诠,灵鹫亲承诸善逝;佛明六即,心作心是并阐,支那弘道无二人。”盛赞智者大师在中国佛教史的特殊地位。

“可惜,衣钵塔、智者坊均毁于本世纪的六十年代。”

“唉!令人痛心。”

“我们计划重建。”

“那就好。”

(二)再访大佛寺

结束大佛寺初访时,曾与那位学识渊博而又和蔼可亲的老僧约定,不久,将再访大佛寺。

“就为重建智者大师纪念碑,也要专程前来瞻仰的。”

“好啊。欢迎你们再访大佛寺。”

一晃十几年。再访大佛寺,已经是1992年的深秋。正是满山红枫、遍地黄菊时节。大佛寺的红枫树,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大佛寺内外,到处可见500年、800年、上千年岁龄的古树名木。有人作过统计,百年以上的古树,少说也有100棵。而腊梅、银杏和枫树,可说是大佛寺众多古树名木中的三俊。

走进弥勒内院,你会首先看到两棵800多岁的古腊梅,分处五重殿阁的两侧。因为成年与佛祖共享香火,被信教僧众奉为“佛梅”。

殿阁西侧的峭壁上,有一石窟,叫朱亭,传说宋理学家朱熹曾在此讲学着书。洞前,有朱熹手植腊梅一棵,人称“朱梅”。朱梅的寿龄可与佛梅伯仲,至今也还能抽枝开花。

石城山的天然胜境景区,还有一棵宋代银杏,也有800多岁了,依然生机勃发。春夏,满树绿叶;秋冬,一树金黄。

古银杏上,神奇地寄生了女贞、榆树、桂花和香樟四种树木,竟是五树同根连理。

二月的榆钱,五月的香樟,八月的桂花,……无论春夏秋冬,宋代银杏,总不寂寞,总不枯败,实乃古刹一绝。

古刹四周,更多江南常见的古枫树。树干合围、树冠博大的百年古枫,就有十几棵。

金秋时节,古枫树全都染上了红艳的秋色,感觉天空都是铺满了红云。

我们的脸色,也被映得彤红彤红的。

“你们说,大佛寺为什么有这许多红枫?”

“这没什么讲究的,我们这一带,本来就多红枫树。去国清寺,不也要经过满山红枫的枫树头山么?”

“红枫与佛寺,还是有些相关的。渲染秋色的红枫,与古刹山墙、殿宇的明黄色,特别相配。”

“还有这一层讲究?我倒是没想过。或许是有道理的吧。”

跨进大佛禅寺的外山门,沿着大小放生池,继续走去弥勒内院。忽见一堵“石城古刹”牌坊,古朴而典雅。

坊额上题有“石城古刹”四字,是沙孟海先生手书。左右有楹联:“晋宋开山天台门户,齐梁造像越国敦煌”。一看署名,是苏局仙老先生所书。

这可是初访大佛寺时不曾见到。就又绕到古刹牌坊的背面,看题了什么。这一看,更让我高兴,与正面的“石城古刹”相呼应,也是四个字:“古国师亭”,是书坛名士沈定庵题写的。

“谁是国师呀?”

“智者大师吧。智者大师曾被陈(宣帝)、隋(文帝)两朝奉为国师。‘古国师亭’想必是对智者大师的纪念了。”

“那因何又称‘古国师亭’?”

“曾听老僧说,大佛寺有过国师亭的。就不知重建石坊,可就是古国师亭的遗址。”

在古刹牌坊两侧,我们看到两棵更加高大、更加古老的红枫树,500多岁了。

“树犹老矣。古刹能不老么?就当它是古国师亭的遗址吧。来,为我们景仰的天台大师,献上一捧红枫叶。”

弯腰拾起一枚枚艳红的枫叶,恭恭敬敬地献在古国师亭前。古刹牌坊因之熠熠生辉。

“看这红枫叶,多么美艳,多么辉煌。古刹、古枫,就是相配。”

古刹、古枫,还真是相映生辉哪。也不独是深秋,一年四季,都相亲相宜的吧。

初访大佛寺,是在盛夏里,古枫树擎起一把把碧绿的遮阳伞,为我们搭起一条遮挡烈日的绿色长廊,还不时抖动数以万计的枫叶扇子,为我们送来阵阵宜人的凉风。我们戏称,这是清凉的枫树湾。

深秋的枫树湾,有宜人的清凉,更有悦目的秋色。满树的红叶,满天的红霞。人行枫林间,只觉着灿烂而辉煌。

飘忽而下的红枫叶,先是深情在亲吻大地,继而乘风而起,翻着跟斗引我们前行,仿佛训练有素、又热情欢快的小导游。

红枫叶也不时飞落清澈的池塘,激起微微涟漪,由内而外扩散开去,形成大大小小的同心圆。

我们的心情,随那碧波荡漾开去,荡漾开去……

那一刻,我们都不说话,放慢脚步,尽情享受秋色灿然的枫树湾之美。

就要走进天王殿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山上也有红枫树吧,不如先去山道上走走。”

“行!”

我们齐齐掉转方向,走去寺东的青龙岗。

没走几级石台阶,忽见山道上,多了一座石牌坊。坊额上有墨书题记:隋智者大师纪念塔,谭建丞敬书。

智者坊!重建的智者坊!太让人高兴了。再看石坊两侧的丹书楹联,还是印光法师所撰的那对长联:

教判五时,化仪化法双诠,灵鹫亲承诸善逝;

佛明六即,心作心是并阐,支那弘道无二人。

楹联是一字不差,也还是丹书,但恐怕不是当年的古物了——据老僧说,当年的楹联丹书,是特请弘一法师题写的。

但不管怎么说,大佛寺又有了智者坊,还是值得庆幸的。

穿过智者坊,再走上几十级台阶,就看到了松林掩映的智者大师纪念塔。

粉红、淡绿的石材,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这是新近重建的。弯腰细看,塔面上镌有重建日期:1983年12月。

纪念塔的形制,倒是仿古的石塔,由塔基、塔身、塔顶三部分组成,约有6米高。

塔基、塔身都比较简朴,就几个方正的棱台叠加而成,石质也比较粗糙。

塔顶要复杂些,有浑圆的石鼓,有六角的飞檐,有连环的相轮,还有直刺天宇的塔刹。石材也比塔基、塔身的细密。石色是青灰的。看上去,倒更像一支完整的古塔。

塔身镌有《隋智者大师传》,文后注明,本文摘自《高僧传》,并参考南北史。新昌着名书法家孙正和为之墨书。《大师传》云:

大师讳智顗,字德安,颍川陈氏,梁散骑益阳公起之第二子也。寓居荆州之华容。年十八,投相东果愿寺,从沙门法绪出家。寻参光州大苏山慧思禅师。师一见曰,昔在灵山,同听法华,宿缘所追,今复来矣。即受业心观,传普贤道场。学既成,往辞焉。汝于陈国有缘,往必有利。师乃谒金陵之瓦官寺。创弘禅法,俱传心要。大建七年,师移锡天台时,有青州僧定光,在天台已四十年矣。见师问曰,大善知识,还忆昔年携手欢呼事乎?胜地有缘,应照于此。师遂下筑于螺溪之源。后复居于华顶禅寺,……

这些记载,与各个版本的大师传记大致相似。只“投相东果愿寺,从沙门法绪出家”句中的“相东”,与其他传记有出入。

我曾多方查找资料,对于智者大师出家的“果愿寺”,都没个确切的说法,只说在“湘州”。

而关于“湘州”,也还没有定论。一说泛指古代湖南;一说特指湖南长沙。更有天台学者认为,在智者大师生活的年代,有两个“湘州”,一在湖南,一在湖北,大师出家的果愿寺,在湖北的“湘州”。

总之,是学术上尚在讨论的悬案。关键是谁也找不到见诸历史文献的详尽记载,也找不到果愿寺的遗址。

而此处的“相东”,又是指哪里呢?找到果愿寺的遗址了?还是又找到有关于智者大师的新史料了?作为天台人,我们都想了解一二。

也不看满山的红枫树了,我们急急跑下山去,径直去了弥勒院,想寻找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僧,刨根挖底地问个究竟。

遍寻佛寺,就是找不到那位老僧。当初不曾请教老僧法号,向其他僧人打听,也有困难。问了几位匆匆进出山门的年轻僧侣,或说不知道,或说没这个人。

“相东”之谜,就只能存于心中了。

还去看大佛吧。

大佛还是大佛,却不能再靠近,只能隔着高高的木栅栏,远远地眺望。大佛好像重新贴金描红了,金光闪闪,红光艳艳,看不出石雕斧凿的痕迹了,进山朝拜者,多有当他是金身佛的。若不是当年听过“三生圣迹”的故事,我也会误认这是一尊金身大佛的。

因为离得远,侍立大佛两侧的菩萨、罗汉,也只看个大概。佛殿穹顶上的那几条彩绘蟠龙,更是没法欣赏。

想找人圆通一下,一看值守佛殿的,是穿制服的保安,就知道没商量了。看一会也就出来了。

走过佛殿对面的“重开生面”堂,被那一排石柱础、木门窗的老屋所吸引,就迈上台阶去看了一会。

面阔十间,楼高二层,木石结构,像是诵经说法的场所。但我们没看到说法诵经的场面,楼上楼下都是门窗紧闭。或许不到早课晚课的时辰吧。

佛寺正在大规模扩建,车来人往的,很显繁忙,我们转圈,也就退了出来。

二山门外,几位年轻僧人在崖壁下晾晒僧服。看见我们出来,笑着与我们打招呼。我们就走上前去,询问那几处摩崖石刻的解读。

有位稍稍年长的,言自己才从天台山佛学院毕业,愿意为我们讲解。

“先说‘面壁’,这是宋代杰出书画家米芾题写的。面壁,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面壁而坐,独处修心。它是禅宗祖师达摩弘扬的一种参禅方法,主张‘外止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天台山佛学院毕业的,到底不一样。说来头头是道。他对一些导游的戏说‘面壁’,很有意见。

“他们尽会胡编乱造。说米芾的‘面壁’,是要弥勒大佛自责,以为弥勒就不该身处大雄宝殿。殊不知,弥勒是未来佛,也是大英雄。”

“十年前,我到过你们大佛寺,有一位老僧也如是说,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都是佛界大英雄,都可身处大雄宝殿。又说,大佛寺的昙光禅师,是中国习禅第一人。你们大佛寺,也就是禅源所在了。题写‘面壁’,自然为要弘扬禅宗祖师的学说。”

“就是。还是你们能理解。”

“我们是天台人。石梁景区的‘第一奇观’、寒岩潜真洞的‘潜真’,也是米芾题写的,都是发自内心的赞颂。我们知道,米芾不会拿佛门圣地来开涮的,也不会拿你们的大佛来戏称的。你说吧,我们听你的。

“哦,你们来自天台呀,那可是佛宗道源的真正圣地。我国清寺住了五六年,算得半个天台人。也是有缘哪。”

听闻我们是天台人,年轻僧人显得特别高兴。就又为我们解说“南无阿弥陀佛”和“来共点”摩崖。

“‘南无阿弥陀佛’,是清朝着名书法家涂鸿占题写的,时在道光庚子年。清嘉庆年间,大佛寺重建造像碑,涂鸿占为之书写刘勰碑记。后被毁。”

“好可惜。”

“是可惜。刚才你们经过的天王殿,原先有米芾题写的‘南明山’石碑,也已经毁坏。岁月漫长,古刹文物散佚颇多。再给你们说说‘来共点’,这是绍兴着名书画家徐翁生所书。徐翁生先生是沈定庵先生的启蒙老师。沈定庵你们是知道的,着名书法家,对,绍兴人,古刹牌坊的‘古国师亭’就是沈先生题写的。而徐老又是沈老的启蒙恩师。可说是师生情缘同系石城,同系大佛。不要看徐老的题写简单,不显眼,很有深意的。‘来共点’,可以理解为‘来供点’,也可以解读为‘共来点’。前者是说大家一起来为大佛供香点灯;后者是说古人今人,共来点灯。都是对佛法兴隆、源远流长的一种祝愿。”

也许因为认了他是半个老乡的关系吧,我们都觉得那位年轻僧人讲解得好,能理解,能接受。

我就又试着询问智者纪念塔上的“相东”事。年轻人很谦虚,也很诚实,回说自己也没深究,不是很清楚。

“曾听师傅说,湖南长沙有相东区。但师傅和我都没去过长沙,不知道那里可真有果愿寺。我们不去讨论这些事,知道智者大师十八岁出家,师从湘州果愿寺法绪,就行了。有些事,太较真了反而误了参道。”

“那倒也是。”

(三)三访大佛寺

三过大佛寺,都是经心经意,又都是步履匆匆。第一次因为汽车还要攀爬关岭、会墅岭,时间都落在路上了;第二次是去新昌看望同事的,在他乡下的老家吃过中饭,才赶去大佛寺,进山门都已经是半下午了,自然看不尽兴;今天,好不容易摊上个休息天,偏又到年底了,各人都有一大堆的杂务,只能稍作逗留。

难得天气晴好,春暖花开,心境舒朗,收获就多。总之,不虚此行。

昨天,气象预报有较强冷空气南下。考虑到是北去杭州,气温会更低,我们都背上了厚重的御寒服。

也确实有冷空气来袭,刮了一宿的西北风,气温明显下降∵。早起,在宾馆楼下的小花园转一圈,养了碗莲的花盆,结很厚一层冰,草坪和花坛上,能看到白白的霜花。

赶紧通知同行的朋友,穿上御寒服吧,寒潮袭来了。没想到,太阳一出来,形势马上变化,西北风息怒了,冷空气逃走了。

车行一个小时后,闷在车箱里的我们,一个个直喊热。摇下车窗,透透气。扑面而来的,竟是暖洋洋的春风。

“还说冷空气,一点都不冷。”

“明天是立春,冬天过去啦!”

“就到立春啦?这个冬天真是短暂。”

“大好的晴天,去春游吧。”

“行,就到新昌了,我们去大佛寺吧。”

追赶着春天的脚步,来到石城,朋友们是寻春踏青,我则得了个三访大佛寺之便。

前两回去大佛寺,记得要穿过好大一片田野,现在的大佛寺,完全融进新昌城里了。高速下来,我不敢肯定自己还认得路,就向迎面走来的行人问路。

“请问,大佛寺往哪个方向走?

“大佛寺?这里就是大佛寺。”

那人随手一指,我们看到了一座城楼,厚重的城墙,重檐的城台,拱形的门洞。正门之上有门额,题为“石城”。可不是就到石城古刹了。

随着涌动的人流,我们走进了城楼。因为是星期六,因为是大晴天,又因为是迎春日,外地游人多,本地游人也多。熙熙攘攘的感觉,不像是去清静的佛寺,倒像是去热闹的娱乐城堡。

因旅游而开发的大佛寺,比原先可是大多了。从城门去南朝古刹的弥勒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赖得走的,可以乘坐观光车;愿意走走的,正可一路看景,一路寻春、迎春。

瓜果飘香的田野,成了曲径分岔的花园;弯曲狭窄的田埂,成了可通电瓶车的大道;长满水草的山野小溪,也被规范成了水榭亭台的白云湖和汩汩泉涌的莲花池。自然,野趣不复当初,清幽古朴也再难寻觅。

然则,奇花在树,光景奇丽,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景呀,何必刻意怀旧呢。

紧挨现代城市,而有这么一座风光旖旎的山水园林,够不容易的。

冬去春来的大好阳光下,意趣相投的朋友结伴而行,那就更是良辰美景难求了。

看这蓝蓝的天,看这青青的山,看这草木繁荣的大地;听这清脆的鸟鸣,听这沙沙的风动,听这潺潺的流水;享受灿烂的阳光,享受和煦的春风,享受自由的呼吸,……

这一切,都令我陶醉,让我留连。

“快看,那一排帐篷真好看。“

“是喜爱户外运动的年轻人吧。”

“也有老人和孩子。嘿,还有一对新人,钻在帐篷里拍婚纱照。新潮!”

“看那边,大小伙子在草地上练武功。”

“那是在练下腰,街舞的基本功。”

“看那几位孩子,躺在光滑的大石块上晒太阳。一定很惬意。”

“这俩位呢,春游也带书本。”

“小朋友,不要对着太阳看书,那会刺伤眼睛的。”

“知道了。谢谢叔叔。”

“嘘。轻一点。”

一对恩爱的老年夫妻。老阿公像是有腿疾,静坐在轮椅上。暖暖的阳光下,老阿公歪着脑袋睡熟了。老阿婆则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石栏上,充满爱意地守护着老伴,就像看顾摇篮里的婴儿。

“能这样恩恩爱爱步入晚年,也是一种幸福。”

“是啊。真让人羡慕。”

“那边有一群鸽子。”

“在哪里?”

“这不,正在草地上踱方步呢,好悠闲。”

“不要靠得太近。看你,惊扰它们了。飞走了,全飞走了。”

“哪里是我惊了鸽子,是它们发现腊梅花了。你看那几丛腊梅花,开得多灿烂。”

还真是腊梅花,有四五丛,都是高大的花树,满树的花朵。

“太好了,赶上腊梅花开,没准能一睹‘佛梅’、‘朱梅’的花容。”

“什么‘佛梅’、‘朱梅’?”

“那是两棵宋代古梅,在大佛寺弥勒内院,呆会就能看到。”

“那倒是要好好欣赏的。走快点吧。”

“行。快点走。”

可哪里就走快了。墙角数枝早发的红梅,水边几茎新生的春草,崖壁一个大书的‘佛’字,都会引发朋友们兴趣,都少不得驻足观赏。

行近虎头岩时,看见崖壁下一潭清泉,临水又有一座玲珑的双亭,题为“悟真亭”,就又跑过去细细研究了。

“你们看,潭水中有块大岩石,是山上滚落下来的吧,中间都震裂了。”

“那裂缝很细密,又是弯弯曲曲的,不像是震裂的,倒像是锯齿痕,是锯开的吧。”

“那上头有字,‘锯解岩’,还真是锯开的。”

“我来看看。这几个字是苏渊雷题写的。苏先生可是着名学者。这‘锯解岩’必定有名堂。”

“是有名堂。二十年前,曾听一位老僧说起,寺外有‘锯解岩’,是两个放牛娃锯开的。”

“真用锯子锯?”

“太遥远了,那时还发明锯子,是用稻草绳解开的,所以,又叫‘解开岩’,。”

“草绳锯岩?那一定是仙人了。必定是为要启迪大智大勇者。”

“正是。大佛寺最负盛名的,就是那尊雕凿在岩壁间的弥勒大佛,是由僧护、僧淑、僧佑三代智僧共同完成的,这便是广为传颂的‘三生圣迹’故事。而三生之所以能够锲而不舍地完成造像伟业,就是受到‘草绳锯岩’的启迪。”

“‘草绳锯岩’,三生感悟。有深意。”

“‘铁棒磨针’,李白感悟,一个道理。又一则中国式的智慧寓言。”

“寓言寻常,道理深邃。更关键的是要有人能从中受启发,得感悟。”

“不见亭名‘悟真’么,就是要我们足驻观赏之余,用心领悟‘草绳锯岩’的真谛。”

“一块普普通通的顽石,一旦被赋予智慧的寓言和动人的传说,就变成会说话的木鱼石了。这就是民间文化的魅力。”

“这也是富有创意的石文化。”

“石城么,就该做足石文化的文章。”

十几年不见,我以为,石城在石文化方面的开发,还是很有成效的。新辟的景区公园,建造了一座又是座古朴典雅的石城楼、石牌坊、石照壁;增添了许多出自名人名家的摩崖石刻;又有山为大佛、大佛是山的露天石弥勒;象鼻山下,还建了一座木化石林,所有石笋、石柱、石盆景,都是形成于亿万年前的矽化木;与大佛寺差不多同一时代的古刹千佛院,也得到了维修、拓展;还有,般若谷的开发,也非常成功。

不一会,我们看到了“南朝古刹”照壁,若是继续沿中轴线前行,一路经过大佛寺山门、“古国师亭”、“面壁”摩崖,就到弥勒内院了。

因为,正好赶上冬去春来,草长莺飞时节,我们便打个弯,向东进入般若谷。

这一景区,是本世纪初(2001年)才开始兴建的。初访、再访时,只见到几座掏空的矿山和深邃的矿井,寺僧言是明代采石场的遗址。

现在,既有潺潺溪流,又有哗哗瀑布;既有洞窟艺术,又有岩雕壁画;既有鎏金佛像,又有玉石经幢,再想不到是废置几百年的采石场了。

走过一座青松摇风、翠竹倒映的池塘,听得一阵隆隆喧哗的瀑布声,看见一堵砖石构架的仿古照壁,就到般若谷了。

“般若谷,什么意思?”

“般若,取义《般若经》。这是佛教着名经典之一,全卷包括《放光般若》、《光明般若》、《道行般若》、《胜天般若》、《胜天王般若》、《文殊问般若》、《金刚般若》、《大品般若》和《小品般若》八大部。如此浩繁的经卷,当然要有智慧、有恒心者才能透彻地解读——般若,梵语音译,本义即为大智大慧。∵

“般若谷,即是智慧谷喽。但愿我们都能从中得到智慧的启迪。”

仿古照壁上的“般若谷”三字,是着名诗人贺敬之题写的。走过几位大学生,不无崇拜地吟起了《放声歌唱》的长诗:

无边的大海波涛汹涌,

……

生活的浪花在滚滚沸腾,

……

春天了,又一个春天,

……

黎明了,又一个黎明,

……

正是驾着梦想的青春年华,自然喜欢《放声歌唱》。我和俞老师则更怀念《回延安》:

心口莫要这么厉害的跳,∵

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

手抓黄土我不放,∵

紧紧贴在心窝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

这都印在我们的课本上,不知背过多少遍,因此知道信天游,知道宝塔山,知道白羊肚手绢,……

过去多少年了,只要提起贺敬之,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政治抒情诗,还是他的《回延安》。就不知道,诗人在题写“般若谷”时,可还是那么激情澎湃。

照壁对面,建有一座阶梯式的广场。正中,竖有一座汉白玉经幢,由莲花底座、八角幢身和宝瓶天盖三部分组成,总高度达9米,无疑是般若谷的地标建筑。

八角幢身上,镌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所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这一段,是从《大品般若》中节选的,是《般若经》的精义所系,自古就受佛界的重视,称之为《般若心经》。

据说,这还是玄奘法师翻译的。并且,玄奘法师的西游取经,就是念着《般若心经》,走过八百里荒漠与沙碛,战胜万千邪念与心魔。

般若,乃佛法慧命之所在。无论是禅宗的“无念成佛”之说,还是天台宗的“一心三观”教义,都源于此。

对于般若,天台乡间的阿婆阿婶们,有更加通俗易懂的解说。她们或许大字不识,但会将整部《般若经》倒背如流——她们不说《般若经》,而是略称《心经》。

她们或许不能参透般若之奥秘,但能够结合各自的人生阅历,很好地诠注《心经》。

她们说,只要口诵《心经》,心无挂碍,就会无痛无若,无老无死。最终,往生甜蜜美满的极乐世界。

若问,什么是甜蜜美满的极乐世界?

阿婆阿婶们会回答说,就是菠萝蜜蒂的美好世界。

再问,你们怎么知道?

阿婆阿婶们会再次告诉你,《心经》上说的。

说着,就会给你念诵《心经》咒语。她们是这样念的:“结蒂,结蒂,菠萝蜜蒂,菠萝孙结蒂,……”

你只管听,不要点破她们念错了。你说错了是没用的,她们会十分肯定地告诉你,这是西天取经的唐僧翻译的,没错,就是这样的:“结蒂,结蒂,菠萝蜜蒂,菠萝孙结蒂,……”

再给你们讲点乡间阿婆阿婶们的读经心得。

左邻右舍中,有小夫妻俩,日子过得特别甜蜜。阿婆阿婶们会欣羡地说,看这对小鸳鸯,恩恩爱爱,甜甜美美,真是前世修得同船渡,今世始得菠萝蜜蒂。

前院后院里,有三代单传的小孙子,特别得宠。阿婆阿婶们会亲昵地说,看这结蒂菠萝孙,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如何结蒂呵,你个结蒂孙,你个菠萝孙,来,我抱抱,我亲亲,……

这不也是一种智慧么,这不也是一种般若么?乡间阿婆阿婶们,正是如此解读《心经》,如此领悟般若,才不以清贫为苦,不以辛勤为累;才耐得寂静,守住乡土;才能心安气顺,乐天向上;也才能邻里和睦,乡风淳朴。

……

“快过来,这里有一个大岩洞,还有大型岩雕。”

就在我徘徊般若广场,感悟乡间阿婆的《心经》心得,怀想乡间阿婶的《般若》生活时,朋友发现了岩洞、岩雕,喊我过去观看。

从低矮的石门洞钻进去,先是看见一个碧绿的深潭,随后,就看见了隐于岩壁的雕像,是高可十米的文殊菩萨。

岩洞是古老的——应该就是明朝的采石场,佛像是新开凿的,童子身形,狮子坐骑,双目半睁,面带微笑,还是常见的文殊菩萨造型。

但又有些特别,头顶不见高耸的智慧髻,而是刘海覆额,左右总角;手中不见锋利的宝剑,而是右手结印,左手捧经,似乎更多稚气,更多天真,让人想起“草绳锯岩”的智慧少年。

那头青毛狮子,却是鬃毛竖立,尾巴翘翘,头颅高昂,张口怒吼,刚强勇猛之状,令人敬畏。

“附近还有许多洞窟,会不会还有普贤菩萨等其他佛像?”

“有。这里还有一尊更高大的。”

就在文殊洞窟的右前方,朋友发现了又是一座洞窟,也有大型佛像岩雕,是独占鳌头的观音菩萨。

“这是鳌背观音。”

观音佛像前,也有一个水色蓝碧的深潭。潭水平静,不见涟漪。可半没水中的鳌鱼,还是让人想起波涛汹涌的大海。此情此景,于巡游大海、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倒是十分贴切的。

看那观音菩萨,头戴宝冠,手持净瓶,彩带飘飘,一身轻盈,仿佛正御风而行,破浪前进。

那条大鳌鱼呢,俯首躬身,十分温顺,再看不出摄山动地的蛮横、狂野,更像是年糕花铰成的、象征吉祥喜庆的红鲤鱼。想来是跟随观音日久,不只是被佛力所驯服,还被慈爱所感化。

紧挨观音洞窟的,是一条通向般若谷底的隧道。

穿行隧道时,经过一间小屋,天棚上悬下一顶光线昏黄的纱灯,照见一桌一椅,以为是管理用房,并没打算进去。

可一眼瞥见“光华世界”的题词,就又好奇地探头观望,发现了隐于小屋右侧的地宫,透出一片辉煌的光影。

进去一看,就十来个平方的密室,供着两尊背靠背的佛像,金身,端坐,像执掌光明世界的遮那佛。

天台宗有“三身佛”之说,即普度众生的报身佛,修得正果的应身佛,弘扬佛法的法身佛。有在佛殿同时供奉“三身佛”的,居中端坐者,必为法身佛。

遮那佛,也是梵文音译,本义为光明博大,如日朗照。

地宫的“光华世界”,刻意营造光明世界,四周和顶棚全都装了镜子,照见千尊金佛,摇出万盏佛灯。

可毕竟空间太小,多进来几个人,就显得拥挤不堪。

赶紧跑出幻化的虚拟世界,快速穿过逼仄幽暗的隧道,来到阳光普照的般若深谷。

这一区块,有多座波光粼粼的水池。景区开发者,利用池水循环,营造了落差高达50米的“禅源”飞瀑。

又根据层叠的洞窟、水池,将飞瀑分隔为七级,巧合“七级浮屠”之数。

而瀑布的曲折跳跃、凹凸跌宕,又象征弘法的艰险与辛酸。

在第二级飞瀑的岩壁上,题有“禅源”两字,系赵朴初先生的手迹。

赵朴初先生,以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身份,为大佛寺题写“禅源”,其影响必定是深远的。

般若谷底的岩壁上,有一组大型浮雕,可说是解说“禅源”的组画,也是大佛寺的史诗。

从支道林、竺法兰首开南明山、弘扬般若学的“支竺遗风”,到昙光祖师草创隐岳寺(大佛寺的前身)的“石室坐化”,到僧护、僧佑、僧淑雕凿弥勒大佛的“三生圣迹”,再到智者大师在石城大佛前的“最后闻思”,都一一细细刻画。

除了相关的历史人物、历史场景,还摘录了《般若经》、《大小品对比要钞》等禅学经典。就是不参与“禅源”讨论,不追溯大佛寺历史,仅仅当作岩雕艺术来欣赏,也是大有裨益的。

我在那上面,还看到一段铭文,高度评价智者大师对中国佛教的特殊贡献:

大师撷石城般若禅、定并弘之传统,悟三谛圆通之至理,教判五时,佛明六即,立法华三大部,创天台宗,为佛教中国化之第一人,有东土释迦之称。

再一次为天台宗骄傲,为天台山骄傲,也为天台人骄傲。因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敢为人先、敢于创造的智者大师。

欣赏过浮雕组画,拾级登高,逐级观瀑。

水声哗啦,水雾蒸腾,蔚为壮观。

特别是走到最上面一级时,我们躲进水帘的后面,看阳光折射的五彩水帘、缤纷珠玑,又是另一种景象。这会让我想家乡的水珠帘。

钻出水帘幕,看到一条窄窄的石梁,我又想到了家乡的石梁桥和穿越石梁桥的石梁飞瀑。就戏称眼前是一道小石梁。

看看小石梁还错平直,又有铁索可扶持,就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家乡人说,走过石梁不错惠——天台山文化,提倡创新创造,但不鼓励盲目冒险。

可看到小石梁时,还是忍不住要体验一番历险带来的快感。

站立小石梁,看到了般若谷的全景,真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从小石梁下来,我们欣赏了一组线刻的岩雕佛像。中间端坐菩提树下的,是佛祖释迦牟尼,正悟道成佛呢。两侧为阿难、迦叶侍者。

转至另一侧,又是一座水池,一堵岩壁,营造了一组佛祖降生立体图。

池中金莲盛开,托起一尊金身佛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寓意天地之间,唯我***。

身后的岩壁上,祥云朵朵、仙乐飘飘,一派喜庆景象。那是对大佛出世的赞美。

走出般若谷,我们沿着一条东北走向的山间小道,走去石城古刹。

途经醉乡亭和大小放生池,进入“石城古刹”牌坊。我,第三次走进大佛寺的弥勒内院。

穿行修竹与古木交相辉映的石甬道时,又听到了“的笃”作响的清脆声音,又看见了蓝碧如洗的明净天空,让人记起初佛、再访时的许多趣事。

深深怀念那位博学的老僧,也怀念那位天台佛学院毕业的年轻智僧。

“面壁”摩崖依旧,弥勒大佛依旧,古树名木依旧,佛殿可是变化大了,多了“智者大师化寂圣地”纪念碑,多了供奉三圣佛的又一座大雄宝殿,多了供奉千手观音的大悲阁。

这些都似曾相识,走过看过也就算了。本想指朋友们欣赏“佛梅”、“朱梅”的,不想早过了花期。

“佛梅”还缀了几朵梅花,“朱梅”是只见枯枝,不见半朵梅花。

还是几位书家朋友有雅兴,绕着弥勒佛殿的廊柱看楹联。

东晋三僧创古刹,为南明山水生色,

南朝刘勰撰碑文,使弥勒宝相增辉。∵

“这联很好。谁写的?陈百刚,新昌书家。”

奇岩衔四嶂,果然奥宇胜地,

瑞像显鸿姿,谁识佛陀世容。

“这联也好。沈忠熹老先生写的。”

“这里还有一副长联,民国石之英的……”

铁佛成修,经六朝妙手,当灾无损慈容神采;

匠师造形,运三昧丰姿,阅世欣看艺术巧功。

看看时近中午,我们告别了大佛寺。

走过外山门一侧的古井亭时,一位中年妇女在腊梅树下练习二胡,拉的是一曲《梅花三弄》。

朋友戏称,梅花三弄,大佛三访,这是送给你的。

“是吗?若是有机会,我还会四访、五访呢。”

“到那时,大佛寺又添新景区、新景点了。记得约上我们,还要记得选择‘佛梅’、‘朱梅’盛开时节。”

“行。我们一起赏佛梅,看大佛,共享这片历史的天空。”

2007.02.03/23:36:18

摄影:陈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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