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上午才停。

风,飕飕地刮着。一片雪白。从灯市口进内务部街不远,就见北门楼里面,僵着个“倒卧”。我赶快躲了过去。

那是民国37年,亦即1948年隆冬,北平已如“残灯末庙”了。

放了寒假,就在北平二中集合。由李新先生领我们几名中学生,带上小画夹子,从内务部街出来,经南小街,至禄米仓胡同东口,见路北这智化寺——可真老了,如同满脸皱纹……不要紧,能画上写生不就可以了?呦,敢情这庙门口竟是个下洼子,要倒下台阶才行!

这风,还刮着,刮着。

好一会子,一小和尚开了山门,见是李先生,就合了十。

一进这前院,真是老而且破。见有天王殿三大间,李先生却绕过去,进了二院,我们也跟了过来;先生就说:“当年,由明英宗的宠臣、大太监王振,建成这寺庙,且是亲自主持修造的。可这智化殿,也就是大雄宝殿,到底是什么瓦顶,啊?”我们都茫茫然……

就这时候,李先生上前迎了一位老僧。见他穿灰衲头,拿上笛子似的物件。二人一同合了十,也说了些话,老僧才到那后禅房去。先生说:“这叫做‘箫’,要竖着吹才可以……好,接着说吧:瓦档上原是黑琉璃的,也由王振自掏腰包……”可我们却似懂非懂。

先生微眯着眼,才说:“阳光还好,可到背风的地界去。”我就找挡风地方,用铅笔打草稿,要画这西配殿,即藏殿一角;画着画着,我不觉跺了跺脚。先生连说:“实在冻得不行——好吧,都收起来,索性就……”怎么,先生不到藏殿、也不到智化殿里去,又拐个弯儿,到这大雄宝殿北,即万佛阁来。

“就在这里等着,我到老方丈那边看望一下。”先生也就踏着雪,走了。我仰头看这万佛阁,别是先生要说的,该就是这“藻井”了吧?不过几分钟,先生回来了,且有另一小和尚拿来钥匙,把阁子的锈锁打了开来,放到佛阁棱上,合十走去。

先生上前把这雪阁的门打开,我们也跟了进去——竟呼地一下子暗下来。

“这就是正中央的如来我佛:坐像,顺耳,且低着眉,欲言又止,好像正‘得大自在’似的。你们看,如来佛的左右肩和座位上面,都积了厚尘土;可佛的顶身就看不见了。”先生仰望如来像,接着说:“王振就是笃信佛教的。这智化寺正是他所建的惟一一座黑琉璃瓦顶;这后阁子呢,他每回必来念佛,也每回必到阁子上去,瞻仰这‘藻井’很久,很久……”可这下文呢?先生不说话,我们怎敢言语。

等了许久,先生才接着说:“阁子是‘一底一楼’,上下两层:‘底’,就是底座,即如来殿;佛像背后呢,你们看,各有一东一西两层梯子,一直通往楼上,就是万佛阁了。”

我们赶紧登上东楼梯,再仰头一瞅:怎么回事?那“藻井”怎么不见了,空洞洞的,什么也没了?不觉都看着先生发愣。

“那时候我十岁,”先生就说,“曾跟我二伯父到过智化寺万佛阁东楼梯来,仰头瞅着,暗金色的藻井,就这么往下垂着,漂亮极啦。虽说藻井的金光早已淡了,可二伯父却告诉我:‘不忙,先定定神,眼光也要沉得住气。’我好像明白了似了。”

“见阁子中间有些微白的光亮,让人极度兴奋,不可言说:大顶子藻井的上方,有圆状团龙雕刻,还有龙头含着一个大珠子,暗金颜色——我一下子就惊住了。二伯父又告诉我,说这叫做‘七踩斗拱’,雕着龙形和卷云,既雄壮,又流丽。可我呢,真的似懂非懂,连二伯父也忍不住笑了。又瞧上面刻有莲花瓣和菱角,也都刻着云水,波纹起浮,楼阁也象征宇宙天宫,恰对着藻井中轴线……见二伯父只仰望藻井,感叹着,不说一句话,我也呆而又呆了——这就是二伯父领我到万佛阁仰看的藻井……”

还说什么呢?李先生只可领我们,从雪寺走上来,尽管那禅房响起的箫笛不断——这一晃,竟过去60年!我呢,经过禄米仓,几次都匆匆来、匆匆过,再也没到那智化寺去……

2008年4月5日,是“清明”祭祖前后的日子。女儿、女婿和小外孙热闹都来家里,也敬了三炷香,纪念先祖。见女婿拿来三页网上的下载文章,一看,竟是对明代智化寺的国宝级文物——藻井介绍:

“1930年初,一个24岁的美国人劳伦斯·西克曼从哈佛大学研究艺术史专业毕业后……来到北平”。“他依仗交换学者合法的身份、对东方艺术品的研究学识和大量金钱,如鱼得水地获得了‘研究成果’。他出入琉璃厂,广交古董商……有一个叫纪三爷的人,据说此人五六十岁,高高的个子,多年来专门为洋人充当掮客。纪三爷家离智化寺二三百米,对寺内的情况了如指掌。当时的智化寺破败不堪”,“卖物租屋……甚至将寺中许多的古松柏,都卖给杠房做了棺材。纪三爷深知洋人的兴趣。”“在他的引导下,西克曼来到智化寺‘寻宝’,寺内的两块极品之作藻井,当然逃不过西克曼这位艺术专家的眼睛。于是在智化寺建寺伊始,两处最辉煌殿堂智化殿、万佛阁上方镶嵌了486年的藻井,被西克曼劫走,她们一个在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一个在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到现在已经整整70年”!

文中还说:“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许先生,对此藻井极感兴趣……认为万佛阁斗八藻井,可谓巧夺天工,创造藻井装饰之极也”,却未留名;而这“北京文博交流馆馆长”,姓名皆不详。

李新先生,是北平二中的代课几何教师。听说他是清华大学建筑系肄业,梁思诚先生的学生。后因肺病住过西山慈善疗养院。他曾送我一旧画夹子,是八开大小,蓝平纹布裱面,生宣挂里,连同先生给我的素描画稿,都遗失在那年“红八月”里了。至今踪影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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