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讲寺∵∵

戴小雨

天出奇的冷,天空异常浑黄空蒙。要下大雪了。∵

我打电话给刘云,说你要来就赶快,大雪封山就来不了了。刘云是我去年结识的一位摄影朋友,对拍摄古刹庙宇有独衷,照他自己的话说是今生与佛有缘,准备出一本这方面的画册。春天,他离开沅陵时说,就只差一张龙兴讲寺雪景了。∵

渡河来到沅水南崖,爬上一座最高的山顶,回头北崖已是白蒙蒙一片,大片大片相邀相涌的雪花从矮矮的天穹降下来。能见度很低,一切都变得浑沌。撑牢三角架后,我们只好耐心地等待大雪停止的间隙拍摄。约近一个小时后,大雪在我们的期待中停了下来,随着慢慢开朗起来的天空,北岸渐渐清晰起来。太美了,整个讲寺约28000平方米的古建筑群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刘云兴奋地按着快门,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大自然的激情。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沿着讲寺群落外的围墙有一根清晰的积雪线。红墙内的积雪很厚而墙外的积雪明显薄了许多,一些甬道屋顶根本积不了雪。蓬勃的生命与暄嚣的现代文明,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大自然的注意,同时也衬托着围墙内人气的萧条与文化的败落。∵

我想,1300多年前的大唐天子不会想到今年的这场雪这么大,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位叫刘云的摄影家对他亲手敕建的讲寺拍照。他只听说有位叫毛延寿的画师欺骗了汉元帝刘奭,让那位绝代佳人王昭君去了塞外。他听说这位汉元帝一气之下,把毛延寿给杀了。如果刘云的这张雪景照片落到他的手里,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杀无赦。∵

此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独自一人造访被大雪尘封了的讲寺的想法。曾多次走过讲寺,不过都是陪客身份,纷杂的脚步淹灭了历史的回音。感受最深还是中学时代的一次造访,带着一个文学青年应有的所有生命旌动与青春失落。那天下着细雨,细细的雨丝像垂帘,一切使人感觉渺茫空蒙,同时也让人觉得很近,掀起垂帘就可以抓在手中。∵

18年前的感受如今仍真实得像某种生理的过程。走过“头山门”是用长方形石块砌成的38级台阶,厚厚的积雪只能让人辨得石阶的轮廓。皮鞋踩在石阶白雪上发出的脆响,就像手指滑过书本纸张的声音。每爬上1级石阶,就如同走进语言构筑的某种意境。爬完38级石阶进入“过殿”,再后又是同样的石阶,只是比下面少了10级。28级石阶后,抬头便见一牌楼,上书“龙兴讲寺”几个浮雕大字,右上角落有“唐·李世民敕建”字样。再往前,就进入龙兴讲寺的主体结构了。∵

敕建,就是遵照皇帝的命令修建,同现在的总统令主席令差不多。公元618年建国,628年敕建龙兴讲寺。这位文治武功叱咤风云的大唐开国天子,为何未曾缓口气就急急忙忙在这里修庙建寺了呢。导游词上说,缘自少林13金棍救唐王,我想这其中有不少市场作秀的成份吧。如果真是出于感恩,那也就太小看李世民了。∵

公元16年,五溪酋领田强抗击王莽;公元47年,五溪精夫相单程起事,折了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两位大将:武威将军刘尚、伏波将军马援;公元151年,土着人詹山举事,桓帝刘志派窦应明征剿等。屡剿屡犯,屡败屡战。历代帝王对五溪蛮政治上的失败,使太宗觉得应该文治。历史证明他是成功的。∵

走过天王殿便是一块草坪,上面积着厚厚的雪,天空飞舞的雪片还在一个劲地往下落。透过飞舞的雪花,可见“旙盖云丛”字样跃然眼前。这便是韦陀殿,也称“二山门”。旙盖云丛,是形容前来烧香拜佛,传经授道的人很多。当时有一位很有名望的主持叫惠休,人们也许不记得他,可他的一位叫王阳明的朋友却很在意他。1508年,王阳明贬为龙场驿丞,途经辰州时慕名造访龙兴讲寺,结识惠休大师。送王阳明下山时惠休安慰他说,你知道为什么讲寺的大门不在同一条轴线上吗?这便是佛的精髓,倚山就势,顺其自然。阳明先生会意地点了点头,欣然去龙场赴任。所以才有后人所说的“龙场大悟”,终成∵“心学”体系。∵

1510,王阳明去卢陵赴任知县,途经辰州时再次来到龙兴讲寺,遗憾的是惠休大师在一年前仙逝了。访友不着,失落之余怅然写下:∵

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惠休。∵

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

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洲。∵

好景同游不同赏,篇诗还为故人留。∵

与韦陀殿成双手推车式建筑为东西厢房,中间是10米左右宽的青石板过道,仰头便见“大雄宝殿”四个镀金大字在雪雾中显现出来,更觉神圣与肃穆。这便是讲寺的主体建筑,宏伟、庄严,每一个猫头檐角、斗拱窗棂都无不是大唐亦或盛唐这些词句最好的注脚。∵

大雪将大雄宝殿裹得严严实实,雪地上不见一双脚印,让人怀疑这场大雪是从“贞观之治”一直下到现在。我想积雪应该是从宋开始的,319年的大宋帝国因为盛唐之荫的庇护,只是薄薄的一层。到了南宋,政治的动荡与经济的衰败,加上北方战事不断,也就只能只顾各己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了。平均每6年更换一个帝王的大元帝国就更没有时间了,加上那些游牧血统的帝王,对大汉文化的恐惧与排斥,才使得这里变得荒凉起来的。∵

要不是腰间突然响起忘了关掉的手机提醒,我还真忘了自己正处在二十一世纪元年,一个让人们措手不及的网络文明时代——这个让人惊惶失措的时代,就在多次整修与粉饰也不能掩盖历史颓圮的红墙之外。我想那里的积雪只是象征性的渲染,温暖而呛鼻的汽车尾气与纷至沓来、或匆忙或懒散的脚步都在无孔不入的提醒着现代文明的暄嚣与力量。季节之外的大雪永远只是文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从地方志上的大事记中可以看出,明代是一个让人激动的朝代。首先是1510年着名哲学家、教育家王阳明来龙兴讲寺设坛讲学,传授“致良知”学说;1511年,辰州知府戴敏于城东门内创办崇山书院;1514年,举人董汉策于小酉山兴建翠山书院;1544年,王阳明老乡,渐江余姚人,时任辰州郡丞徐珊于讲寺内虎溪山建虎溪精舍;1556年,湖北分守道游震得于虎溪山建让溪书院;1568年,太后李凤娇赐龙兴讲寺千佛袈裟一袭;1586年,湖北分守道蔡国珍、知府赵健于校场坪建龙山书院……一时书院如雨后春笋,学风之盛空前。“旙盖云丛”之景观不逊盛唐。∵

说到了佛自然就想起了一个人,她便是太后李凤姣,这位明朝的国母,先不说她笃信佛教,作为李氏王朝后裔的她参拜祖先敕建的龙兴讲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她不曾想到的是,她亲自督绣的千绋袈裟与祖先亲自敕建的讲寺虽是一种命运,却是两种不同的结果。∵

沉寂了一千多年的这方山水,再一次躁动起来。土匪、强盗、绑匪、军阀与官僚相继登场。比起他们,那些漂洋过海而来的白皮肤蓝眼睛英美传教士,就显得“文明”多了,含蓄多了。传教士们是做了充分准备才来的,所谓准备即对中国历史与东方文化的了解,所以他们当然也知道李世民、知道王阳明,孔夫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企图用文化的方式统治这方水土。∵

一时间,庭院深深的龙兴讲寺,成了土匪、强盗、逃兵的转徙之所,僧侣们被迫下山,充军的充军,流亡的流亡。那位精神失常的末代主持,穿着那件千绋袈裟也下山了,用他因打坐大久不并矫健的双脚一次一次丈量着这座千年古城。人们没有闲暇去留意他,这位同中国最后一个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同龄的主持,同样也体验着国破家亡的感受。饥饿与贫寒不能让中国末代皇帝成为国家与民族的罪人,只有权力与欲望。而龙兴讲寺的这位末代主持就悲惨多了,那件千绋袈裟已佛法殆尽,不能御寒亦不能果腹。寒风猎猎,饥肠辘辘。∵

19世纪的最后一天晚上,饥寒交迫的末代主持沿河街彳亍前行,幽灵一样出现在洋人天主堂左侧的马路巷口。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更没有一点今夜有某种礼遇的预感。洋传教士盛情地将末代主持请进贵宾房,洗了一个热水澡,饱饱地搓了一顿,并换上洋教士递过来的一套高档衣服。今夜的礼遇让他没齿难忘,泪洒涕淋。最后告别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准备换上那件破旧的袈裟时,洋教士说不用脱,衣服送给你,外面风大。洋教士一边说着一边打着手势,态度如此坚决,他已经相信洋教士是真心将衣服送给自己了,便坦然地拱手从温暖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当这块躁动的土地再一次平静下来,人们才突然回忆起镇寺之宝——千绋袈裟的行踪。没有谁知道它去了哪里,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基督教徒会对一件破旧的袈裟如此感兴趣。∵

明太后不会想到,自己亲手督绣的999个佛像,加下着裟的高僧寓一千个佛的千佛袈裟,最后一个佛是个基督徒。幸好就在明太后离开龙兴讲寺后的第68年,讲寺来了一位真正懂佛的人。这个人便是万历17年进士,大书法家,南宗画的一代宗师,政治敏感,一有风波坚决辞官归乡,几次反复起用,最终官拜南京礼部尚书的香光先生董其昌。如今“大雄宝殿”横匾上面还悬挂着一幅他亲手书写的“眼前佛国”字匾。祟贞丁丑也就是1636年,董其昌奉旨巡察辰州,也就是沅陵,不幸患上眼疾。高僧用草药治之。揭开绷带的时候,一个冥冥之中相识的佛国世界豁然呈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虔诚地写下“眼前佛国”四个大字。∵

这位从白衣寒士到礼部尚书的董其昌,也算真的与佛有缘,回家后不到一个月就去了他熟悉的佛国。∵

“眼前佛国”不是董尚书的幻觉,雄伟庄严的大雄宝殿内错落有致井然有条地罗列着形态各异金身佛光的八百罗汉,中间是佛祖释迦牟尼。中央靠后是一个用一块整花冈岩石镂凿出来的莲花宝座,专供高僧与学者诵经教学之用。整个大殿内檀香袅袅,佛光普照,金壁辉煌,疑是佛国甚是佛国。然而就在董尚书走后的332年中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大殿的各路神仙在成功躲过流蔻、土匪、军阀后被驱逐出殿。中国有句俗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可据文化局的一位离休老领导的陈述,却显得异常轻松与偶然。一位非常敬业的小学校长,在清扫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一根学生“拔河”用的长绳子,一种久违的青春冲动在体内萌动。学生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学,组织学生“拔河”比赛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当他的某种想法得到更多人的赞赏时,一场灾难就开始了。更何况那是一个溶点很底,易激动,同样易感动的时代。当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向龙兴讲寺的时候,佛祖释迦牟尼并未意识到曾经无比虔诚匍伏在自己脚下的黄皮肤黑眼睛人种,会选择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将那个长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踩着阳光下的剪影,欢快地喊着号子。几分钟后,在这欢快而优美的劳动号中,只听“砰”然一声,五米高的佛祖从他那至高无上的神位上倒了下来。人类创造了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这优美的劳动号子,那是人类最好的音乐,它能让人刹那间沸腾与激昂起来。砰然倒地的佛祖没有丝毫的破损,一种来自人们意识形态深处因某种虔诚而滋生的恐惧,弥漫开来。人们为掩盖这种恐惧,重又喊起了激昂的号子,就像小孩子走夜路老喜欢嘹几嗓子以壮胆一样。∵

他们用一个改装了的人力四轮车载着,开始游街串巷。金光灿灿的佛身上粘满了标语,头上戴着一个高高的锥型帽子。他们的麻烦随着他们激情惭失而临近,这么一个不吉祥的庞然大物不知放回哪里去。谁也不允许放在谁的门前。于是他们又不得不送回龙兴讲寺,摞在一红墙之隅。∵

直到1972年,龙兴讲寺成立文管所时,才突然有人提起墙外的那个被遗弃的佛爷。当我们循着某种记忆找到那个墙脚时,只在一堆破陶碎砾中找到一只有些过份夸张的耳朵,紧紧地贴着墙体,静静地倾听着墙内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脚步声……∵

最后我还要提提那个俗家弟子,以及那个定格在大雪纷纷的河滩与凛冽风中的日子。尽管那个俗家弟子在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尽管那个定格的日子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苍海一粒,可它永远会梗在每一个有社会良知、文化情结人士的胸中。时间与惰性都不能将它融化。∵

那天,不知是因为天太寒冷了,还是生命中其它的某种暗示,使他突然想起曾经将一件绣着许多佛像的衣服放在了大雄宝殿后的一个隐蔽的衣橱里。∵

那件镇寺之宝千绋袈裟为何最终落到他的手里,如今是个谜。有人传言是他从土匪手中用30块大洋买来的,也有人说是他在放排过清浪滩时从一只漂在河面的洋人用的皮箱里得到的。这些都已无法考证,深究下去只会带给你一种无法释怀的隐痛。从跨进大门算起,他当好用了20步走到那个衣橱,与当年送来时一模一样。当他再次重新走了一次才发现这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神灵的安排。这种突然在心中滋长的信念,使他感觉到飘落到面颊上的雪片暖暖的,没了以往那种冰冷的感受。就这样他像个大彻大悟的信徒,穿着那件袈裟飘然下山了。那年冬天,雪下得比那年都要大,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沅水岸边这座古老的小城裹得严严实实。人们都将门紧关着,凛冽的风在街道上乱窜,爱堆雪人的小孩也玩腻了,躲进了屋里。因为雪下了好一段日子了。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穿袈裟的人,在那个时代,人们的淡漠让生活在今天人们的难以想象。他就一步一步地走着,来到那个渡口的河滩上,不知是要等渡船还是累了想歇一会儿,绻缩在积雪厚厚的河滩上。雪还在一个劲地下,没有很快停下来迹象。那个绻缩的人影就像个不规范的句号划在那儿,很快就在雪地上消失了。∵

穿过大雄宝殿,是一个四合院式建筑。左边是弥驼阁,右边是旃檀阁,正前方坐北朝南是观音阁,这些建筑都是明清时风格。绕过观音阁左边的石门,便见一“之”字形石阶,倒书而上便是直上云宵的笔直石阶,只是现代的凿痕太重。抬头可见“青云直上”牌楼高耸云天,事与愿违,拾阶而上的人并没有上天脱俗之感,倒觉得在一步步走向现实的喧哗与浮躁,走出这场从“贞观之治”开始下的纷纷扬扬的大雪。∵

什么时侯,漫天飞舞的雪片像散场过后的剧院,相邀相涌的人群在慢慢散去,天空也空灵明朗开来。整个建筑群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纵横有致雄伟肃穆的殿院庙阁不见了踪影,只能从那高低错落白皑皑的积雪下辨别,大雪掩盖了259个王朝的暄嚣。回头,刚才走过的脚印不见了,个体生命原本就是这么短暂与无助。幸好南方的积雪时间不会太长,明天或后天,那写满历史逗号与饱经风雨洗礼的斗拱飞檐,就会重新出现在游人们仰视的位置,彰显历史的凝重与岁月的沧桑。∵

朋友走的那天,我有事脱不开身不能去送他。他打电话过来说照片冲洗好后,寄一张过来。其实,我并不想收到那张龙兴讲寺的雪景照片,不想让曾体验过的伤痛太具象太真实。∵

一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收到他的讲寺雪景照片,不知是他在拍摄或冲洗时出了差错,还是同我一样在有意淡忘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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