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庸武学境界中的禅宗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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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庸武学境界中的禅宗哲学

李洪武

摘要:金庸小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禅宗思想体系,表现了禅宗文化的各个方面,有禅宗历史、禅宗公案、禅宗话头、禅宗义理,禅宗的神通妙用及证悟知解。其中表现最多且具有较高美学内涵的,是禅宗义理。金庸小说用禅宗义理中“空”与“有”的辩证关系,创造了小说最高的武学境界,给了读者以极大的艺术享受。

关键词:金庸小说;武学境界;禅宗;传统文化

金庸小说表现了丰富的传统文化,涵盖了儒释道三教,在佛教内容中,又以禅宗思想为主。金庸小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禅宗思想体系,其中具有丰厚美学内涵的,是禅宗义理。金庸用禅宗义理中“空”与“有”的辩证关系,创立了小说最高的武学境界。

禅宗认为,心性之体是“空”,心性之用是“有”,心性之修士“净”。人的心性,始终处于空的状态,这样才能更好的用。牛头法融禅师在阐述心性的体用关系时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1]p（143）它物来则现,物去不留;如雁过寒潭,风拂竹面。雁过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风拂竹面,风过而竹不留声。为了让心性更好地用,就要悟“净”,就要自净其意,就要“头头放下”。最后连“放下”这个念头也放下了,心性就处于空的状态。这时心性的用,就到了禅宗“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穿衣,未曾挂着一丝纱”的境界,就达到了禅宗“不动身心而日应万缘,端拱无为而妙用恒沙”的境界,就到了“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境界,这就是人的心性之“空有不二”的境界。

禅宗悟道有三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金庸小说中的武学也有三境界,即“有—空—用”。许多作品中的主人公,学武之时,刻苦努力,一直把武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这就是“有”。然后把所学招数全部忘记,使心性达到空的状态,这就是“空”。“真空”才能生“妙有”,这时的心性就能得到最好的用。

金庸用禅宗这种“空”与“有”的辩证关系,创立了作品最高的武学境界。本文试从金庸小说中几种最着名的武功,进行剖析。

一、段誉与六脉神剑。《天龙八部》中,“六脉神剑”是武林绝学,在武林中赫赫有名,连鸠摩智、慕容博这样的高手都想得之而后快。段誉是大理国王子,本无心学武,但机缘巧合,无意中学了“六脉神剑”。段誉学习“六脉神剑”以后,屡次想用却用不出来,他被鸠摩智抓去慕容博坟墓的路上,就是这样。不想用时,反而管用,当他指着慕容复斥责之时,反而一股真气从指端射出。《天龙八部》第四十一回,段誉对战慕容复,“六脉神剑”却用得收放自如,气定神闲,真正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表面看来,这种现象难以理解,但从禅宗“空“与”有“关系来略加分析,其中原因就一目了然。一是段誉的六脉神剑,还没有练到真正熟悉的境界,还没有达到真正的“有”;二是他的心性,临敌之时,心里紧张,心有挂碍,也没有达到真正的“空”。所以他的心性就不能很好地用,他的六脉神剑就时灵时不灵。

二、独孤求败的武学境界。独孤求败是金庸笔下的着名人物,《神雕侠侣》、《笑傲江湖》、《鹿鼎记》均有提及,但从未正面出场,其“独孤九剑”名倾江湖。他的剑术分四个阶段,第三阶段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第四阶段是“不凝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2]p（1070）他站在了剑术的制高点,世上已经没了对手。

“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是独孤求败剑法的最高阶段。独孤求败的剑术,已经到了禅宗“真空妙有”的境界。独孤求败的“无剑”,战胜了对手的“有剑”;独孤求败的“空”,战胜了对手的“有”。

独孤求败的剑术深深影响了令狐冲。《鹿鼎记》第二十三回,“听说前朝有位令狐冲大侠,以无招胜有招,当世无敌。”独孤求败的剑术还影响了杨过。杨过练玄铁重剑时有一个重要体会,“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平平无奇”,就是不刻意,是心性在空寂状态下的自然启用,也就是“无招”的自然体现。

独孤求败的“木剑”境界,在《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身上又有体现,张无忌用一把木剑,战胜了“八臂神猿”东方白的倚天剑。

三、周伯通与“七十二路空明拳”。《神雕侠侣》中的周伯通,创立了一套“七十二路空明拳”。空明拳以“空、柔”为主,是天下至柔的拳术,其要旨是“以空而明”。空明拳的名称虽是从《道德经》化生出来,但其中表现出来招数,却深深打上了禅宗的烙印。空明拳在金庸小说中仅仅提到了两招,这就是“空碗盛饭”,“空屋住人”。碗空了才能盛饭,屋空了才能住人,心空了才能起用。仅从这两招之中,明显可以看出禅宗心性之体与心性之用的辩证关系,即空与有的辩证关系。

周伯通还有一套功法是“双手互搏”,其要诀是“凝神守一,心地空明”。周伯通童心未泯、心地单纯,心性始终处于空明状态,所以才会发明并运用“双手互搏”。小龙女与周伯通性格相似,所以也能学会这套功法,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画了一个方块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这就是禅宗真空妙有的用。

四、杨过与黯然销魂掌。《神雕侠侣》的杨过,自小龙女不告而别以后,心情悲伤,创立了一套“黯然销魂掌”,威力无比。后来杨过为救郭襄,与金轮法王拼斗,总是处于下风。杨过用出了“黯然消魂掌”,同样不能取胜,肩腿受伤,长剑被折。他意识到这次不但救不了郭襄,再也见不到亲爱的龙儿,连自己也不能幸免。这时的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哀痛欲绝之际,杨过随手一招,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黯然销魂掌”的巨大威力不知不觉又生了出来。砰的一响,正中金轮法王胸口,“法王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翻下高台。”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战胜了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

杨过的“黯然销魂掌”,与周伯通过招时威力无比,与金轮法王比拼时却威力全无,掌法还是那套掌法,关键原因还是杨过的心态。与周伯通切磋时,杨过心无挂碍,心性始终处于空的状态,所以显出了它的威力;而与金轮法王比拼时,思虑过多,又是郭襄,又是小龙女,又是自己,不能象金刚经说的“应我所住而生其心”、“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我寿者相”,所以,其心性就不能更好地用,“黯然销魂掌”就没有了威力。最后他万事放下,心性又处于空的状态,“随手”一招,就战胜了金轮法王。

五、令狐冲与独孤九剑。《笑傲江湖》第十章,令狐冲与田伯光比武,令狐冲的剑法与田伯光的刀法相差太多,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华山派的剑宗高手风清扬指点令狐冲:“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记的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以什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3]p（398）在风清扬的指导下,令狐冲经历了一个“融合贯通、一气呵成”的“有”,又进入了一个“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的“空”的过程,很快打败了田伯光。

风清扬教令狐冲学独孤九剑,把这个武学观点做了进一步发挥。“学他的剑法,要旨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这九剑的剑意,则所施而无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越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令狐冲经历了“通晓九剑”的“有”,又经历了“尽数忘记”的“空”,真正领会到了独孤九剑的精髓。他学成独孤九剑下山后,与华山派剑宗高手封不平拼斗二百余招,不分胜负,“突然间想到风清扬所说‘以无招胜有招’的要诀,轻吁一口长气,斜斜刺出一剑,这一剑不属于任何招式,甚至也不属于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剑法,出剑全然无力,但剑尖歪斜,连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接下来,“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全部中剑。”封不平这个剑宗高手,就败在内力全失、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的令狐冲的“无招”剑下。

第二十回,作者说:“使这‘独孤九剑’,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精熟剑诀剑术”就是“有”,“自由挥洒、更无规范”就是心性“真空”之后的“妙有”。由有入空,由空而用,灵感自会源源不断地到来。

令狐冲到地牢与魔教教主任我行比剑时,任我行说:“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由此看来,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已经超过了风清扬!

六、张无忌与太极剑。《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四章,张三丰身受重伤,武当山强敌环伺,武当存亡悬于一线。这时,张三丰要把自己刚刚创制出来的太极剑,教给张无忌用以对敌:

“张三丰一路剑法使完,问张无忌:‘孩儿,你看清楚了没有?’张无忌道:‘看清楚了。’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张无忌低头默想。过了一会儿,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张三丰又演示了一遍,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问道:‘孩儿,怎样啦?’张无忌道:‘还有三招没忘记。’张三丰点点头,放剑归座。张无忌在殿上缓缓踱了一个圈子,沉思半晌,又缓缓踱了半个圈子,抬起头来,满脸喜色,叫道:‘这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你这就请八臂神剑指教罢!’说着将手中木剑递了给他。”

从上面这一段可以看出,张无忌的太极剑学得似乎很不顺手:“已忘记了一小半”,“已忘记了一大半”,“还有三招没忘记”,最后竟然“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无忌一个初出道的少年,对付成名已久的“八臂神猿”;张无忌用一套“忘得干干净净”的剑法,对付对方成名已久的剑法。张无忌用一把木剑,对付对方的倚天剑!他能胜吗?文章形成了极大的悬念。

这就是禅宗“教外别传”的法门,这就是禅宗“以心传心”的法门,张三丰把自己的“正法眼藏”,传给了得意徒孙张无忌。张无忌学太极剑的过程,是一个“有——空——用”的过程。张三丰演示第一遍剑的过程,是张无忌的“有”,张三丰演示第二遍剑和张无忌思考的过程,是张无忌的“空”。作者重点写了张无忌空的过程:“忘记了一小半”、“忘记了一大半”、“还有三招没忘记”、“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时张无忌的心性,已经到了真空的境界,这时就是心性最好的“用”。张三丰递给徒孙的“木剑”,已经预示了一切!看过金庸其他小说的读者,已隐然知道张无忌定能取胜,但还是怀着极度期待的心情,关注着情节的发展。至此,文章构成了金庸小说最优美的武学意境。

金庸小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禅宗思想体系,其中表现最多且具有丰厚美学内涵的,是禅宗义理。金庸用禅宗义理中“空”与“有”的辩证关系,创造了作品最高的武学境界,使作品具有极大的禅学美感,给了读者以极大的艺术享受。

参考文献:

[1]普济.五灯会元[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金庸.神雕侠侣[A].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3]金庸.笑傲江湖[A].∵.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作者单位: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出自:∵《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9期